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庚楼月

A+A-

    姑娘们纷纷簇拥过来,要扶起韶波,韶波眼泪还在脸上,疾声喝道:

    “不要过来! 都退出去!把门关上,任何人不准靠近!”

    所有人依言退下,房门紧紧关闭,夏薰扶起她,让她坐到榻上。

    韶波反手握住他的胳膊,激动得不能自已。

    夏薰环顾四周,欣慰道:

    “看来你过得很好,这房里的装饰比从前夏府的还要富丽,那些人也被你管教得服服帖帖,你一不二,没人敢不听从。”

    又认真端详她的脸:

    “还出落得如此秀丽,成了个十足的美人。”

    韶波眼含热泪,抬起手,轻轻拂过夏薰的面庞,又摊开他的左手仔细查看。

    “少爷倒没变……还是那么单薄,手……也没有长好……”她一开口,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下来了:“可是少爷,人人都你死在流放途中,你是如何……如何活下来的……?”

    夏薰三言两语,简单带过:

    “我和大哥夏闻一起,借假死脱身,更名换姓,这些年都生活在岭南,你呢?怎么会当了绣女?”

    韶波用帕子拭干眼泪,对他:

    “奴婢当年差点死了,可奴婢一心为少爷报仇,从坟堆里爬了出来。”

    七年前,韶波和夏府的大多数奴仆一样,在夏府里软禁一个月后,被关进了监狱。

    他们这群没有地位的下人,自然进不了大理寺的诏狱,男男女女一起,都下了京兆府的大牢。

    京兆府每年从朝廷拿到的经费本就不多,如今一下子关进来几十个犯人,府尹算了笔账,光这些人吃饭,就要吃掉一大笔钱。

    他思前想后,干脆断了这群人的伙食,想着让他们在牢里饿死得了,反正都是些犯了罪的家奴,又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就这样,韶波滴水未进数日后,饿晕在牢房里。

    牢头以为她死了,连同其余几个早就断了气的人一起,用板车一拉,扔到城外的乱葬岗,碎石头一埋就算了事。

    幸运的是,当晚天降暴雨,豆大的雨点透过石头缝隙,砸在韶波的脸上身上。

    韶波渴急了,舔着嘴唇上的雨水醒来。

    倾盆大雨中,她数度恢复意识,又数度晕厥,可她脑子里的一个念头,一直支撑着她没有死过去:

    ——她要杀了祁宴,为夏薰报仇。

    在牢里,她就听人,夏薰还没到流放地,就死在半路上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能是祁宴。

    仇恨给了她力量,她借着那一点落在唇上的雨水,最终清醒过来。

    她徒手推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块,即便被石头的棱角割伤手掌也在所不惜。

    雨水织成的天幕下,她从堆满死人的乱石岗里逃了出来。

    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直到被一条溪水拦住去路,她太渴了,冲到溪边跪下,向动物一样痛饮溪水。

    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在雷电交加的山岗间出现,活像个刚诈尸的女鬼,吓了途径溪的农妇一大跳。

    听见脚步声,韶波立刻回头:“什么人在哪里?!”

    “哎呦吓死我了!”农妇连连拍着胸口:“我还当撞鬼了!还好是个会话的大活人!姑娘,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还弄得这么狼狈?”

    韶波不话。

    农妇好心提议:

    “要不你到我家里去吧?至少能给你换身衣服,你看你,裙子都破成碎布了!”

    韶波没有答应,她失魂落魄地:

    “……大姐,你有刀吗?”

    农妇看了看背后的柴篓:

    “有把砍柴刀,就是太钝了,不好用!”

    韶波又问:“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农妇看她年纪尚轻,身板也瘦,应当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又看她满目凄然,定是遇见难事,二话不,取出砍柴刀,远远扔给她。

    韶波捡起刀,了声“多谢”,沿着溪流朝京城方向走去。

    农妇心道奇怪。

    “算了,何必管别人的闲事,雨越下越大,还是早日回家为好。”

    她裹紧蓑衣,朝相反方向离去。

    韶波抱着刀,淋着雨,走了一夜的路。

    等感到城门边,雨停了,她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疯子。

    她满头乱发贴在脸上,雨水裹挟着泥浆粘满破碎的裙摆,几日没有进食,面上一脸菜色,手里还抱着把生锈的长刀。

    看守城门的侍卫都不敢盘问她,生怕被她一刀剁了,一到开门的时辰,立即将她放进去。

    韶波饿得眼冒金星,脑子早就不转了,两条腿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只是依靠本能前行。

    她的身体牢牢记得夏府的位置,就像记得祁宴的家在哪里一样。

    她拖着蹒跚的步伐,于天亮时分,敲响了祁宴的家门。

    开门的是祁回,起初他甚至没有认出韶波,等他终于确定她就是夏薰身边那个婢女,立刻就要把门关上。

    韶波用刀柄顶住了门,硬生生从门缝里挤进去。

    祁回拦着她不让进,韶波就大喊:

    “祁宴!你出来!你把少爷还给我——!”

