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修无情道”
“诛”字鲜红,刑楼的名字听起来就很不妙。
尽管只有半柱香时间,乔寒没有慌乱,将血迹抹除,桌椅青石复原,然后驾着九宝葫芦,掐着点出现在刑楼外。
刑楼共有九层,地上三层,地下六层,外形是普通楼,但砖石、柱子、门匾全是黑色,时不时有阵法的蓝光闪过,大白天看起来都阴森森的,叫人胆怯。
此时,邢楼正门大敞。乔寒迈步,踏了进去。
里面温度奇低,仿佛要把人冻成冰块,乔寒适应了下昏暗的光线,看向上方。
房间正中的判刑台上,坐着一个紫衣道袍的青年男子,鬓若刀裁,面如冠玉,不苟言笑,一身久居高位的冷肃。
不用,他便是丹云门的掌门,化神期师尊白微。
白微身旁是师妹竹瑶,神情委屈,再过去是广尘和君然,一个面有不安,一个白眼直翻,三人一字排开。
不知道为什么被召来刑楼,乔寒行了礼,没有再话。
气氛凝滞,僵了一会儿,白微开口道:“逆徒,你可知错?”
“请师尊明示。”乔寒谨慎地道。
见乔寒不认错,白微神色更冷。
“身为大师姐,你不但不做好表率,反而出手抢夺师弟师妹的药材,被发现后整夜躲在道宫闭门不出,简直无耻至极!”
面对白微的严厉责备,乔寒的心反倒放了下来。
原来是为了紫苏草,她还以为白微知道了虚云炸丹田的事,要借机发作冤她挑起两派争端。
不过,整夜躲在道宫闭门不出?这个锅她不背。
“禀告师尊,昨夜寒辰殿遭魔入侵,我与妖魔斗了许久,昏死过去,并不知道师妹他们来过。”
乔寒语气淡然,但昏死二字足以明情况凶险。更何况能摸进丹云门内门道宫,绝不是一般妖魔,对方定然实力强大。而乔寒现在的修为比普通弟子还不如,她一个人与强大妖魔苦苦对抗,师弟师妹不但没人帮她,还告她的状。
白微就是再冷漠再偏心,闻言也不禁生出一丝歉疚之心。
“真得吗?”竹瑶一脸好奇地开口问道。
见大家都看向她,竹瑶似犹豫,又似鼓足勇气地道:
“明明昨晚我和三师兄、四师兄在寒辰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根本没见到什么妖魔啊,连一丝魔气也没有嘛。”
“大师姐,我知道你还在怪我,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错。但是三师兄和四师兄没有错啊,请你不要那么冷漠地对他们。”
“也请你不要用谎言敷衍师尊,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
着着,竹瑶眼里漫了水汽,娇的身躯颤抖着,语气大义凛然,直接将乔寒定义成一个肚鸡肠、谎话连篇的人。
白微的歉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竹瑶的怜惜,以及对乔寒的怀疑。
一旁的君尘见不得竹瑶难过,道袍一甩,指着乔寒义愤填膺地嚷道:“大师姐你为什么总是欺负师妹?往日你苛责我们便罢了,师妹处处想着你,你还怪她怨她,你的道心不会痛吗?”
她的道心不会痛吗?乔寒有点想笑。
事实上,她也真得笑了,嘴角弯起,笑意不达眼底。
幽暗的刑楼里,高挑瘦削的女子一身红衣,像淤泥里傲然绽放的红莲,超凡脱俗,阴影在她寡淡的五官上,凤眸薄唇,清冷绝艳。
判刑台上的竹瑶呆住,白微、广尘和君然也怔愣,他们以前从未发觉,乔寒很美,不是师妹那种纯真的甜美,是另一种美,是百折不弯如极品剑刃的锋利之美,是俾睨众人不屑凡俗的傲气之美。
是独属于大师姐,独属于乔寒,独属于眼前人的旷世绝色。
平生第一次,竹瑶生出了嫉妒之心,她很清楚,即便穷尽一生修炼到化神渡劫,她也不可能拥有大师姐这样的气质。
因为她不是天才,她只是一个比普通弟子有天赋,却比乔寒差得远的修士。
今日之前,竹瑶多多少少对乔寒的遭遇感到愧疚,但是意识到自己永远比不过大师姐之后,她的内疚悉数被妒忌替代。
乔寒不是天才吗,不是大师姐吗,保护她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想到这里,竹瑶挺直了腰板。
但有这种想法只是竹瑶,广尘和君然两人不自在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乔寒。
而白微恍了一下神后皱起了眉头。
他最不喜乔寒的,便是她的这一身傲气。这一身和她的父亲,丹云门曾经的首席大弟子,如出一辙的傲气。这样刻在骨子里的不屈不折,让白微不免想起那些年被大师兄稳压一头的狼狈。
“逆徒!”邢楼阵法启动,蓝光直窜,白微厉声喝斥:“你死不认错,满口谎言,我今日便罚你下第三层水牢悔过。”
“慢着”
“不可”
和乔寒的声音一道响起的,是丹云门长老北岩的喝止声。
年约四十,英挺刚毅的北岩疾步而来,背后的青色定魂旗闪闪发亮,挡住了下落的阵法。
“五师叔。”竹瑶、广尘和君然赶紧行礼,心中颇觉奇怪。
五师叔执掌外山门和派事坊,一向很少过问内门的事,怎么突然替大师姐出头?
