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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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厅里的微弱回音在黎曼青的脑海中无限放大。

    “馆长”两个字有如钟声一下一下敲在她耳边。

    他就是莫平的那个独爱青瓷的现任馆长?

    陆屿明知道来的是这里, 还假装真的要来这里工作一样。莫平作为负责人摆明了认识馆长,竟也配合着他的表演。

    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倒是没想过他的谎能这么大?他图什么?总不能是图和她合租省下的那点钱, 他大可以和陈继续合租。

    黎曼青双手撑在售票处的桌上, 侧着身体望过去。那句话一出, 她能看到莫平脸上神色一僵, 连忙拉开了王起悄悄话。

    而陆屿,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顷刻不见,保持着插兜而站的姿势,抬起眼和她远远相望。

    莫平让王先去办公室里待着别出来, 自己跟着来参观的人继续讲解, 把这糊成一锅粥的现场交给陆屿自行解决,舅妈可帮不了忙, 毕竟谎是他撒的,她最多算是个半路加入的同伙。

    人普遍认为当得知被欺骗时,大部分人会气结地质问对方。

    而黎曼青只是坐在原处,手肘抵在桌面上撑着额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陆屿一步一步走来。他每走近一步, 她的心也跟着剧烈跳一下, 眼前是他和她都不得不面对的谎言撕开后的世界。

    “陆馆长。”

    她仰起下巴, 面带着沁人的微笑, 用尾调上扬的嗓音和他招呼。

    在陆屿眼里,这大概是气极了的表现。

    “曼青。”

    “嗯, 我在听, 你。”

    她神色坦然地面对着他。

    “我是故意瞒你了。”

    “你这句话听起来很像电视剧里渣男的开场白诶……”她脱口而出后才猛地瞪眼。

    他刚的是什么?

    “我不是故意瞒你”还是“我是故意瞒你”?她出现幻觉了吗?真的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探若自若地他是故意的?

    “你……”

    “但也是一定会告诉你的。”他沉着声道。

    黎曼青愣了一会儿, 气笑了。

    “什么时候?”

    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 黎曼青站起身道:“那还当讲解员吗?不当我们就先回家再。”

    这件事一被捅穿, 黎曼青仿佛瞬间占据了上风,起话来也底气十足,抬头看他的时候都不忘把下巴抬得高一些。

    “不当。”

    黎曼青用余光量他,皱起眉。

    要她为这种谎言气得不行,倒也没有,他不可能是有什么坏心思,这段时间的好都是实实的,她能感觉到。只是不理解。

    莫平此时已经结束了讲解,参观的人更乐意自己看,她便回到了办公室。

    黎曼青和陆屿站在门外听见莫平和王的对话。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要到下午三四点嘛。”

    “事情提早解决啦,我就来了。这么巧馆长居然回来了,好久没见到了,还是这么帅。”王捧着脸泛起星星眼。

    黎曼青的眼风扫过陆屿,欲言又止。

    气闷的感觉涌来。

    门内王又接着道:“完全是理想型。”

    陆屿恰好看过来,她轻飘飘地别开眼。

    莫平啧了一声,摇头叹气:“王,你别……”

    话到一半,开门声断了屋内的谈话。

    “舅妈,我和曼青先回家了。”

    黎曼青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外,就看陆屿自己冲了进去。有什么话不能让她再多听听?

    还有,舅妈?原来他们是这层关系。

    莫平神色尴尬地看着黎曼青,“嗯好,黎下次有空再来玩啊。我给你讲解。”

    对待莫平黎曼青还是十分客气礼貌地点点头:“好的,谢谢舅妈。”

    ……

    空气于一瞬凝滞,莫平和王齐齐看向她。站在她前方两步位置的陆屿也怔了怔,回头注视她,缓缓地升起浅淡笑意。

    “不是……谢谢莫姐,口误。”

    她低头看着地面的瓷砖,多想化身一个电钻,把地钻开,躲进去。

    脑海里想着陆屿和莫平的关系,脱口而出竟然也是舅妈,意识到错误后脸立刻就涨红了。

    莫平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边笑边断断续续:“嗯嗯好,路上心。”

    罢还用口型和陆屿了句“加油”。

    陆屿转身的时候,黎曼青已经捂着头发站到门外去了。

    肩并肩往外走的时候,敞开的办公室里传出了莫平和王的声音。

    “莫姐,馆长和她什么关系啊?怎么一起回家?”

