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罪孽
“战争。”
阳光炙热,在老罗菲尔德深陷的眼窝中投下一片阴霾。
他:“三角形的第三个角,是战争。”
“石油是全球最重要的资源,鹰币是石油输出国组织公认的唯一结算货币。”
“只要大家习惯用鹰币交易石油,就会习惯用鹰币交易其他货品,鹰币成为了国际贸易的不二选择。”
“这导致白鹰在金融领域的地位至高无上,假如白鹰境内发生了金融危,只要增发货币,全球就不得不共同平摊后果。”
“可是,怎么样才能保证,鹰币一直和石油挂钩?”
“怎么样才能保证,别人不来捣乱?”
*
“战争。”
千列岁杀告诉许振。
“白鹰一直不停发动对外战争,有三个原因。”
“第一是教训那些破坏白鹰全球战略的势力。”
“第二是震慑石油输出国,让他们不敢不以鹰币计价。”
“第三是持续显示武力,让全世界投资者意识到,白鹰永远都是安全的、鹰币永远都是可信的、鹰币-石油体系远远未到崩溃之日,从而吸引资本家的避险资金,稳定国内经济。”
“当然,还有一个隐藏的内在原因。”
千列岁杀一顿。
“白鹰是靠战争发家的国家,从开国战争、内战、到两次世界大战,这个国家的高层充斥着军火贩子,他们从骨子里就认为,战争是利益的来源。”
“罗菲尔德是白鹰最大的军火贩子,他需要战争来贩卖他的武器、肥硕他的腰包。”
“科伦比亚战争打了七年,已经接近尾声。”
“他自封为一个端着枪走在密林里的猎人,正在寻找新的猎物。”
许振不寒而栗。
“他的猎物是夏国?”
他紧跟着否定道:“不,不可能!”
“夏国和白鹰都是超级大国,怎么可能随便动武?况且还有核威慑存在。”
所谓核威慑,即是世界大局和平百年之久的原因。
有核的大国之间互相惧怕核攻击,所以默契地不发动战争。
这百年间的战争,无不是大国对穷弱国发起的。
千列岁杀:“他的目标不是夏国。”
“生为夏国人,你很幸运,你的国家能够保护你。可是地球上的其他国家,没有这么强大。”
*
许振从沉星城出来,沉默着走下楼梯。
归鹤鸣早已离开。
归远岫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新闻中,主播正在口齿清晰地:“昨晚八点,外大陆阿鲁特联合王国的反政府示威活动出现升级,演变成为武装冲突。今日凌晨一点,白鹰联盟派出空军空袭阿鲁特首都,造成至少三十七人死亡,二百人受伤。”
“今天上午,白鹰总统发布声明,宣称介入阿鲁特内战,已向阿鲁特境内派遣军队。”
“据专家分析,此次白鹰介入阿鲁特内战存在多方面原因”
归远岫抬头看他一眼。
惨笑道:“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许振坐在他身边。
归远岫轻声道:“南大陆和北大陆是白鹰的地盘,东大陆是夏国的地盘,西大陆本来被远西邦联控制,但是现在,因为新丝绸之路的成功,东西大陆渐渐连成一体,休戚与共。”
“东西大陆中部,是著名的中陆战争地区,白鹰已经在此地打响了赫赫威名。”
“就只剩下外大陆了。外大陆,一直都是人们口中的夏国的后花园。”
“夏国在外大陆投资建厂、帮扶经济、建造基础设施、提供工作岗位。外大陆帮夏国处理过剩的产品,是夏国的廉价商品倾销地,夏国经济的重要拉力。”
“外大陆需要夏国,夏国也需要外大陆。”
“白鹰攻打外大陆,会对夏国经济,造成严重的打击。”
“更别,”他转过头,喃喃道,“阿鲁特周边地区,发现了大片的页岩油。”
许振也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白鹰的鹰币-石油体系,需要用石油来维持霸权。
可是在全球石油枯竭的当今,这个体系岌岌可危。
白鹰找到的避难所是页岩油,但他们境内页岩油储量少,人工成本高,开采效率低下。
阿鲁特有页岩油。
攻击阿鲁特,能打击夏国经济。
军火贩子需要发动战争。
但总统还在犹豫。
军火贩子告诉总统:“夏国已经取得了冷核聚变突破,一旦让他们成功,这个世界就再也不需要石油了。”
“但是他们距离成功还早,我们还有时间。必须赶快把页岩油发展起来,在改朝换代之前击垮他们。”
总统不信,派出特工侦查。
特工带回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冒险故事,还有一份被军火贩子偷换的资料。
资料里描述的研究进度令总统惊骇,于是不再犹豫,下令发动战争。
在这场惊天的骗局里,对军火贩子来最难的是,怎样让总统相信资料是真的。
总统只相信他的特工。
所以最难的一环是——
怎样让特工相信,自己的确进入过研究所,的确拿到了资料。
许振和归远岫,帮他完成了这一环。
耳边听着新闻主播的声音,许振想起的却是自己和归鹤鸣的对话。
——科伦比亚战争迄今已经打了七年,这七年里到底死伤了多少平民?
