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与子同袍
东大营应当是在一个临近的城池里面歇脚, 看得出是定了?一间很好的客栈。
沈怀璧住的地方?,院子里栽了?一棵很大的梧桐树,这时正值傍晚, 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从树冠的缝隙中?洒下来, 点燃了?一整院的风光。
徐毅没有跟着他出来,像是捏准了?齐墨不会那么快就?释怀, 继续跟个没事人似的跑到将军边上嬉笑玩闹,因此,便放心的让齐墨一人出来了?。
齐墨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跑出去的,从徐毅那句话一出口, 那种酸涩的感觉就?浅浅驻足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从京城来到江北开始,他便给沈怀璧带来了?多少麻烦?
自己曾经在京城的时候,就?有那些?自以为?远大的抱负。
要为?黎明百姓寻得一个安稳的天下, 要让骚扰边境的蛮族人再也?没有办法骚扰边疆。
起来,他也?没有真正庞大的狼子野心。百姓安居乐业, 而他看着新皇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此便足矣。
可他一朝被流放江北, 应当是父皇早就?预料到如今结果?,只?是不忍看他弱冠之年便忍受颠沛流离之苦, 人生?如逆旅, 飘如陌上尘, 让他在绝境之中?无处可靠。
可是, 齐墨忘了?。
给他在江北的一席之地,给他山雨欲来之前的庇护所,给他能?安寝一夕的一方?天地,这些?都是沈怀璧做的啊。
可他偏偏生?气愚钝, 迟迟不觉得。还以为?是皇命难为?,令沈怀璧不得已才受了?他这么个累赘。
从虎头帮到满月坊,再到今日的花月楼,没有一次他不是为?了?自己受伤,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三五日,过后又重?新给他支楞起一方?稳固天地。
可齐墨呢?
他只?顾着自己的雄谋大略,只?顾着自己的国泰民安。
若他回过头看,总能?见到一道单薄身影,为?他尽力支撑着这方?不知何时就?会塌陷的天地。
如若不是今日徐毅点出来,齐墨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沈怀璧也?是人,他也?会很痛。
可是他从来没回过头,在狂风巨浪之前,只?有沈怀璧还为?他固执地着一顶单薄的伞。
那种感觉,就?像一支尖锐至极的针,刺入他心尖最柔软最娇弱的地方?,刺得他鼻子一酸。齐墨仰起头,让还没落下来的眼泪在眼眶中?回流,迟迟不让它落下来。
齐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树冠间露出来的斜阳渐渐西移,里面还是没有人点起灯来——
徐毅不许别人进去扰沈怀璧休息,一个还昏迷着的人,又怎么能?自己点灯呢?
“十一?”
齐墨被这一声熟悉的称呼叫回了?神。
在远离京城的这个地方?,叫他十一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还躺在里面的沈怀璧,另一个就?是——
“容叔?!”
齐墨生?怕是幻觉,急忙用?手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眶。待他睁开眼面前站着的还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幻境。
齐墨张了?张嘴,下一句还没开口,眼眶便红了?。
他的那颗似乎已经麻木的心脏在这时却又恢复了?知觉,变得酸酸胀胀的,像一颗熟透软烂的梅子,轻轻一掐就?能?流出许多酸涩的汁液来。
这些?天他辗转各地,一直流离失所,京城父皇驾崩,叛乱来的突然,这一切都几乎让他难以接受。
在最早时候,被恶人掳走关在江陵,一直生?死不知的容叔却在这时候回来了?。现?今沈怀璧还躺在屋内的床上昏睡着,也?不知何时能?够醒来。
好在容叔回来了?,这无疑是对他自己最大的安慰。
也?许是这段时间过的不好的缘故,容叔看上去消瘦了?些?,颧骨高高地突出来,把他本来就?显得过分消瘦的面颊又缩了?一个度。
不过容叔像是没经历过那些?苦难一样,和没事人似的,仿佛齐墨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子,而他还是朝廷派过来当十一殿下保姆一般的人物。
一切都没有物是人非,没有家破人亡,没有辗转流离,也?没有分别苦痛。
容叔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巡索了?一圈,像是在量着他这段时间有没有消瘦一样。
良久,他才开口了?:“殿下,您最近过得可曾安好啊?”
齐墨的嘴唇有些?微颤,巨大的喜悦,激动和愧疚击中?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齐墨的咽喉,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来。
“我……”
齐墨挣扎许久,才冒出一个字来。可惜他这话刚开头,就?又被容叔断:“殿下,你这段时间受苦了?……想?哭,就?哭出来吧。没关系的。”
齐墨本来眼眶还有些?酸涩,但听他这么,反而没有要落泪的冲动了?。
父死而子立,亘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若他齐墨还像之前一样肆意妄为?,端着个殿下的身份就?四处乱晃,眼泪如同不要钱似的就?往外送,那他不对不起养他长大的容叔,也?对不起已经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更何况,他对不起为?他受伤的沈怀璧。
沈怀璧还在里面躺着,不知何时能?够醒来,而他端坐于室内,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连一块皮都没擦破。
他怎么敢哭?怎么能?哭?
