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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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轩城的那一天, 大雨滂沱,所有飞机都?延误了?。

    陆白安静地坐在?候机室里?等候,手里?握着电话。她的行李不?多, 只?有一个不?大的箱子和?一把琴。

    蒙俞的经纪人一直在?边上电话, 焦灼地来来回回。他?却乐的轻松, 靠在?椅背上和?陆白闲聊:“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天际乌云压得吓人, 时不?时有一道?惊雷向大地,引起?候机室里?的人声惊呼。

    陆白很平静, 只?是轻声道?:“我在?想, 这次我和?二叔之?间,算是谁抛下谁?”

    “……嗯?”

    她的头垂得很低,松软的额发遮住了?眼帘。蒙俞怔了?怔, 看到她伶仃的锁骨上挂着一枚朴素的戒圈。

    他?又笑?:“想这么多做什么?你不?是一直希望能去国外深造吗?”

    陆白看着手机, 暗淡的屏幕上是拨出去的七八个电话。两年多的婚姻中, 她从未对季扶光做过这种?夺命连环CALL的动?作, 事实上……也根本不?奏效。

    为什么不?肯见面,哪怕, 她只?是想问?候一句……

    “他?还好吗?”

    蒙俞稍稍一愣,看着陆白转过头来,目光中闪烁着深深的不?安:“蒙俞老师,二叔他?还好的,对不?对?”

    她不?想胡思乱想,可脑子停不?下来。

    一旦到夜深人静, 就会梦见火光滔天的画面,梦见男人冷漠空洞的眼, 和?他?身上斑斑驳驳的血迹。

    原来找不?到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心焦。陆白突然想起?,当初自己一声不?吭地跑掉的时候,季扶光是不?是也在?承受这样的折磨。

    “……你想多了?,扶光他?很好。”

    蒙俞沉吟了?片刻,淡淡笑?了?,“而且他?果然得没错,你从就是个敏感的孩子。”

    陆白怔怔地看着他?。

    “对于一名演奏者而言,超群的技巧固然重要,但敏感,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能力。”

    蒙俞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陆白的肩膀:“去飞吧。这一次,是他?要你去飞。”

    *

    三年后,茱莉亚音乐学院。

    毕业汇演圆满结束,陆白笑?着与乐团的同学告了?别,一个人背着琴离开了?音乐厅。夏日天气正好,艺术中心的玻璃窗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刚刚走出大门,意外又不?意外地遇到了?蒙俞。

    “师兄?”陆白只?是稍稍一愣,接着便咧嘴笑?了?,“你又来啦?”

    时过经年,她对蒙俞的称呼已经由“蒙俞老师”转变为“师兄”。因着刚来美国的第一年,她被蒙俞引荐给著名的提琴大师,并成功投身在?他?的门下,顺理成章地成为蒙俞的同门师妹。

    次年,在?老师的悉心栽培下,陆白顺利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学府。

    “什么叫做我‘又’来了??”

    蒙俞啧了?一声,表情不?太愉快,大喇喇地插兜跟着她并排走着,“你哪一次重要演出我没来观演?”

    相处时间久了?,陆白早发现自己从到大的偶像在?精湛的技艺背后,是一个憨憨又傲娇的灵魂。她笑?着,驾轻就熟地哄道?:“是是是,感谢我的福星师兄来看我的期末汇演。”

    对陆白而言,蒙俞真真是个福星师兄。

    这些?年,无论?是她参加大大的比赛,捧回数座颇具含金量的奖杯,还是夺得帕格尼尼金奖之?后,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举行个人独奏会,蒙俞都?会雷不?动?地到现场为她庆贺。

    这一路,他?见证了?陆白的成熟、成功与辉煌。

    “嘿,现在?国内对你的评价都?超过我了?,‘新晋天才?提琴女神’。”

    学校不?大,每一层的教室都?坐满了?上课的学生。走廊里?的人也多,在?两人闲聊的时候,擦肩而过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著名音乐家。

    蒙俞笑?着,装作吃味地趣陆白:“……你还真是毫不?客气把我在?沙滩上,我听,艺术中心的乐团已经想和?你签合作了??”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陆白,你要留在?美国吗?”

    他?会这么问?,自然心中早有了?一些?自己的盘算。陆白的天赋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默默无闻的过去也教会她在?孤独中不?懈练习。所以当机会来临之?时,她的发展比蒙俞想象得还要顺利。

    虽然在?这人才?济济的顶级学院并不?至于引起?轰动?,但已经很顺利赢得了?广泛的国际声誉。

    而在?国内,像这样的提琴手屈指可数。

    蒙俞想要与她合作。

    此刻临近中午,陆白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捂着肚子哀声道?:“我好饿啊。”

    “……”

    “走吧师兄,难得你来看我,我请你去食堂吃饭。”

    蒙俞拧眉,嫌弃地撇了?撇嘴:“谁要吃食堂的那些?渣渣糊糊,我吃了?两年,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恶心死了?。”

    “……你真矫情。”陆白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又狡黠地挑眉,“那咱们出去吃中国菜?事先声明啊,出去吃饭我可请不?起?,得你请我。”

    只?要不?去食堂,吃哪国菜都?成。

    蒙俞心里?已经默默接受了?陆白的提议,但还是忍不?住吐槽道?:“你商演不?是挣了?不?少钱吗?怎么还这么抠搜呢?”