——十五万人直接死在炮火下,六十万人由于战争间接丧生。
*
归远岫突然站起来,披上外套,冲出家门。
“你要去哪?”许振问。
“燕京。”
“归远岫——”
“你没听出来吗!我哥要替我顶罪!”
“是替我们顶罪。”许振紧紧跟着他,经过多日特训,他不协调的双腿已经可以健步如飞。
两个时后,城际列车抵达了燕京。
归远岫在车站里一边奔跑一边接通电话。
“爷爷,是我,我回燕京了,要见你一面。”
跑到路边,他蓦然停住。
许振猝不及防,撞上了他的背。
“许振,”归远岫回过身来,两用力攥住他的肩膀,“我哥还不知道你和这件事的关联,你要记住,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只是陪我来燕京而已。”
“你在什么?怎么可能?我不会让你”
“听我!”归远岫一声暴喝。
随后,他的声音却温柔下来。
“许振,你觉得和2的差别更大,还是30万和60万的差别更大?”
许振眼圈红了,仿佛能猜到他接下来要什么。
归远岫:“在这件事里,和2和差别,远比30万和60万的差别,大多了。”
“对一个人来,杀死三十万人和杀死六十万人,没有差别。”
“可是让一个人来杀,和让两个人来杀,差别就大了你懂吗?”
“许振,你既然站在安全的地方,就不要再走入危险。”
“你扛不起几十万人的命,扛不起十万平方公里的废土,扛不起一个国家的陷落。”
“许振,我来扛。”
“让我一个人扛。”
“不”
“答应我!”
“我不会这么做!”
“许振,为我考虑考虑吧,我们两个人里,必须有一个活得快乐幸福,但我,我已经注定不可能了”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归远岫苦笑了一下。
*
三天后。
许振参加了一场密庭审。
就像上次审他一样,这次庭审现场,也来了不少老领导。
但是不同于上次审他,这是一次真正的庭审,遵循法律程序,依据法律判决。
归鹤鸣前脚刚对彭局长担下所有事,归远岫后脚就找归老爷子坦白了一切。
归老爷子上报,归远岫被逮捕,直至今天。
许振插不上一点,归远岫甚至把他拦在家门外,进都不让他进。
归鹤鸣也联系不上,刺隐等人更如同无头苍蝇,还得让他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仍是当初那个秘密会议室。
他坐在后排的阴影里,沉默聆听归远岫的陈述。
归远岫从无故杀人开始起,到自己被许振逮捕、押送警局、发现秘器、将计就计抓住五名白鹰特工、又自作主张放走一个。
归远岫的遭遇,超出了所有人的心理预期。
当他冷静地站在那里陈述时,他们想象不出他的心情。
想象不出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要何等坚强,才能从削肉成泥的阴影中生还。
想象不出内心要多么强大,才能毅然决然出这一切,把所有伤疤和痛苦坦诚出来。
想象不出,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孩子,到底有多么勇敢,竟敢背起一场战争的责任,背起数十万性命的血债和罪孽。
为什么他在经历一切之后,没有疯狂没有崩溃,仍能挺拔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他的脊背,始终如同一道矗立的山峰?