齐墨冷下心来,压着声音道:“容叔,你回来了?。”
容叔心翼翼的觑着他的脸色,见他还是平平淡淡着,并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齐墨与他相对却无言,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容叔,是谁把你救出来的?把你抓走的又是谁呢?”
金乌西沉,天色将晚。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将尽,将树梢上重?重?叠叠的影子拉得长而又长。
容叔开口道:“当时离开你而回京城,并非我所愿,只?是那时,陛下便飞鸽传书给我,急召我回京议事,还点明了?不让带殿下你去。我当时也?没多想?,跟着就?去了?。可我怀疑沈将军身边出了?奸细,消息走漏给那些?青龙帮的亡命掮客,我们一行人走得急,车马也?不多,便被他们在半路上拦了?下来,连夜掳去了?江陵。”
“那你留给沈将军的那封信呢?”齐墨静静的看着他,等他叙述完了?,才插上一嘴。
容叔一副了?然的神态:“那封信?你们真收到了??”
齐墨也?不带责备,眼里却是凉得劲透:“是收到了?,信上还不能?让沈将军告诉殿下。”
容叔尴尬的别来目光,继续道:“我不让他告诉你,其实是有原因的。你当时……如此莽撞,我又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关系早就?是比亲人还要亲了?。我怕你一冲动,就?做出什么事儿来,让我担忧,也?让沈将军担忧。”
齐墨倒也?没反对,只?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青龙帮的人为?什么要把你们抓走?你是受人之托吗?”
齐墨这句话一出,倒是让容叔有些?惊诧起来:“你去查青龙帮了??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还没等齐墨答话,他就?释然了?悟道:“也?是,你和沈将军出去了?这么多次,总该知道些?的。青龙帮的人是受他们嘴中?的华先生?之托,不仅要买我的命,还想?把沈将军也?给拖下水。
我就?是在预知了?这个情况之后,才给你们写?下的那封信。当时我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本来想?着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不能?把你们再拖下水了?,谁知你们俩竟都是不听人话的,谁也?劝不住谁,现?今才落得个这般场面。”
齐墨木着脸,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沈将军在你我不在的时候做了?很多。”容叔的眸子里刻着一缕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过了?良久,他才继续道:“ 江陵本来就?是一块牢不可破的铁板,从我被抓进去到他进江陵城,找人把我带出来,究竟花了?多少时间?”
齐墨不知道答案,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不是什么黄口儿,自然知道容叔话里的意思。虽如今世道动荡,多对人有些?提防心是好事儿,可那不是别人,那是沈怀璧啊。
对齐墨来,他不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别人”,那是真正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一方?港湾,一支折伞。
是他,心里想?要一直一直守着的人。
齐墨见容叔面有疲色,便善解人意道:“容叔,你才刚回来,不要这么劳累。有什么话等你身子好些?了?再。我……我进去看看将军怎么样了?。”
齐墨进去的时候,一个不知何时来的大夫正在里面,帮沈怀璧换药。
大夫见到他来,就?像是没看见人一样,连眼皮也?不掀一下,继续帮昏睡着的沈怀璧换纱布。
齐墨在旁边惴惴不安的看了?许久,终究是没按捺住,开口了?:“大夫,他的伤势怎么样?受了?多少处伤啊?”
大夫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凉凉道:“重?啊。左臂的伤口重?新裂开,肩胛骨处被两支羽肩射穿,以后射箭都是困难的,更别提全身上下那些?细细碎碎的伤口了?,你多少处伤?”
齐墨屏声凝气,默默看着大夫帮沈怀璧把药换完。
大夫还是那副冷冷的模样,提着药箱,转身便想?走,又被齐墨给拦下来:
“大夫……他中?的那个药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和他都是同一种迷药,为?何我一天就?醒来了?,而他这么久还是没有动静?”
大夫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他:“他受伤多,你受伤少,梦里那么沉静,也?没有痛苦,你这要是你,你是想?醒来还是想?睡着?”
齐墨见他又要走,还想?问点关于沈怀璧的情况的,可这只?手还没伸出去,便被那大夫一掌推开——
大夫上上下下的瞅了?他两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忽而问道:“你是他谁啊?这么关切他?”
齐墨一时间真没有找到能?够回答他的答案,不由有些?结巴:“我……”
大夫抱着胸,面色凉凉:“你不知道他肚子里还有孩子吗?要是全天下做父亲的都像你这么不知事,那还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