    陆白只?是笑?,与他?一起?进?了?电梯:“我攒钱呢。”

    “攒钱做什么?”

    “秘密。”

    蒙俞不?话了?,只?是静静地立在?边上看她。电梯的灯光温柔地在?陆白脸上,她气质与眼神都?很沉静,这些?话时却调皮得像个姑娘。

    ……太可爱了?,可爱得让人心动?。

    大概艺术家都?是孤独的,蒙俞这些?年一直没遇到灵魂伴侣,也单身得很潇洒。但在?频繁地与陆白接触过后,他?也有过心猿意马的时候。

    她美丽温柔,还很聪明,时不?时俏皮地怼你两句,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难怪啊,当初……像那样冷酷的男人也会深陷情网。

    但蒙俞深深知道?,对这个女人,他?是不?可以动?心的。

    他?也没忘记今天的目的,试图把话题重新带回来,便随口道?:“陆白,毕业之?后,你有什么算呢?”

    电梯到了?,一道?明媚的光线顺着缝隙挤了?进?来,又缓缓占满了?整个空间。陆白安静地走了?片刻,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这句话,好熟悉啊。

    她还以为记忆都?斑驳花白了?,可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时光就好似逆时流转,将她带回了?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清。

    那是个宿醉后的清。季扶光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有瑶柱粥,牛排,和?煎得焦香金黄的鸡蛋饼。那粥她喝了?整整两大碗,瑶柱在?嘴里?一咬,浓郁的海鲜味就溢满了?口腔。

    那是她第一次吃到季扶光做的饭菜。

    男人就坐在?她的对面,优雅地切着手中的牛排,忽而停下刀叉,微笑?道?:“落落。毕业之?后,你有什么算呢?”

    那年陆白二十二岁,与他?刚刚离了?婚。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细节陆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天花乱坠地描绘了?一大堆关于梦想的蓝图。而这些?高不?可攀的目标,如今竟然顺利实现了?一大半,回忆过往,就好似做了?一个美梦一般。

    可是……温柔听着她这些?的男人,却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是这样猝不?及防。

    *

    “……陆白?你怎么了??”

    蒙俞可想不?到,他?随口问?出的一句话,陆白突然就在?路上蹲下了?。她低头抱着膝盖,柔软的长发覆盖住眼帘,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那枚藏在?领口的婚戒,就这么明晃晃地在?胸前摇摆着。

    茱莉亚经常出没着各个领域泰斗级的音乐大师,学生们都?见怪不?怪,所以蒙俞这种?知名度的音乐家还不?至于引起?人围观。

    但身边蹲着一个哭唧唧的美人就不?一样了?。

    他?慌乱不?已,忙去拉她:“喂喂喂,你别这样呀,你哭什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陆白却什么都?听不?见。

    一瞬间她好似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突然汹涌的情绪怎么也压不?下去。不?知是不?是年龄渐长的原因,她比三年前的自己,更难忍受这种?撕心的痛楚。

    好坏啊,那个人。

    她不?过曾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一个月,他?就用消失整整三年来报复她。

    许久过后,陆白才?重新抬起?头,漆黑的眼眸被水光浸润过后,变得愈发晶莹楚楚。

    “师兄,我好想季扶光。”

    “……”

    蒙俞的视线暗了?暗,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将陆白从地上扶起?来。

    她泪水涟漪,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中带了?些?许恼意:“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可你们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她好想知道?,季扶光到底去哪儿了?。

    前两年的暑假,无论?机票多贵,陆白都?会咬咬牙飞回轩城。她试图找过季扶光,可榕玺公馆已经无人居住,询问?物业保安,是这套房子已经空置许久了?。

    她也去过星帆集团的总部,甚至南城的分公司,终于有一次助理姐带她见到了?传中的“季总”。

    可前来接待她的人却是季庭匀。

    “嫂子。”他?的称呼没变,态度甚至比以往还要恭敬,“我哥在?国外出差,你有事就和?我吧。”

    假的。

    她问?过他?身边所有人,所有人都?是这个答案,没有人愿意与她实话。

    季庭匀的耐心比别人要糟糕太多。他?被逼问?了?两句,很快就干脆利落地堵回了?一句话:“嫂子,你现在?不?是自由了?,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吗?还找我哥做什么呢?”