彭义铭亲自担任法官。
终于,他开始宣布判决。
“综上所述,认为归远岫在当街行凶时,四肢皆被控制,不具备行为能力,不承担故意杀人责任。”
许振松了半口气。
但他的心依然高高吊起。
只听见彭局长又:
“归远岫私自接触白鹰情报人员,由于疏忽导致严重的不可挽回后果,对国家安全造成重大破坏。此类行为在宪法与各级法律中均无规定,可是法理不在,天理仍在”
到这里,他停顿了。
众人心里同时生出同样的想法。
难道真的要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判刑吗?
他明明是那么勇敢、那么坚强的孩子。
如果没有他,夏国的发动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突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威名赫赫的诛远战。
他没做错任何事,站在他的立场,以正常角度分析,当时的处理无可挑剔。
让事情走到这一步的不是他!
让事情走到这一步的是白鹰联盟,是丑陋和贪婪的人性,是强权和野蛮,是无力抗拒的命运!
不管是什么,唯独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可是
“可是,我们不能忽略,阿鲁特联合王国拥有数千万人口,一场战争会导致至少几十万平民死亡。”
“我们不能忽略这几十万人每一个人的血和泪。”
“我们不能否认,必须要有人,对此承担责任。”
许振心情激荡,险些当场起身。
难道要让归远岫来承担责任吗?
要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高中生来背负几十万鲜血和生命吗?
发起战争的是白鹰,玩弄阴谋的是罗菲尔德,下令攻击的是总统,窃取资料的是特工。
哪里轮得到归远岫来负责?
真正犯了错的人,是他许振!
是他制定请君入瓮的计划,是他抓住了五个白鹰特工,是他不想暴露女神像才决定拖延时间。
错误的源头明明是他。
为什么要让归远岫来背负?
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对
他站了起来,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高台。
一只牢牢摁住了他。
竟然是不知何时坐在他身旁的归鹤鸣。
归鹤鸣身上的西装皱皱巴巴,下颌胡子拉碴,眼底青灰一片,就好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
“坐下。”他不容置疑地。
“你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归鹤鸣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那你想不想知道,这场战争的实质,到底是什么?”
许振怔忪。
“战争的实质?”
“白鹰不是要对阿鲁特宣战。”归鹤鸣,“是要对夏国宣战。”
他的话语是那样晦涩,许振听懂了每一个字,却听不懂这整句话。
白鹰宣战的明明是阿鲁特。
难道夏国不只是一个龙套角色吗?
归鹤鸣用最淡然的声音,出了许振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残酷、最冷漠的话。
“白鹰有核,夏国也有核,两个超级大国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世界局势。这两个国家永远也不会在本土开战。”
“永远也不会”
他又了一遍。
“在本土开战。”
许振跌坐下去。
“阿鲁特很快就会向夏国求援,夏国会派出自己的军队参战。”
“白鹰需要战争,夏国何尝不需要。大夏的形象温和了太久,有必要通过一场战争强硬起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白鹰攻打阿鲁特,某些方面会给夏国造成损失,某些方面却对夏国有好处。甚至好处比损失更大。”
“通过这一战,可以确立夏国在外大陆的保护者角色,往外大陆增派兵力,对外大陆局势掌控更加深入。”
“虽然会有些许经济损失,但战争又何尝不是利益来源。”
“白鹰资本家制定这场骗局之前,曾经对夏国眉来眼去,希望我们能默契配合。”
“秦总书记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讨论战争的可行性。但是,把战争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毫无疏漏,得出了开战利大于弊的结论之后,所有参会人员却不约而同投了反对票。”
归鹤鸣闭了闭眼。
“因为战争所牵连的,不只有利益,还有生命。”
“因为无论在哪里开战,都会祸及当地无辜的百姓。”
“无论在哪里开战,都要造成数不尽的杀戮,流数不尽的鲜血,酿下数不尽的罪孽。”
“所以,会议以全票反对,杜绝了开战的可能。”
“在我去临州上任之前,彭局长百般耳提面命,要我务必破灭白鹰人的阴谋,阻止战争的发生。”
“但是现在,战争已经避无可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
许振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外响起。
“两个超级大国,想在哪里开战,就可以在哪里开战吗?”
