第二天, 秦芝之起了个大早，去了遇难者家属住的地方。

    那是一条狭窄的巷子，水泥地面凹凸不平, 她十分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一双运动鞋。

    穿过七拐八绕的道路，她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上面写着‘77’的门牌号, 这里距离景区不远，只隔了一条人工河，河边有还在修葺的路，虽崎岖不平, 但身手矫健的人过去不成问题。

    人工河水一直连着景区内的池塘, 是有人发现河面上漂出的尸体，这才一路查监控, 发现了孩子们偷偷进去玩耍的迹象。

    今天是秦芝之一个人的工作, 宋珏珩一大早就接到蔡主管的电话, 是公司大领导会议需要他过去一趟, 因此她一个人先过来, 提前接触这户人家, 也好尽快了解事情具体的问题出在哪儿。

    云麓景区在东川郊区附近，那地方有些偏远, 秦芝之从市区车过来足足花了一个多时。她敲了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男孩，个子到她腰际。

    “我是鸿诚那边来和你们协商赔偿事宜的。”

    秦芝之艰涩开口, 那对夫妻头上扎着白布，正在里面烧纸，浓浓的烟味自里面传来，房屋是泥瓦房刷了一层水泥，一进去就看到那个女孩大大的照片摆在桌上, 隐隐听到里面孩子母亲的低泣声。

    屋子里很杂乱，两位家长都没有工作，孩子父亲更是腿脚不便拄着拐杖坐在一旁直叹气，只有另一个男孩，依旧对她窜出一张笑脸，不觉其中悲痛。

    “没的商量，我只想我女儿回来~”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但坚决的态度，又像是完全抓住一根稻草般不妥协。

    这事算是景区摊上的，当时的监控模糊，只能连孩子落水都拍的不清楚，又怎么能奢望拍到具体细节呢~

    其他那群孩子的父母自那事后都默不发声，他们都是临时居住在这的闲散务工人员，大多没什么固定职业，冬天也都穿的灰灰的，看上去无精采的！

    这所房子很是老旧，客厅卧室相连，厨房是在另一处拐角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面就一个煤气灶并一口锅墩在桌上，灌装液态瓶还放在门口，用一根管子直直的插入阀门口。

    “这事还是要等警方来给法的，当时在场的孩子都要被叫过去一一做笔录的。”

    门口忽然站了一位居委会老大妈，她叹了口气，老人家去旁边拿了三根香烛插到了照片面前，双手合十的拜了拜。

    秦芝之被这一家人晾在一旁，进退两难，跟着老大妈拿了几根香烛，一并上来祭奠了一番。

    受害姑娘的母亲姓钱，大家都叫她钱婶子，平常在附近的木材厂上班，那位父亲姓温，平常在路边摆摊修车，一家人生活的平静无波，直到那一天见到女儿温娜的尸体，钱婶子当场就崩溃了。

    居委会老大妈把秦芝之叫到一旁，叹了一口气“你也别怪他们，一家人刚从外地来没一年，街坊邻居他们也不熟的，就算抓到了谁家孩子犯事，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赖着大企业还能多赔一点。”

    秦芝之又朝屋子里面看了一眼，他们一家人的态度很奇怪，既没有赶人的意思，也没有对她太过搭理，唯有那家的儿子，凑在她跟前，一个劲儿的傻笑着。

    “他这里不大好，一生下来就这样。”

    老大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了过去，男孩伸手接过，放到了嘴里开心的围着她们转圈。

    秦芝之心底很不是滋味，这几年她不是没有见过社会底层疲于奔命的人，不过每回碰到到，一番接触下来，她都会忘记来这工作的初衷！女人嘛都是感性动物，这一点无可厚非，可这回再感情用事相当于变相坑了宋珏珩！

    这一天，秦芝之在这户“77”号门牌的人家停留许久，最终无功而返。

    路上她刻意买了一包大白兔奶糖带了回去，谁知刚到四季酒店门口，就撞上了开会回来的宋珏珩。

    “芝之，你怎么了？”

    宋珏珩抢先开口唤住她，看她恹恹的脸色，大致也能猜到今天的开局并不顺利。

    秦芝之躲过男人伸出的大手，塞了一包大白兔奶糖过去。昨晚她思虑良久酝酿在脑海中的话，愣是一句都没出去。在弱势群体面前，她每一句重话，都有满满的负罪感，仿佛是在他们原有遭到的不公平上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今天鸿诚总部那边给了时限，三天内必须要解决这事的，明天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秦芝之在宋珏珩的话下忽然一顿，三天？已经被她浪费了一天，还剩两天时间！

    走正常流程是需要警方那边破案或是宣告结案的，在这里所耗费的时间就是个无底洞，作为案发现场，除非受害人家属同意，否则很难解开封锁！

    “宋珏珩，景区的开放时间没有延后是不是？”

    秦芝之早该想到的，耗费了这么多心力的云麓景区开幕式，一旦放出‘择日举行’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之前一年宣传造势的水漂，鸿诚本就十分重视这个项目，亏本的买卖他们是断然不会做的。

    “是，他们大领导没有延期的算，我也觉得这事3天时间足够解决！”

    宋珏珩强势的拉了她的手进了电梯，四四方方的空间内，仅有他们两人。秦芝之纤细的手腕被死死攥在掌心，她只觉男人出这话时语气笃定的可怕，他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工作方式也时常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疯狂！