不等白微询问,北岩就道:“掌门,我接到巡查弟子的报告,外门禁制有损坏,坏处附近残留着魔气。”
“当真?”白微猛然站起。
“我亲自查了三遍,千真万确。”北岩神色凝重。
白微的脸色难看起来,一是因为丹云门竟被妖魔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二是乔寒并没有撒谎,她昨夜被妖魔袭击,苦战昏迷。
而他作为丹云门的掌门,不仅失了护佑门派之责,作为乔寒的师父,更让徒弟寒心。
于是,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被弄得里外不是人的白微,看到竹瑶、广尘和君然三人惊讶不信的模样后,便十分不顺眼。
要不是他们师兄妹三人联手串通一气,言之凿凿的,他又怎么会错怪乔寒呢。
听真有妖魔破了外门禁制,进了丹云门,竹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丹云门的禁制虽然比不上剑宗那帮修炼狂魔,但比逍遥谷、多宝阁两派强多了,他们都没被妖魔入侵过,丹云门怎么可能被妖魔侵入呢。她不相信。
可是报消息的不是普通弟子,而是五师叔。他一向耿直刚正,不可能专门为了免大师姐受罚,撒这种不着调的谎。更何况底下有诸多巡查弟子,是真是假一问便知,根本瞒不过人,所以消息绝对是真得。
也就昨晚大师姐被妖魔伤,在寒辰殿里昏迷不醒,他们却在门外为了一些紫苏草大喊大叫,还跑来向师尊告状,真是丢人。
若此时地上有条缝,竹瑶恨不得立即钻下去。广尘和君然也是,头低得像霜的茄子。
出了这么大的事,北岩可没心思照顾别人的感受,对白微道:“掌门,巡查弟子在寒辰殿往后山方向发现大量血迹,但没有找到那妖魔。”
“根据残留的魔气推断,那妖魔至少化神期。”
化神?这下子,不光白微等人惊讶,连乔寒都讶异了。
昨天她和虚云交手,虚云撑死了筑基圆满,就算天赋加成,顶多比肩金丹期,金丹之上还有元婴,元婴之上才是化神,差得远了。
乔寒的思绪飞快运转,她知道,虚云肯定不是化神期的妖魔,但她昨日房里确有魔气,有一种可能,入侵丹云门的妖魔抓了虚云放在她房里。
目的是什么?难道是引她杀虚云,挑起丹云门和密云宗的斗争?是了,修真界大乱,妖魔才有可趁之机。
不过昨晚虚云自毁丹田,就算逃了,活下去的机会也不大,只要她不,这挑拨离间之计就不会成。想到这儿,乔寒抿紧唇。
在乔寒思考的时候,竹瑶也在拼命想办法脱责。
“师尊”竹瑶怯怯软软地道:“我跟三师兄、四师兄真得不知道寒辰殿遭了魔,我们可不可以去帮大师姐清理修建,以赎罪责啊。”
令竹瑶没想到的是,向来宠她的师尊,竟然直接驳了她的请求。
“你们三人犯下大错,当受重罚。广尘、君然,你二人作为师弟,信口雌黄冤枉师姐,不尊不敬不忠不义,罚你二人下第三层水牢,思过三月。”
话音刚落,不等广尘和君然求饶,两人的头顶瞬间落下缚罪阵,脚下地面裂开,二人被狠狠入水牢。
刑楼第一层已经冷得要把人冻成冰,地下的水牢比第一层冷上三十倍,不光冷,每隔半个时辰,冰凉刺骨的水就像潮水般涨起来,将整个水牢淹没,持续一炷香之后再褪去。
被扔进水牢的广尘和君然,不但要用修为时时抵御冰寒,更要不断体验到淹死的感觉,整整持续九十天。
听到三师兄和四师兄的惨叫,竹瑶吓得脸煞白。她猛地跪下,扯住白微的衣角,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哗啦啦地流,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师姐受了那么大的罪,是、是三师兄要送我鲜紫苏,四师兄要我来找您,我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师尊,您原谅我一回吧。”
毕竟是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看到竹瑶哭得喘不上气,白微面露不忍。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女声问道:“师妹,你真得不是故意的吗?”