    “也许是未来男女朋友,也许是……反正王你别太——”

    “喔喔这样啊了解。莫姐你放心,我只是馆长是我理想型嘛,这种高岭之花肯定不是我能摘下的。那他们看起来还挺配的。”

    话传进耳朵烧了起来,黎曼青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耳廓红成了血滴的颜色。

    回到家,黎曼青直接进了卧室,没有要和陆屿好好谈一谈的意思。

    叩叩。

    “曼青。”

    不出声。

    “我们谈谈。”

    黎曼青靠在懒人沙发里盯着那扇门,半晌才:“进来吧。”

    渐渐地,她没有了锁门的习惯。

    有时也会想,万一她在房间里发生了意外,锁着门陆屿也发现不了,自己岂不是会独自在这死去,不如不锁。除此之外,被人看到房间的那种窥探感,也已经在生病的那段时间不见了,起码在陆屿身上是如此。

    他们最后都盘腿坐在地毯上,平视彼此交流。

    “我先吧。”黎曼青往后挪了一步,抱着膝盖。

    “陆屿你——”话到嘴边了又问不出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

    后面两个字被吞得几乎听不见。

    “是不是什么?”陆屿倾身靠近,侧着把耳朵凑近,“嗯?”

    扑鼻的清香又萦绕在黎曼青鼻尖,她失神地嗅了嗅,终于辨出那是极淡的茉莉花香,和高中时教学楼下的那一坛坛的味道一样,尤其好闻。

    “你——”

    他侧着的脸忽然一转,正脸相迎。

    陆屿的眉骨长得特别好,只要微微一蹙就是严肃英气的气质。只要有光,他的瞳孔就是琥珀色,奇珍异石般。此刻相距不到五厘米,黎曼青的感官几乎全被他占领。

    “我是不是喜欢你?”

    他代替她出了口。

    沉默许久,黎曼青点了点头。

    “是,”陆屿直起上半身,一下从她身边抽离,“你从高中起就知道不是吗?”

    “可是,那都过了七年了,没人会在没有交集的情况下记一个人七年。”

    “怎么不会?”

    他这话的时候眼神笔直地凝视着黎曼青,似乎在问,你呢?

    黎曼青被他的问句噎住了,间隔片刻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过你爱的是大二遇见的一个女生?”

    难道是这几个月的相处让他忽然旧情复燃到了高中时期?

    陆屿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原地静静注视她。

    直到黎曼青被盯得自己也生出怀疑。

    是她自己?

    “大二那年我没有和你见过面。准确来,这七年里我们都没见过。”

    “我见过你。”他答。

    她一怔。

    孟高义在飞机上和微信上的那些话像海水倒灌,涌回了这个时刻的脑海中。

    大二的时候陆屿回国了一次,那次回国他变了许多。以至于让大三的他忽然决定不留在欧洲而是回国了。

    她的指尖抠着地毯的边角,更多的信息涌回。

    大二,大二的她在干什么?

    浑浑噩噩,最黑暗的时期。

    她不想问陆屿在大二那年究竟看到了什么,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都不会是什么好的景象。

    陆屿的声音断了她沉浸的回忆。

    “换我问你。”

    他们已全然忘记黎曼青本该是为他撒谎的事向他发脾气的,虽然这从来不是她最在意的事。

    她茫然抬头的刹那。

    “你呢?”

    “我什么。”她回得太快,像是心虚,甚至呛了一口,咳了几下。

    他没破,但黎曼青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喜欢他吗?

