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涯倦
祁宴很快也发现了。
他紧盯着蝮蛇,不慌不乱,慢慢从地上站起身。
他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蝮蛇阴森森吐着蛇信,黑色的眼珠注意着祁宴的一举一动。
夏薰认识这种蛇,窦州人叫它花扇柄。
它毒性剧烈,被它咬上一口,便会迅速死亡。
祁宴后退几步,与蝮蛇隔开一段距离,从桌上拿起佩剑,缓缓抽出剑身。
剑刃出鞘不过一寸,他的手就被夏薰按住。
夏薰低声道:
“不可,此蛇性情凶猛,若受到攻击,会从舌下喷出毒汁,这种汁液有剧毒,哪怕只沾上一点点,都会心脏衰竭而亡。”
祁宴压低声线:
“我知道,此蛇名为花扇柄,是岭南独有的毒蛇。它毒性虽强,却不爱主动攻击人,我只想把它挑起来,扔到窗外去。”
夏薰有些吃惊。
花扇柄只出现在岭南地界,祁宴常年在京城,怎会对它了解得如此清楚?
他没有追问,摇头道:
“把它放走,就算咬不到我们,也可能伤了别人,我不知道它怎会出现在邠州,但我绝不能让它活着离开。”
他伸手欲夺祁宴的佩剑。
祁宴紧抓不放:“你要做什么?!”
夏薰波澜不惊地:“当然是杀了它。”
祁宴横眉道:
“你疯了?不要命了?!寻常人遇到毒蛇,躲还来不及!你居然要迎上去——?!”
二人的话声惊动了花扇柄,它观察片刻,认为夏薰的身形更为瘦,是更加适合攻击的猎物。
它瞄准夏薰的方向,遽然往前一扑。
“心!”
祁宴大喝一声,挡在他身前。
夏薰趁他不备,一把抢过他的佩剑,抽出剑身,绕过他,迎着毒蛇而上。
他用剑鞘戳中花扇柄。
它果然上当,缠上去对着剑鞘狠狠一口,两排尖牙在木制的剑鞘上,留下深深的牙洞。
夏薰趁机把手往前一送。
花扇柄高扬起蛇头,张大嘴巴,对准他的手,眼看就要咬下。
“夏薰——!!”
祁宴猛地扑过来,想要用他的手臂替夏薰拦下这一咬。
夏薰镇定自若,另一只手持剑,往空中一扬。
祁宴的佩剑定为名家锻造,剑刃极其锋利,挥剑时,夏薰甚至能听到铿锵的金石之声。
利剑轻松划开花扇柄带着鳞片的蛇皮,割断它坚硬的蛇骨。
夏薰手起剑落,蝮蛇头身分离,三角形的蛇头“啪嗒”掉落在地。
花扇柄怒目圆睁,大张嘴巴,还有没意识到它已经死了。
蛇血喷溅出来,洒了夏薰一身,更多的血,流到地板上。
蛇头掉在不远处,蛇身还在弯曲盘旋,与淌在地上的蛇血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副惨烈可怖的景象。
祁宴愣在原地。
夏薰想,祁宴不会被吓到,他砍下夏弘熙头的时候,从他脖子里流出来的血,远比现在要多。
夏薰用剑把蛇头拨远些,连同剑鞘一起还给他:
“把你的剑弄脏了,叫祁回帮你洗洗吧。”
祁宴神色未定,钝然接过。
夏薰转身出门,叫来二,告知前因后果,让他将残局扫干净。
二见到满地血,吓了一跳,不敢收拾,跑到厨房,叫来会杀猪的厨师。
厨师司空见惯,拿来几块旧抹布,三两下就把血迹吸干净。
二这才找来拖把,沾饱了水,来来回回脱了好几遍。
屋里浓重的血腥味,迟迟不肯散去。
期间,祁宴坐在一旁,沉默擦拭佩剑,没有抬头,也没有同夏薰话。
等到二离去,夏薰脱掉染血的外衣,坐到床边,想要重新躺下。
祁宴放下剑,来到他面前。
夏薰问他:“何事?”
祁宴坐在他身侧,从怀里拿出手帕:
“你耳后还有蛇血,我帮你擦掉吧。”
夏薰拒绝:“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他抬起手,算用衣袖拭去。
祁宴从身后环住他,按下他的手:
“……别动,还是我来吧。”
他用手帕贴上夏薰耳下的皮肤,来来回回轻柔抚拭。
夏薰很快不耐烦:
“可以了吧!不过几滴蛇血,也不用擦这么久!”
