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倦梦知
大夫开完药方,丫鬟接过,夏吟站起身,道了声谢,转身就往外走。
夏薰避无可避,迎面遇上了她。
夏吟的眼睛在他脸上淡淡扫过,夏薰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应该叫她一声“姐姐”吗?他该怎么解释他和夏闻都没有死?她会抓他去报官吗?
心念电转间,夏薰脑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只是他设想了许多局面,却唯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一种。
——夏吟没认出他。
她的眼神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带着不心与陌生人对视的尴尬,她轻轻点头对他示意,然后便带着丫鬟与他擦肩而过,脚步没有一时半刻的停顿。
夏薰不由自主朝她离去的方向跟了两步:
“你——?”
丫鬟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没把他当回事,跟着主人一同下楼了。
夏薰怔在原地。
大夫在房里叫他:
“公子,你是来看病的?”
夏薰猛地回神,心事重重地转身进去,坐到大夫面前,递上了手腕。
大夫没有马上号他的脉,而是在他脸上探看:
“……公子这般忧心忡忡,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病了,年纪轻轻,何来如此忧思愁绪?”
夏薰心神不宁,没听清大夫在什么,直接开言问道:
“方才那位夫人……大夫与她很熟?”
大夫看了看他:
“怎么?她是你的心上人?不应该啊,你看着少也要她七八岁,她成亲的时候,你还是个娃娃吧。”
夏薰:
“不是的,她是我的……她长得很面善,像是我的远房表姐,多年未见,我也不准了,这才向您听。”
大夫忖度着:
“嗯……倒不是不可能,那位夫人几年前家中出了变故,后来又获罪,与夫君一起被赶出京城,连遭两次击,有那么一阵子身体不太好,看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几年前经人介绍来到瑞济观,由老夫接诊,老夫见她平和又慷慨,便答应替她保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她来京城看病的事,她不能进京,你自然就与她失了联系。”
夏薰又问:
“您可知她是犯了何罪才被禁止入京?”
大夫喝了口水,不知:
“夫人不提,老夫也不敢问,公子是她的亲戚,难道不曾听闻一二?”
夏薰摇了摇头。
大夫:
“不管她是不是公子的亲戚,老夫也该给公子号脉了。”
他四指搭在夏薰腕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他的脉动。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对夏薰:
“公子这是沉疴旧疾,想要治愈,怕是困难。”
夏薰平静道:
“我晓得,我没想过能治好,只是一入秋我就会咳嗽,劳您开些缓解的药即可。”
大夫想了想,动笔为他写方子:
“公子若是有空,隔三差五就来让老夫瞧瞧,不定,老夫能有办法根除。”
夏薰接过药方吹了吹,墨迹迅速变干:
“多谢了,不过……大概没什么用。”
祁宴近些日子公务不多,总有空闲,以往进了宫,不到酉时是出不来的。
最近等不到晌午,事情就办完了,每日还能赶回家吃中饭。
想到夏薰不在,祁宴从马车下来后,不慌不忙走入府内,一进正堂,眼见夏薰正端坐饭桌前,专心致志吃着桌上的菜。
祁宴一见到他,心中顿生愉悦,千斤的重担也能随时放下,他感觉脸上已有笑意了,顿了顿,往前走两步,坐到夏薰旁边。
下人端来净手的水碗,他洗着手,故意趣他:
“不是天黑前才回来?怎么?外面的饭不好吃?”
夏薰正在拆排骨上的肉,没心思搭理他。
祁宴夹到自己碗里,筷子轻轻飘飘一绕,夏薰扯了半天都没扯下来的肉,就这么顺利地脱了骨。
他把肉还给夏薰,骨头扔到空盘里。
夏薰不跟他客气,夹起就吃。
祁宴笑眯眯地问:
“大夫怎么?他都给你开什么药了?”
夏薰用筷子指了指旁边,那里有十几个纸包,包的是各种各样的药材:
“都在那里,你不是要检查吗?去啊。”
祁宴对他:
“何须每一包都开看?你把药方给我就行了。”
夏薰嚼着肉,口齿不清地:
“你不早讲,方子给我丢了。”
祁宴起了疑心,挑眉问:
“为何要丢掉?”