    被这样反问?着,陆白都?有些?怯了?。

    她不?曾深究自己在?想什么,也没有任何要纠缠季扶光的意思,可整整持续了?三年,在?夜深人静时饱受着梦魇侵扰,陆白如今只?想确认一件事。

    “师兄,二叔他?还好,对不?对?”

    她拉着蒙俞不?肯放手,反复问?着这三年,她反复问?蒙俞的那句话,“他?还好好活着的,对不?对。”

    季氏集团依旧一支独大,以极快的速度蓬勃发展,可那位清俊冷漠的董事长已经整整三年没在?媒体面前露过面。

    午夜梦回,陆白总能回想起?季扶光当年死死掐着褚盈时的那张脸。

    空洞,虚空,没有焦距的眼神,没有表情的脸。

    季扶光,你真的还好吗?

    “别瞎想,别这么敏感。季扶光好好的呢。”

    陆白的这个问?题,蒙俞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他?没有任何不?耐,但也没有透露更多一点消息。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至于别的,他?无权干涉。

    *

    毕业之?后,陆白在?美国又呆了?一段时间。

    她之?前与艺术中心的乐团签了?一个短约,要与另外一名刚刚成名的年轻钢琴家合作,在?纽约开满至少四场演奏会。导师也建议她留美发展,在?学校继续攻读博士学费。

    在?此期间,蒙俞却一直没有放弃劝她回国。

    “十月份我的巡演要开始了?,你赶快回来,和?我一起?。”

    在?视讯那头,陆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脸由循循善诱变成了?威逼利诱,“喂喂,我可是你的伯乐,我对你是有知遇之?恩的,你的国内首秀难道?不?应该和?我合作吗?嗯?”

    “……”

    其实不?必他?这么费劲,陆白心里?早有了?主意。无论?在?美国逗留多久,她终究还是会选择回国的。

    只?是,心里?实在?怯得慌。

    她不?知道?,如果回到了?轩城,季扶光依然对她避而不?见,会是怎样的感受?

    又或者某天逛超市,看到他?与现任太太正抱着孩子,一家三口或者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其实,哪怕是这样也好啊。

    至少能确认,他?还好好生活着啊。

    蒙俞一直没得到陆白肯定的答复,像是铁了?心要三顾茅庐将她请回去,又一次飞来了?美国看她。

    那天陆白没什么事,在?琴房练完琴后,一个人跑到公寓附近的广场发呆喂鸽子。

    接到这难缠师兄的电话时,她先是有些?懵,接着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叹气显然是被蒙俞听到,听筒那头的声音十分不?悦:“你这是什么态度?人在?哪,一起?吃个午饭。”

    陆白老老实实地报了?地址,但很不?给面子地追加了?一句:“我没钱,要吃好的得你请哈。”

    “知道?了?!葛朗台。”

    那天天气实在?很好,鸽子在?广场上空翱翔了?一圈又一圈,翅膀震动?的声音离陆白很近很近。她发丝随风飘扬,仰头望着湛蓝的天,自由的鸟儿,漆黑的眸满是笑?意。

    心情似乎特别明媚。

    没有任何来由。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高喊着自己的中文名字。视线循声望去,广场上停了?一台黑的发亮的车子,蒙俞站在?车边像傻子一样对她又蹦又跳地招手。

    陆白笑?了?笑?,施施然起?身向他?走去。

    可没隔几秒,她看到车子的另一侧开,又走下一名高大的男人。男人背对着她,穿着正式,正低头整着西装下摆。

    陆白猛地顿住脚步,那股怯意与狂喜交织着涌上了?胸口,心脏怦怦狂跳了?起?来。

    但下一刻,她晶亮无比的眼瞳又恢复了?暗淡。

    因为男人转过了?身,那张俊秀的脸也对着她的方向笑?了?笑?。

    不?是季扶光,是叶叙。

    ……等等,叶叙?

    陆白骤然反应了?过来,浑身的血液又激动?地沸腾了?起?来。她背着提琴快步跑到了?他?们面前站定,看了?眼笑?眯眯的蒙俞,视线又回到了?叶叙脸上。

    叶叙与过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了?个发型,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沉稳了?一些?。

    他?笑?着向陆白伸出手:“太太,好久不?见。”

    陆白与他?握过手,噎了?半天,呼吸几乎要凝滞了?:“……你好叶特助,好久不?见。”

    她其实想问?,是不?是季扶光让你来的。

    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还好吗?他?过的好吗?

    ……他?爱上别人了?吗?他?结婚了?吗?他?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有没有过得很幸福?

    叶叙还是如过去那般机敏聪慧,短短数秒,就将她眼中的急迫猜了?个透彻。

    “太太,我来接您回家。”

    他?回答,脸上的笑?容就如这夏日最?清爽的风,“……一遇到您的事,先生就变成了?胆鬼。所以,我来替他?接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