祁宴手下动作不停,他对夏薰:
“……我记得,你从前很怕蛇。”
祁宴的没错。
那时祁府里的湖还是干涸一片,湖底长满了杂草。
秋天,天气渐冷,有一条草蛇为了取暖,躲在其中。
夏薰带玉珠下到湖底玩,玉珠鼻子灵敏,率先闻到了蛇的气味,激动地吠叫着,让夏薰去看。
草蛇无毒,翠绿翠绿的,盘在草丛里像条玉石项链。
别玉珠,就连韶波都不怕它。
偏偏夏薰怕得要死,天灵盖都要吓飞了,连滚带爬跑到祁宴身边,让他赶快把蛇弄走。
祁宴对他:“蛇过冬不易,又没有毒性,不会伤人,何不就让它待在此处?到明年开春,天气转暖,它会自行离去。”
夏薰想它确实可怜,勉为其难答应。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他都不敢再带玉珠下到湖底,只能由韶波带它去。
每次看韶波带着玉珠玩得那么开心,夏薰都提心吊胆,胆战心惊。
他不想在祁宴面前表现得那么懦弱,他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没有缺点的。
可是夏薰又真的很怕蛇。
所以他总是偷偷看祁宴的脸色,猜他心里是怎么想他的。
祁宴从来没有嘲笑过夏薰,反而向他道歉,都是因为他怜惜蛇,才让夏薰如此紧张。
为了安慰夏薰,他总叫祁回买槐叶冷糕给他吃。
这种糕点价格不菲,夏薰吃了几回,就叫他不要再买。
祁宴家境那么差,住在那么破败的院子,夏薰怎么好意思让他破费。
为了不让祁宴看出他是在同情他,夏薰开始自带点心。
他一个月领不到多少月钱,买不起珍馐美馔,日常的点心还负担得了。
后来……
夏薰望着邠州城的月色,平静道:
“花扇柄的蛇骨和蛇胆都能入药,是极其珍贵的药材,曾经我为了赚钱,和别人一起进山抓过,在银子面前,哪里顾得上害怕?”
祁宴顿了顿,问:
“……你抓到了吗?”
夏薰嗤了一声:
“没有,和我同去的人还被蛇咬死了,为了把他的尸身背出来,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差点也死在里面。”
那个时候祁宴在做什么呢?也许已经把他忘了吧。
祁宴呼吸一滞,手上动作立刻停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发苦,胸膛里硬得像是塞进了一块铁板。
夏薰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反问他:
“你呢?岭南以外的地界,极难见到这种毒蛇,你是怎么认识它的?还那么了解它的习性?”
祁宴深深喘了口气,继续替夏薰擦拭蛇血。
“我……”
他似有些哽咽,清了清嗓子,方才:
“在你离世的前几年,我根本没办法见到任何和岭南有关的事物。你应该知道,陈县公的封地就在岭南,我甚至连在朝堂上见到他,都心生厌恶。我与他交恶,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对那片地方,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东西,都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他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得艰难。
“我始终觉得,是那片土地吞噬了你,它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让我无论多渴求,都再也见不到你……”
他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心绪稍稍平复,他低低叹了一声,怅然道:
“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岭南终究是你的埋骨之地,你的魂魄,也许还停留在那里,我对那里一无所知怎么行?
“所以我又去找,我找来所有提及岭南的文字,无论是地志还是游记,只要有关于岭南的只言片语,我全都找来,来来回回看过无数次,看得烂熟于心。
“我此前虽未踏足过那片土地,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和物产地貌,了解得比谁都多,就像那条花扇柄,我从未亲眼见过,却能一眼认出来。”
他的声音低下去,低到夏薰再也听不清他在什么。
夏薰沉默半晌,忽然:
“……你那时为何去窦州?”
七年了,祁宴从未来过,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夏薰坟前?
祁宴不话,他按着夏薰手腕的手动了,他的拇指慢慢往上,探入夏薰握成拳的掌心,他温热的指腹在夏薰手心轻轻抚摸。
他问他:
“这些是怎么来的?”
夏薰的手心,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与硬茧。
他和大哥曾靠编制草篓为生,所用的芭蕉叶相当锋利,即便再心谨慎,还是不可避免会受伤。
他的手曾被无数次划伤,那些深入皮肤的伤痊愈后,又再度破损。
一次次的痊愈,再一次次的破损,最终变成无法消失的伤痕,永远地留在夏薰掌心。
他躲开祁宴的手,试图挣脱他的环抱:
“什么怎么来的?干活干出来的,这还用问吗?”
祁宴没有推开,手依然放在夏薰腰间。
他渐渐用力,把环抱变为紧拥。
“夏薰……”
他呢喃着他的名字,他的唇贴上夏薰耳际。
夏薰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吻,他霍地站起来:
“够了!你不想,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就这样吧!”
他顶着祁宴从他身后投射来的视线,躺到铺在地上的被褥间。
“床就留给中书大人睡吧!我风餐露宿惯了,睡不惯高床软枕!”
他用被子把头一蒙,蜷缩在人为制造的黑暗中。
如此,他才感到安全。
呼吸间,还能隐隐约约闻到残存的蛇血腥气,他就在这股淡淡的血腥味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