    秦芝之敛了敛眸，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尽数给了他听。

    男人听完后，沉默了片刻，眸底的晦暗骤然加深了不少~

    “照这样看来，还是要依靠‘钱’来解决的问题！”

    罢，对上秦芝之疑惑的目光，复而又和她理了一遍自己的思路。

    这户人家的经济条件本就不大好，迫于生计这才来到东川市工。换言之，周边的那些人，即便真的找到推人下水的别家孩子，大家都是一般收入水平，顶多赔钱了事，可挨着大集团项目就不一样，哪怕是沾点边都可以讹上一大笔。

    “不对，那家人的态度不对，按理他们存了要钱的心思，应该会和我协商，而不是一直一言不发！”

    秦芝之立即断道，那间破旧的屋子结合院里的灵堂，她怎么看都于心不忍！两夫妻也是苦命人，唯一健康的女儿死了，留下个儿子又有脑部问题。

    宋珏珩再度沉默下来，从秦芝之手上的拿了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入嘴里。

    “明天我去和他们，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是损害双方利益而已。”

    秦芝之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弊，这事对一个即将对外开放的景区来危害是极大的，任凭前面宣传工作做的再好，一旦与人民挂钩，口碑从本质上就变味了！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好，反倒是村居委会那边的率先联系上了他们。秦芝之一大早接到当地居委会志愿者电话时，还处在朦胧的睡意当中，他们去的很早，今天是那位姑娘出殡的日子，那对夫妻是外来人口，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能一切从简。

    在居委会那边人的帮助下，他们就近买了一块公墓，等一切忙完，已经到了下午。

    秦芝之和宋珏珩站在‘77’号门牌前的那一刻，她没由来的握住了男人的手。

    宋珏珩另一只手上提了一直箱子，里面是装满了现金。这是上午他们去当地银行兑换出来的，事已至此，真相似乎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

    “我查过了，这里路边修车的老温在老家欠了高利贷，这才拖家带口跑到了东川市。你们应该很需要钱，这也是现在我们作为景区公关人员唯一能做的经济援助。”

    宋珏珩刚将箱子放在那张墩遗照的桌子旁，却被那位钱婶子一把拂开了，那合金质地的箱子‘哐啷’一声掉在底下，响声极大。

    “我昨天就了，我只要我的女儿！”

    归于平静中隐隐的哭泣声再度响起，她的嗓音沙沙的，像是石子卡在脖颈间摩挲着！

    “我们不要钱！”

    她这一句的声音又大了些，凌乱的发丝被拨到前额，眼底透出又随之一股空洞来！

    正在这时，坐一旁就不发话的老温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拾起地上的箱子，又看了眼近乎魔愣的妻子，像是妥协般重重叹了口气。

    “娃儿她娘，认命吧，这也是娃儿最后给我们带来的希望了！”

    男人的声音很粗，像是一个陈年不工作的机器忽然接上了店员，他那一双浑浊的眼眸此刻异常的清明，男人在某些事上，往往比女人更加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使然！

    见自己媳妇没有回应，只是低低抽泣，抖动的身子里更多的是一种对现实的隐忍以及无可奈何。

    “我们接受和解，不过还有个条件，我们想要一份稳定的正经工作，方便养活娃儿！”

    老温抬眼看向宋珏珩，昨天他并没见到这个男人，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居委会的人也来和他们做了不少的思想工作，不过那时候，温娜还没入土为安，他们不敢在孩子面前这个，这实在是太伤人了！

    “没问题，先去把景区门口的阵仗撤了吧，明天我还会再来！”

    宋珏珩瞥了一眼男人恸哭的神情，缓缓开口道。秦芝之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不话，忽然间看着老温提着的那个合金盒子异常刺眼，她总觉得这场景和民国那会儿卖女儿的情景差不多。

    可事实上，尽管残忍，但却也是这对夫妻目前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谁不曾像现实低过头呢？只不过没这般惨烈而已！

    “娜娜姐姐，娜娜姐姐不见了~”

    男孩匆匆从门前跑进来，到秦芝之身前疑惑的嘟囔了两句，完全没有意识到生离死别的残忍！她从兜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了过去，他高兴的接过，又礼貌的和秦芝之道了声谢。

    “宋珏珩，这次谢谢你~”

    出来后，秦芝之看了一眼宋珏珩开口道。

    “谢什么？不是居委会的人和你的？”

    男人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手上的那份刑事诉讼单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递出去。

    其实，他最开始设想的解决方式并没有这般容易息事宁人，如果那对夫妻执意不肯私聊，那只能走法律途径。更何况老温本就欠着高利贷，顺藤摸瓜肯定能查出不少东西，单凭这些足够送他进去呆几年了，又何必屡屡上门，白费唇舌！

    “我，要是他们今天也是那样软硬不吃的态度、你不会真把诉讼单丢上去吧？”

    秦芝之讪讪地看了一眼他的公文包，心底隐隐有些后怕，真要闹到那般难堪的地步，可就罪过了！

    “不会，昨天我联系律师提前上门给友情科普过，人嘛，趋利避害是本能~”、

    “嗯？你瞒着我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上门的，我怎么没撞上？”

    “是个退休的老骨干了，目前在居委会帮忙，你应该是遇着了的！”

    回想起昨天老大妈那游刃有余的态度，秦芝之骤然顿悟，原来这位Mr.宋的套路还真是深不可测深！

    两人走出阴暗潮湿的巷口，斜阳的余辉透过头顶的松树枝，将他们身影重叠在一起，一缕清风拂过路边盛开的百花，带出一股清浅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