夏薰告诉他:
“回来路上我买了个烧饼,太油了,我拿写方子的纸垫了垫,饼吃完,纸也顺手丢了。”
祁宴暂时信了,追问道:
“大夫如何?”
夏薰漫不经心:
“我久不至京城,水土不服,恰逢秋日干燥,肺火过旺,给我开了点润肺的药。”
他得有头有尾,祁宴信以为真,放了心,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夏薰不经意对他讲:
“今天我在医馆见到夏吟了。”
祁宴差点把筷子扔了:
“你见到夏吟了?!这件事你应该第一个告诉我!那她——!”
夏薰掐住他的话头:
“不用一惊一乍的,她没认出我。”
祁宴一愣,不自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她没认出你?”
夏薰像是意料之中:
“没什么好惊讶的,我还的时候她就嫁出去了,一共没跟我见过几面,认不出来我也是理所应当。”
祁宴面露不悦。
夏薰瞥他一眼,疑惑地问:
“为何每次提起她,你都是意见颇深的样子?她是犯了什么罪才被赶出京的?她一个大门不出的弱女子能得罪谁?”
祁宴沉默片刻,沉声道:“得罪我了。”
夏薰蹙眉:
“什么意思?”
祁宴又给他拆了一块排骨:
“……这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我捡些要紧的讲给你听。”
那是贺琮成亲前不久。
某日,他下朝回来晚了,天已经黑透,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时,马车被人拦下。
贺琮掀开车帘一瞧,拦他车的竟是祁宴。
祁宴立于夜色中,一身萧索。
贺琮对他没有好脸色,冷漠道:
“祁大人要是再不退开,休怪我家马儿不长眼,拉着马车压了您的腿!”
祁宴抬起暗邃的眼眸,咄咄质问:
“你为何要娶亲?夏薰才死了几年,你就要另娶他人?!”
贺琮的火腾地烧起来,他唰地站起来,指着祁宴就骂:
“你还知道夏薰死了?!当初你狠心害了他全家!如今却来假模假样质问我?我呸!你有什么资格!!马夫,不要理他!继续往前走!”
祁宴一把抓住马夫即将扬鞭的手,用力一推,连着他带贺琮一起从车上推下去。
马夫坐倒在地,贺琮摔得一个趔趄,到底稳住身形。
他冲到祁宴面前,要和他动手,被祁回挡在身前。
“好!好!”贺琮气笑了:“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但是祁大人,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夏薰已经死了!不管你和我胡搅蛮缠到什么地步,他都不会回来了!”
他抓着马夫的后衣领将他提起来,推到马车上,自己也一步迈上去了。
祁宴站在原地不退。
贺琮大喝:
“他不让,你就给我轧过去!”
