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握生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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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惊澜已经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

    身上的黑衣邋邋遢遢,沾满了风尘和污渍,头发乱成鸡窝,脸好几天没有洗,灰痕交错。喉咙干得冒烟,像有一块生锈的铁片卡在中央,咳不出来也吞不下去,唾沫都有一股血腥味。更让人饱受折磨的是饥饿,肚皮空空荡荡,饿得肚子疼,头脑发昏,世界仿佛天旋地转。

    他离开金陵之前,本想当了耳环换点盘缠,却没想到那掌柜诬陷他偷盗别人的耳环拿来当,夺走了耳环不,还命仆役把他了一顿。他慌慌张张跑出来,发现短刀也落在了店里。

    他饿了很久,饿到在酒楼门口捡大厨拎出来的潲水吃,但酒楼宁愿把潲水喂给猪也不愿意喂给乞丐,常常派人举着扫帚出来驱赶。

    前几日,他在街上看见一个蹲在家门口吃糖饼的孩儿,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一边吃着糖饼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他站在墙后面,饥渴地望着那手掌里攥着的糖饼,仿佛那是世上最后一张糖饼。他的心里天人交战,饥饿催促他去抢那张糖饼,理智又告诉他抢劫孩是可耻的。

    在糖饼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住了,飞快地从孩眼前掠过,抢走了那块沾满糖末的饼。孩懵懂地蹲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握糖饼的姿势,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惊澜早已经不见了,方大哭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哭诉。

    谢惊澜蹲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和着眼泪吞下了那一口糖饼。从那以后,他在大街巷逡巡,瞄准弱不禁风的孩手里的吃食,像一条寻觅骨头的野狗。虽有时难免被大人逮住就是一顿揍,却也勉强能填饱肚子。

    再后来,他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乡间田野干得龟裂,像老人干枯的皮肤,周遭都是饿着肚子的难民,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踽踽独行。连抢也抢不到吃的了,因为所有人都一贫如洗。

    他有时会看见浑身干瘦,只有肚子大得吓人的孩,那是因为吃了观音土,肚子发胀,便张着苍白的嘴唇躺在地上等死。到后来,路上便看不到孩和老人了,谢惊澜很害怕被捉起来吃了,专门拣偏僻无人的道走,饿了便吃点野草勉强充饥。

    水和吃的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已经无暇仇恨魏德和思念以前的光阴,无暇管什么七叶伽蓝会不会在某天夜晚找到缩在角落里睡觉的自己,他只想填饱肚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只不过,他还穿着夏侯潋给他的黑衣,面具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他怕被别人看见会把它抢走。

    后来,他想起夏侯潋曾把铜板放在城里最高的地方就能再见到他,于是谢惊澜爬上钟楼,炽热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他手脚并用往上爬,把那块面具放在大钟的旁边。大钟前的鸽子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开。

    或许等夏侯潋来的时候,他已经饿死了吧。谢惊澜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地想。

    有甘甜的水沿着嘴缝流入喉咙,他猛地清醒过来,捧过水壶往嘴里灌。一个包子送到眼前,谢惊澜抢过包子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别噎住了。”男人微笑着抚他的后背。

    谢惊澜抬起头,眼前的男人书生模样,一双眼睛仿佛天生带着笑意,温润如水。

    他吞下嘴里的包子,沙哑地开口:“我认得你。”

    “哦?”

    “那天晚上在谢府,是你放走了我。”回忆起那晚的修罗杀场,谢惊澜眼睛有点发红。

    “居然被你发现了,”秋叶淡淡地笑起来,“你的身形虽然和潋很像,但走路姿势、看人的眼神完全不同。我常常扮成别人,你们俩的这点把戏瞒瞒那帮刺客勉强能过关,要瞒我还是差了点。”

    “虽然你放了我,但你也是灭门的凶手,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并不期望你的感谢。”

    “夏侯潋呢,他为什么不来?”

    秋叶眼神黯了黯,没有回答,道:“你不该把面具放在这,如果伽蓝的人发现了,你会没命的。幸好来的人是我,否则潋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饿死和被你们杀死有什么分别?”

    秋叶在他的掌心放了一锭银子,道,“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潋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你不该辜负了他。”

    谢惊澜蓦然一惊:“夏侯潋他……怎么了?他不是他不会死的吗?”

    秋叶的神色变得有些哀伤,他望着南边道:“他违背伽蓝寺规,助你逃离刺杀,受了住持八十一鞭的刑罚。我出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知道如今如何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潋向来意志坚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迦楼罗呢?他不是迦楼罗的儿子吗?迦楼罗为什么不救他!?”

    “寺规森严,即便是迦楼罗也不能违抗。”秋叶看着谢惊澜,目光深邃了许多,“潋待你果然不一般,连迦楼罗是他的娘亲也告诉你。”

    谢惊澜别过头,道:“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猜的。”

    秋叶叹了口气,道:“今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要再来找潋了,你是伽蓝登记在册的猎物,刺客会像猎犬一样四处寻找你的踪迹。往京师走吧,那儿贵人多,饿着哪也不能饿着京师,保不准你还能碰见宫里头的贵人开粥棚舍粥。”

    谢惊澜有些怔怔的。

    他再也没法儿见到夏侯潋了吗?