    如果这个问题出现在她和陆屿重逢以前,由她自己问自己,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夜夜做梦,满墙图画,是痴汉不为过。她的爱可以是肆无忌惮的,只要是在这间房子的范围里,便毫无收敛。

    陆屿的问题顺便提醒了她,她最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陆屿的梦了,连从抽屉里翻出他的画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几乎遗忘。

    爱好像不像从前那样集中了,变得支离流散,她抓不准其“形”。

    黎曼青回答不了,选择逃避。

    “陆屿,我习惯一个人生活。”

    “也包括这几个月吗?”陆屿对她的答案并不感到意外,接上了另一句疑问。

    她不语。

    她很习惯和他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的不适或厌恶。

    他简直就像是寄生在她心里,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

    黎曼青从来不认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能够真的厮守一生不变心,这太难了。生活的烦闷与辛苦,感情的厌倦,它总会消耗殆尽。这世上除了没有得到过的白月光和已经离世的人,没有人和感情会一尘不变。她没有信心,尤其她从前是性单恋的典范。

    “我们暂时别聊这个了。”

    陆屿神色自若地点头,继而十分淡然地:“好。但是曼青,正视自己的内心。没有发生过的事,不该为它钉上死刑的标签,就像画画,你若没有抛弃顾虑去尝试它,就不会发现原来它和你如此契合。”

    罢,陆屿就轻生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黎曼青坐在房内回想他的那句话。

    她的内心是什么——

    是毫不掩饰的对陆屿的欲望?

    他又怎知她是抛弃了顾虑才开始的画画?

    X大的话是她开始走上这一行的原因——

    黎曼青放空了一秒,忽然倒头撞在墙上。

    是啊,遇见X大也是大二,X大的那个神秘人想必就是陆屿了。

    她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

    陆屿虽然瞒了她很多事,可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和他相比,他更坦然,而自己是虚伪。

    她喜欢他,留他住下,又不想同他谈恋爱,这岂不是流氓。

    话是开了,她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明天了。

    -

    翌日黎曼青蹑手蹑脚地从卧室开门出来,发现陆屿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做了早餐。不同的是,他不用急着出门上班了,而是怡然自得地坐在那等着她过去。

    握住了她的胃,也就握住了她的行动,黎曼青不得不带着吱咕乱叫的肚子和他面对面坐在一张餐桌上。

    “想去工作室吗?”陆屿破沉静。

    黎曼青想起些什么,掰面包的动作停下,问道:“你的开工作室的朋友是不是也是你自己?”

    “是。”

    “那之前辞掉的那个工作,也是不存在的?”

    陆屿轻笑:“不存在,我为自己工。”

    “你撒这些谎有什么意义?”

    “接近你的时候你不会逃跑。”

    “你,我——”她哑口无言,如果不是这种方式重逢,她确实会像高三那样逃之夭夭。

    黎曼青无语地看着他:“以后你的话我真不能信了。”

    “以后不会骗你了。”

    “你这话听起来就是个渣男。”

    这不就和许哲文那种男人在婚姻上做的承诺一样,食言了也没有老天爷来收命,自然是随便承诺。

    陆屿难得被人用话噎到了,也算是自食其果。

    他想他不轻易给承诺,但想想似乎也是渣男惯的话,只好无奈地笑了。

    “你问,我就答。”

    黎曼青抬头:“X大是不是和你一伙的,孟高义是不是倒戈向你了?”

    “是。”

    他倒是不隐瞒,就是把她给气着了。

    她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转悠,其实全在他的布局里。

    “大二的时候,你见过我。是……什么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问出口。

    陆屿脸上的笑容隐去了,眼神也变得清冷了。

    他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开口,桌上的花瓶影子的变幻失意着时间的流逝。

    “你不是我问,你就答吗?”