“只要不在本土,在哪里都行吗?”
“这场战争和阿鲁特的人民,完全无关,是吗?”
“他们明明和两国纷争毫无关系,却要承受两国交战的代价,是吗!”
“许振,”归鹤鸣嘶哑地,“人间地狱不会出现在掌握强权的超级大国。”
“两国纷争的代价,就是要让贫弱国来背负。”
“两个大国的血,就是要让贫弱国的人民来流。”
“这就是现代世界的战争格局。”
“这就是现代地球的——代理人战争。”
“即使经历了文艺复兴、思想启蒙、工业革命,这个世界也从未真正文明过。”
“所谓文明,只不过是抱团取暖、趋利避害。”
“人类的本质永远是血腥和野蛮,解决的问题的根本方式永远是流血和厮杀。”
“公理和正义,永远都是由强权定义的。”
“只有强大,才是唯一的真理。”
“我愿意。”许振突然听到了归远岫的声音。
“我愿意对此承担责任。”
“所有责任系于我一人之身。”
“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彭义铭张了口。
他要宣布最终的判决了。
这一秒。
归远岫是那个在台上等待判决的人。
许振是那个在幕后等待判决的人。
归远岫有一句话错了。
他以为让一个人背负六十万性命,比两个人各自背负三十万来得轻松。
可是他忘记了,罪孽如此深重,不是他了就能算的。
许振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从生活在红旗之下,健康向上,阳光积极,不冷血,不残暴。
他无法篡改自己的记忆,无法任由归远岫一句话,就轻描淡写抹掉自己的负罪感。
在炽烈的冬日阳光下,他不能不直视自己的心。
“战争的责任,应该由交战双方的首脑和将领共同承担,不应该压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身上,他的肩膀还太稚嫩。”
“归远岫因疏忽大意造成过失,事先并不能预料事件的严重后果,主动自首,悔改之心强烈。”
“宪法和各级法律中均无对此类行为的规定,现在经商讨决定”
“经商讨决定,主动放弃对归远岫的刑事管辖权。”
许振心里一松。
“太好了,是无罪释放”
“吗?”
他发现归鹤鸣表情凝重。
刺隐等人,脸上皆无喜色。
许振猛然意识到,彭局长的是放弃刑事管辖权,不是无罪释放。
什么叫主动放弃刑事管辖权?
怎样放弃?
“经商讨决定,主动放弃对归远岫的刑事管辖权,将归远岫”
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停顿。
就好像彭义铭迟迟不愿出后面的话。
但是最终,他不得不道:
“剥夺国籍,驱逐出境。”
*
世界一片死寂。
许振在一瞬间失了聪。
他只看着彭义铭开开合合的嘴、归远岫开开合合的嘴。
只看着庭审结束,人群起身,离场。
只看着刺隐和阿刽上前,把归远岫押下来。
他看到归远岫戴着铐一步步走来,脸色无悲无喜。
他看到归远岫沉默地经过自己身边。
他茫然伸抓了一把,抓住归远岫的衣角。
归远岫握住他的,轻拍背。
“许振。”
他听到他呼唤的声音。
听力回来了,但世界仍是死寂,他只听得见归远岫的声音。
“许振,你要好好的。”他听见他。
“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好好完成你的梦想。”
“你要好好地幸福生活,过得开心快乐。”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已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弟了。”
“我们两个不分彼此,只要你过得好,就是替我过得好。”
归远岫掰开他的,抬步向前走去。
当他经过的那一瞬间,整个宇宙的孤寂与黑暗都向许振压来。
他看见自己的心。
一点一点变得乌黑、松脆、遍布空洞、吸满灰尘。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