马夫不敢伤及祁宴,使劲拨转马头,车轮擦着祁宴的衣角匆匆驶过。
直到贺琮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祁宴都纹丝未动。
祁回轻声提醒:
“大人,贺大人已经走远了。”
祁宴失魂落魄,嘴唇翕动,声如蚊呐:
“……贺琮、贺琮居然都要娶妻了……难道……没有人再记得他了吗……”
祁回不敢催促,安静候在一旁。
过了许久,祁宴如大梦未醒,恍惚着对祁回:
“……明日随我去宝弘寺吧……”
宝弘寺位于城西郊外山中,是京城香火最旺的民间寺院,有不少达官显贵都在此地供奉先人。
夏弘熙死后,皇帝下令,任何人不得祭拜夏家人,即便是夏吟,也不能祭祀自己的爹娘。
祁宴不顾被皇帝责罚的风险,在庙中千佛殿内,给夏薰供奉了一个的牌位。
千佛殿的三面高墙,布满大大数千个灵位,夏薰藏身在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
每逢初一十五,祁宴定来宝弘寺进香。
他爹娘和兄长的灵位在另一座殿内,他会在家人的牌位前停留很久,却不怎么去看夏薰。
他从不解释,但祁回心里明白,祁宴不是冷酷,他只是不能接受,好像只要不看到夏薰,他就可以假装他还活着。
祁回从不点破,帮祁宴自欺欺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祁宴就出发了。
到了宝弘寺,寺门才刚刚开启。
祁宴步入千佛殿。
殿内,居然有人来得比他还早。
那是一个女子,双手合十跪在一面墙下,口中念念有词,身前的香炉里,插着尚未燃尽的三支香,火盆中还有燃烧着的纸钱纸人等物。
祁宴慢慢走进,随着距离缩短,他能听见她吟咏的是《往生咒》。
女子就是夏吟。
夏吟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听见外界的动静。
祁宴站在她身后,依次扫过她供奉的牌位,他见到了夏弘熙、夏夫人、夏闻甚至夏形,但独独没有夏薰的名字。
一遍《往生咒》念完,夏吟睁开眼睛,正欲磕头,猛然间发现身后站着一人,吓得差点叫出声。
待她看清祁宴的脸,惊诧又变成痛恨,她失声骂道:
“是你?!你怎么敢来这里?!这里的诸天神佛都看着呢!你杀死我爹逼死我娘,还怕遭不到报应吗?!”
祁回上前怒斥:
“如若真有报应,夏弘熙的死就是最大的报应!他贪财枉法,又逼死我主人爹娘!我主人仁慈,没有追究你的过错,放你一马,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的吗?!不知好歹——”
祁宴按住他,他的目光牢牢附着在面前的灵位上,他出神地问夏吟:
“为什么没有夏薰?”
夏吟瞪他:“夏薰是谁?!”
祁宴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你连你弟弟叫什么都忘了?”
夏吟终于想起夏薰是谁,她冷哼一声,嗤道:
“什么弟弟!一个妓女生出来的东西,也配当我弟弟——你做什么?!”
祁宴勃然变色,抄起香炉,恶狠狠往地上一砸,三支香断成碎块,他犹嫌不足,一脚踢翻火盆,“哐当”一声巨响,燃烧着的纸钱扣在地上,纸灰四散各处,随风飘扬。
夏吟怒火中烧,冲上来抓着祁宴的手就是一口咬下。
祁宴蓦地一甩,将她掀翻在地,夏吟倒伏着摔在一旁,眼神怨毒地刺向他。
祁宴怒不可遏,痛斥道:
“你不配当他的姐姐!你不配当他的家人!你不配出现在他面前!你甚至不配和他活在同一个地方!”
夏吟阴森冷笑:
“活?我倒是还活着,可夏薰早就死了!我实话告诉你,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你又能奈我何?!有本事你就去找皇上,让他连我一并杀了!”
祁宴鄙夷不屑,痛陈道: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自会禀报陛下,但我不会让陛下杀你!我要将你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城一步!我要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一辈子都活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祁回,给我把她抓起来,送至大理寺问罪!夏家人牌位统统撤下!全数烧毁!”
祁回押着夏吟,夏吟高声叫骂,被祁回堵住了嘴,强行拖走。
千佛殿很快恢复宁静。
祁宴扶着墙,低下头,艰难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的心脏因为愤怒而激烈跳动。
他摇晃着走到熟悉的角落,这里有夏薰的灵位。
他面对夏薰而立,闭了闭眼,竭力调整出一个温和的语气:
“……刚才吵到你了吧?没事,别害怕,讨人厌的家伙都被我赶走了……”
他用手指拂过灵牌上的“夏薰”二字,慢慢把头抵在木制的牌位上:
“抱歉,很久没来看你,不过……你可能也不想见到我吧?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只是,夏薰……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到我梦里来?哪怕一次、不、哪怕一分一刻一瞬都行,至少让我在梦中可以见到你……夏薰,他们都忘记你了……没事的,不用难过,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夏薰,我要走了,以后我再来看你……”
迎着破晓的光,祁宴迈出殿门,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倒映在地上,与遍地香灰合二为一,难分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