    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上,他难得的犹豫了,低声:“在医院。”

    黎曼青手中的叉子叮当落入盘中。

    那一年,她只为一件事去过医院。

    她垂下眼掩住手腕上的伤痕,胸腔剧烈地起伏,情绪逐渐不受控地翻涌。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觉得我精神有疾病在怜悯我,还让X大带着那幅画来找我。陆屿,你这不是爱,是怜悯。”

    她皱起清秀的五官,第一次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讨厌怜悯。”

    她可以不在意谎言,但她不能不在意这件事被人知晓,怜悯还被他当做了爱,而她差点也那么认为了。

    “那不是怜悯。我分得清怜悯与爱的区别。”

    陆屿冲过来摁住了她过激的手,手掌心刚好落在那伤痕上方,相触。

    “没人分得清。”

    她抬起头直视他,鼻嘴的动态像极了发怒的猫狗,仿佛下一秒就要龇牙怒吼。

    陆屿的语气严肃了起来,嗓音越沉:“你需要我的怜悯吗?”

    黎曼青被他凶巴巴的语气震到了,刚才皱起来的五官瞬间就瓦解,怔愣地看向他,眼睛里闪烁着光。

    “你不是在自杀,你是在尝试自救不是吗?”

    他的眼睛一刻不放松地跟着黎曼青躲闪的眼珠动,拇指轻缓地贴在手腕侧边的伤痕上,没有一道划在致命处。

    “你想让自己害怕死亡,从而再也不想它。这没什么不好的。无论是坦然面对的人,还是惧怕它的人,都是一种态度。而最难受的是陷在它的泥沼里,进退两难,胡乱挣扎任由自己往下沉。”

    “你很勇敢,我遇见你的时候是你在尝试救自己走出那道困境。我拜托Xylophone画那幅画,只是想给你那一块拉你出泥沼的木板。比起是怜悯,是敬佩。”

    黎曼青从来是个感性爱哭的人,但是哭通常只在独处时,或者和黎思吵架的时候。和外人,从来没有过。

    可她现在被逼得眼眶红红,鼻尖泛酸,眼前已是一片雾气。

    “你又谎了,对那样的人,除了怜悯就只剩唾弃了。”她断断续续地。

    “曼青,我了,不会再撒谎。”

    陆屿道:“我会怜悯猫狗,或者是那些命运不由自己的人。但你不是,你把自己救回来了不是吗?即使是在悬崖的边缘,也是回来了。”

    她压抑了太多年的不安感被剖了出来,此刻正是爆发时刻。

    “我很矫情。”

    陆屿一愣。

    她就像是忽然找到了情感的宣泄口,把憋了许久的话和想法都倒苦水似的倒出来,一边嫌着自己。

    “喜欢钻牛角尖。在旁人看来根本不是事的事,我自艾自怜,怨天尤人。我过得已经比很多人都幸福了,但还是矫情地把自己逼到死角。”

    她是父母离异,摊上个不是人的父亲。母亲控制欲强烈,思想观念和她极其不同。

    可她到底比那些真正苦的人幸福很多,她一直觉得自己矫情又作。

    “曼青,”陆屿的声音放柔下来,“这不是矫情。”

    她不语。

    “人的痛苦也好,幸福也好,不是这么衡量的。面包重要,思想精神情感也重要。处在不同位置的人感受的痛苦不同,并不是因为矫情与否,感受自己的,莫管旁人。”

    陆屿又蹲低了一些,缓声:“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也是我希望你以后不必再经历的。”

    他这一句接着一句,就跟催泪弹似的,她强忍着在眼眶转的眼泪,一眨眼就落下来了,被她快速抹去。

    每一句话都撞击在她心上,感动还是心动的情绪总之是要满溢出来了。

    过了许久,她抽抽嗒嗒地上气不接下气地:“知,知道了,能不能不了。好丢脸。”

    有些滑稽好笑,也不乏可爱。

    黎曼青可从没在除黎思以外的人前这般示弱过。

    陆屿失笑,第一次逾矩抚了抚她的头顶。

    “不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