    祁回赶紧捂她的嘴:

    “别吵!大人大病初愈,经不起吵闹!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韶波举刀就要砍他的手,祁回受惊,手一松,她趁着空档直接往院里冲。

    祁宴听到呼喊声,披衣而起,缓步走到门边。

    夏薰死讯传来,他突发心疾,大病十日,这两天才有力气站起来。

    他头发披散在肩头,眼窝深陷,脸色不比韶波好到哪里去。

    韶波见到他,一时站定,然后双手握住刀,径直朝他走去。

    祁宴不闪不避,迎着她的目光,迈出门槛。

    祁回急忙跑来,就要按住韶波,祁宴轻声:

    “祁回,放开她。”

    祁回不敢违抗,又跑到祁宴身边,挡在他面前:

    “韶波,你真要杀人就杀我吧!不要动我家主人!这原本就是夏弘熙欠他的!”

    韶波怒吼:

    “夏弘熙做错了事,和我家少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祁回痛心地解释:“我家主人从没想过害死夏公子,他这样做,原本是要救他——”

    韶波肝胆俱裂:

    “你闭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祁宴冷声道:

    “祁回,退开。”

    祁回不肯:“大人,您快回去躺着!你的身体——!”

    祁宴走出几步,推开祁回:

    “我了,退下。”

    祁回咬着牙,堪堪退了半步。

    韶波一步一步,走到祁宴面前,眼下他们的距离之近,只要韶波用力一挥,尺长的柴刀就能砍伤祁宴的脖子。

    但她太虚弱了,她像濒死的老牛一样喘着粗气,没力气挥刀了。

    她榨干最后一点意志,摇摇晃晃地举起刀,往下一划。

    刀锋没有伤及祁宴,只是软绵绵落在他肩头。

    韶波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气喘吁吁地:

    “我的少爷呢……?把我的少爷……还给我……”

    祁宴握住刀身,抵在心口:

    “动手吧韶波,不瞒你,我的心是在太痛了,不如就送给你吧。”

    韶波明明是在使劲的,她感觉她下了好大力气,可柴刀就是松松抵在祁宴衣服上,不往前进哪怕一寸。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她脱力了。

    眼前蓦地一黑,她再也举不动刀,柴刀“哐啷”掉在地上,她往前一倒,摔在祁宴身上。

    祁宴病弱的身体撑不住她,两人栽倒在地,一同陷入昏睡。

    等韶波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已不是祁宴的院,她支起上半身,朝周围看了看。

    她身处一间装饰绮丽的房内,原本破烂的衣物,已经换成了新的。

    房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昏暗。

    角落里,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祁宴正出神地望着前方,双眼迷蒙,没有焦距。

    韶波腾地坐起来,随即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她捂着额头,忍着想要干呕的感觉,慢慢躺回去。

    祁宴转动眼珠,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你醒了?你的衣服是这里的绣女换的,和我无关……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绣坊的主人答应教你绣工,待你学得一技之长,便能养活自己。”

    韶波咽下胃里泛出的酸水,恨声道:

    “不用你……做好人!”

    祁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空洞无比:

    “你以后也不能叫韶波了,需得改个名字。”

    韶波回道:

    “绝不可能!这个名字是少爷给我起的!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祁宴一震,眼里顷刻间就有泪光:

    “最后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我该怎么办……”

    韶波眼眶发热,心酸得不出话。

    过了许久,祁宴黯然道:

    “改一个吧,否则你无法在京城生存,万一被人知晓你的身份,恐怕会对你有害……韶波……意为像湖水一样韶丽的波光,暮春美景,风云韶丽,春日的湖面仿若雾气缭绕的碧玉,不如……你就叫绕碧吧……”

    七年后,绣坊内,韶波对夏薰:

    “这便是绕碧这个名字的来历。”

    “很好听。”夏薰扶正她发上歪斜的步摇,温柔地:“很好听,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你。”

    韶波呢喃道: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祁宴取的,可我又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与您为我取名韶波的本意有关。”

    她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上夏薰的掌心,满怀感伤地:

    “少爷的手变得好粗糙,可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