    “少爷,后会无期,祝你好运。”秋叶迈上城墙,朝谢惊澜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墨发在风中飞扬如绸。

    谢惊澜探出头张望时,秋叶已像一片落叶遁入风中,没有了踪影。

    那之后,谢惊澜听了秋叶的话,跟着难民的潮流往京师走,所有的人都面容漠然,风尘满脸,眼睛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像泥塑的人偶,又像一具具行尸走肉。鞋子已经磨破了,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头,幸好天热了,脚趾露在外面也不冷。

    在被城门拒之门外三天之后,谢惊澜在一群难民闹事的时候混进了京师。城角早已睡满了人,衣衫褴褛,四肢瘦成了骨头棒子。有兵士在人堆里翻拣,把死人挑出来,放上马车,运往乱葬岗。

    谢惊澜没有多看几眼,木然地朝皇宫的方向走。天渐渐昏黑了,沿街的灯笼一个个挂起来,照得满街明亮如昼。宝马雕车挤满了大街巷,烟火在空中一束束地绽放,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自天边传来便渐渐了,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似的。

    原来是中秋节。

    谢惊澜心里没有丝毫起伏,只默默挤在人群里,漠然地顺走了一个人的荷包。人群忽然分开了,像被什么驱逐似的,所有人都往两边站。一辆四架马车从街角辚辚驶来,车轮碾出两条平行的车辙。马车后面跟着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厂番子,黑衣黑刀,胸前的纹绣张牙舞爪,一个个面无表情,像夜里的恶鬼修罗。

    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好大的威风,魏公公愈发如日中天呐!区区一个阉人也能炙手可热到这个地步,真不知道这年头正经读书有什么用。”

    “你不要命了!心被番子听见,仔细你的命。”

    “哎,听明儿晌午东安门外有宫里头的公公出来收人进宫里头当差,你咱们去试试,以后能当上东厂督主也不准呐。”

    “这可是断子绝孙的事儿,您自个儿去吧,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手里挥舞着一串鞭炮,跑向魏德的马车,嘶声大吼:“魏阉,山东六府饿殍遍野,你却在这安享太平!”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爆出灿烂的火花,那人把鞭炮往魏德的车马扔,正要惊马之时一个番子凌空接住鞭炮,丢在远处。

    立刻有别的番子下马擒住那乞丐,乞丐奋力挣扎,口中大呼:“魏阉祸国殃民,山东六府几乎要死绝了啊,苍天啊,你开开眼!”番子暗骂了一声,卸了他的下巴,又扭断他的手脚,乞丐才如破布麻袋一般瘫在番子的手上,只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

    马车布帘内伸出一只戴着迦南佛珠的手,虚虚做了一个手势。

    番子见了手势,横刀一划,那乞丐喉间顿时血流如注,身子抖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乞丐被番子搬走,马车缓缓地离去,人群重新聚合,人声重新鼎沸,贩夫走卒反复叫卖自己的玩意儿,拨浪鼓隆隆响个不停。

    这世道,一个人被杀了就像一粒沙子被浪潮卷走,一点痕迹不留,亦无人在意。

    魏德,原来那个马车里的人便是魏德么?谢惊澜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双拳缓缓地握紧。

    若有朝一日他谢惊澜手握重权,是否也可以这般生杀予夺,草菅人命!是否也可以以一人之怒,夺百人之命,灭一家之门?魏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他便要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从此往后,凡欺他、伤他、负他之人皆魂销骨散,王侯将相向他拱手,王子皇孙向他俯首。

    他抬起头来,双眼如深不可测、暗无天日的渊谷,有一只妖魔在他的心底缓缓睁开了眼。

    月落日升,店铺纷纷搬开了门板,面摊的老板把面粉和成面团。谢惊澜在一个胡同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做好了记号,将夏侯潋的面具埋在了树下。做好一切,他站起身,对着日影整了整自己的衣着,转出胡同,东安门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队。

    有人自己把自己阉了,衣襟上面还有一滩血,脚步虚浮着随着队伍往前走。有人年龄太大,被赶出队伍,在地上滚,哭着喊着要进宫当太监。好不容易排到谢惊澜了,那执笔的太监抬头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几岁了?”

    “十二岁。”

    “哪儿人,叫什么名儿?”

    “金陵人。”谢惊澜默了会儿,看见太监腰间佩的玉玦,道:“沈玦,玉玦的玦。”

    太监提笔在木牌上写下“沈玦”二字,递给谢惊澜。谢惊澜捧着牌子,跟在其他被挑中的乞丐身后,向巍峨的宫门走去。朱红的宫门沉沉地开启,露出里头仿佛没有尽头的御道和千重宫门,宫阙之下,他们就像一列缓缓行进的蚂蚁,渺又脆弱。

    朱门在他身后笨重地合上,谢惊澜回头望了望,关合前的最后一束日光在他的脸上,照见他无悲无喜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