听到乔寒的问话,竹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
“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姐,我真得不知道你被妖魔攻击,我、不是、三师兄要拿回鲜紫苏,我不想的。”
幸好广尘不在场,要是他亲耳听到竹瑶颠倒黑白,不仅糟蹋他的心意,还把错全推在他头上,他怕是比受水刑还痛苦。
对竹瑶的辩解深信不疑,白微面色微霁:“那你也不该陪着两个师兄胡闹。”
“我错了师尊,我保证再也不跟师兄们胡闹了。”
竹瑶乖巧地仰着头,心翼翼地看白微的脸色。她知道,师尊最喜欢她这样娇憨讨好的模样,一定会心软的。
果然,白微的脸色由阴转晴。
见状,乔寒意味深长地道:“原来不是故意的,就可以无中生有,就可以随便污蔑,就可以让师尊罚我下水牢。”
“所以师妹,上次你也不是故意要放出千年蛇妖,不是故意躲起来,不是故意取走蛇丹留我一人在后山等死。这几天你也不是故意不听讲道,不是故意让你宫里的人指桑骂槐,不是故意陪着师弟们胡闹,所有的事,全部都不是故意的,对吗?”
被乔寒一句又一句“故意”得满脸通红,竹瑶强忍住逃走的冲动,咬牙道:“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对,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好心想救那只兔子,她怎么知道兔子是蛇妖的猎物。
她才炼气境,大师姐都筑基圆满了,她又帮不上忙,当然要躲起来。至于蛇丹,她以为大师姐死了,不想浪费才取走的,她怎么知道大师姐没死。
又不是她一个人不听讲道,又不是她让红叶指桑骂槐,又不是她先开口告状,她没有错,她是无辜的。竹瑶心里疯狂大喊,面上楚楚可怜。
“嗯,你不是故意的。”
乔寒没什么情绪地了一句,她看着判刑台上不言不语的师尊,一字一句问:
“师尊,丹云门可有规定,不是故意,就不用受罚?”
“轰”竹瑶的脑海一下子懵了。她刚才自己不是故意的,而不是自己没干过,岂不是等于直接承认那些事都是她犯的。
就算不是故意,也是她犯的错,而她居然每一条都亲口认了。
显然,白微也想到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竹瑶。
看到白微的眼神,竹瑶慌了,还没来得及求情,她就听到自己最仰慕和敬爱的师尊:
“自今日起,瑶雪宫无主。”
瑶雪宫是竹瑶的道宫,名字是白微亲口起的,牌匾是白微亲手刻的,而瑶雪宫主人是白微的亲传。
现在他瑶雪宫无主。
也就意味着,竹瑶不再是他的亲传,她没有资格再住瑶雪宫。
“我不要!”竹瑶惊恐大叫,她千辛万苦才从丹云门众多普通弟子中脱颖而出,费尽心思成为白微亲传。失去这些,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次”白微艰难地道:“由不得你。”
“我不!不!不要!”竹瑶这下是真慌了,慌得道心直晃,整个人抖如筛糠。
“师尊,阿瑶是您的徒弟,您过阿瑶永远是您的徒弟啊!”
见白微还是不话,竹瑶一狠心:“不管是生是死,阿瑶永远是师尊的徒弟。”
完,竹瑶一头撞中白微的石椅,鲜血飞溅,倒地不起。
“阿瑶!”白微慌忙抱起竹瑶,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邢楼里。
目睹了这一切的北岩发出一声长叹,唏嘘不已,然而转过头,他就看到乔寒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变化,显然这凄婉的一幕,她毫不动容。
这......北岩不禁汗颜。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他的道心还是不够坚定啊。
突然想到些什么,北岩叫住正欲离开的乔寒,没头没脑地了句“别怕”。
以为他得是差点受罚的事,乔寒淡定地摇头。
前世幼年流落街头的时候,比这可怕的事情她遇到不知道多少,多得数都数不清。要是桩桩件件都怕,她还活不活了。
更何况,她这一趟没白来。
识海里,白一直不停汲取恶意,差点累成一条死鱼“又来了又来了,别看他们嘴上没,其实个个心里全是恶意,一个人能转化一吨灵气。”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谢五师叔关心。”
“其实我的意思是”
身材魁梧的北岩欲言又止,乔寒静静看着他。
被如此清澈坦荡的目光看得过意不去,北岩决定把话完整。
“魔气的事,你别怕。”想了想,他加了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话什么意思?乔寒疑惑,但北岩并没有再什么,神色显而易见地变轻快,跟赶来时的肃穆完全不同。
瞧见乔寒又入了炼气境,北岩略带关切地嘱咐:“你的丹心已碎,不能再以丹入道,要换道心。”
“已经换了。”乔寒微微一笑。
“以后,我修无情道。”
不为情所动,不为情所扰,不为情所牵,不为情所困,寄蔫不动,太上忘情。
谓之无情道。
看着乔寒离去的背影,五师叔北岩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