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柏夜息松石般冷绿的眸光动了动,似是顿了一下,才道。
“是我朋友。”
他话的声音也不大,但并未像简姐那般精准控制,所以一旁离得近的杨秘书还是听见了这回答。
毕竟是从看着长大的,虽然少爷一向神色寡淡,杨秘书却还是从他的声线中莫名听出了一点……憾意。
让人不由疑惑。
朋友有什么遗憾的?
简大姐显然更了解她儿子,她抬了视线,凤尾般天然上挑的眼梢美而冷厉。
“就是这个‘朋友’,”她声音还很低,却故意咬重了这两个字的读音,“让你连家都不回了?”
周遭还有那么多人,简姐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训儿子,她先把人带走了。
傅老爷子的热切目光落了空,简姐并没有和其他人多聊的意思。
还是杨秘书和傅老爷子了一声。
“长官的时间比较紧张,见谅。”
“明白明白,”傅老爷子连连点头,丝毫没有对客人提前离场的不悦,只,“您随意,随意,难得团聚嘛,肯定是看大姐的方便。”
傅家其他人得了傅老爷子的眼神暗示,忙过去要送人离开。
一点都看不出之前要客人必须全家到齐,应个好兆头的模样了。
四周其他客人反应过来,也纷纷开始遗憾,没有机会再能和柏夜息攀谈。
刚刚围在这边的年轻人心情就不一样了,肖少和他跟班早已被彻底吓傻,连那些围观的人都开始后怕地回忆,反思自己有没有什么不经的言语和眼神,可能被那个长发男生注意到。
众人都完全没觉得简姐把儿子提前带着离场有什么,只是那边杨秘书却道。
“不只少爷,长官难得和朋友见一面,想一起叙叙旧。”
傅老爷子这才反应过来,杨秘书这是在要先和时家人一起离场。
时家。
不只是傅老爷子,今天这一出,让在场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
首富失势,海城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时家笑话。
谁能想到,他们才是被简家最为亲近的人?
宴会的氛围虽然还很宁静,宾客们却早已心思各异。疑惑和惊诧充斥着每个人的心。
时家是什么时候和简家搭上的?
若是真的搭上了,为什么前些天他们的处境还会这么差?
被众人的视线试探般的量着,焦点之一的时弈心中,惊讶其实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之前查血库的事,时弈知道了柏夜息是澳岛柏家的二公子。原本以为这个身份已经足够重磅,哪想到——
豪门背景都能查一送一?
也多亏了时大少一贯冷肃,虽是惊疑,面上却没显出一点端倪。
他没有和父母站在一起,此刻视线也不由落到了时家夫妇那边。
这事爸妈知情吗?
时弈之前从来没有听父母提起过,他也完全没有见过这位今天忽然现身的简大姐。
但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简姐在宴会厅里环视了一圈,却是直接朝时夫人走了过去。
像是的确关系熟稔,一眼就看到了对方。
婉拒了傅家人的送行,简姐和时家夫妇一起离开了寿宴。
跟着她的杨秘书却没有走,还留在宴会厅里,傅老爷子见状,心又期待地询问。
“杨先生不和大姐一起么?”
杨秘书笑了笑:“长官和老友相聚,我就先不去扰了。”
傅老爷子闻言大喜,终于盼到了这个机会:“那您要是肯赏光……”
话没完,却听杨秘书道:“我去处理一下。”
傅老爷子一愣:“处理什么?”
杨秘书仍笑着,彬彬有礼,那笑容却莫名让人背后生了寒意。
“处理那些对长官和少爷不敬的人。”
完,他就朝肖少那几人走了过去。
*
简姐几人出了宴会厅,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加长考斯特,时家人先被请上了车,简姐则和柏夜息在车外僻静处单独聊了一会儿。
先上车的是时家夫妇,时弈并没有一起出来。
时家今天会来赴宴的原因之一就是有几个供应商会出席,其中一个特殊医材还是时少爷的病症所需。
时家来是想联络几个供应商,合作还没谈妥,因此时弈才留在了场内。
不过因为简姐的出现,这下不需要他去联络,就已经要被人抢着上来搭话了。
简家母子团聚,多聊一会儿也正常。时家夫妇做好了等待的准备,不过很快,简姐就上了车。
并没有让车上之人被冷落。
考斯特一向以大空间闻名,在车内聊天也不会觉得滞闷。只是简姐一上车,目光就独独落在了时夫人身上。
她本身气质慑人,此时的注视落在旁人眼里,总有点审视的样子。
时夫人神色如常温和,内心也不由有些疑惑。
不过简姐开口时,语气却很客气:“简鹭,平湖飞白鹭。”
自我介绍完,她就道:“感谢两位对犬子的照顾。”
简鹭话时对着时夫人,因此回话的也是时夫人,时令并未开口。
时夫人也没有托大:“您客气了,是我们该感谢简姐今天的关照才对。”
简家的招牌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不清楚。不过简鹭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问起了柏夜息的近况。
时夫人一一作答,两位妈妈多聊了几句,气氛也无声地柔和了许多。
直到车外有人轻轻敲窗,一个脊背笔挺、一看就与常人仪态不同的年轻人低声提醒。
“长官,快到八点了。”
简鹭点头,时夫人也准备起身:“那我们就先不扰了。”
简鹭却将人叫住了:“我还有个问题。”
她看了身旁柏夜息一眼,男生垂着视线,在看腕表上的时间。
简鹭问时夫人:“你见到我都没怎么惊讶,是薄荷之前提起过我?”
“没有。”时夫人摇摇头,笑道,“实不相瞒,之前我们也不知道柏是简家人。”
简鹭眉梢微挑,多看了时夫人一眼。
那还能这么淡然反应?
时夫人道:“其实我刚刚也在想,简姐是怎么在宴会厅里看到的我?”
她们之前明明从没见过面,对方怎么认的出她?
简鹭落在时夫人身上的视线一直没有收回去,片刻后才笑了一下。
“因为薄荷的眼光随我。”
时夫人怔了怔:“?”
简鹭没有再多解释,一宴会厅的庸人也掩不住一颗珍宝的光芒,见过时夫人之后,简鹭就知道儿子为什么非要留下不回家了。
她道:“你女儿一定长得很像你。”
时夫人明显地愣了一下:“……女儿?我只有两个儿子。”
“……”
这次换简鹭顿了一下。
随即她就看向了柏夜息。
柏夜息面无波澜,坦然被看。他抬了一下腕表,:“到换药时间了,我去看看柠。”
是这么,他还是被简鹭留了一会儿。时家夫妇先下了车,车旁等待的年轻哥冲他们敬了个礼,目送客人走开几步后,转身去关车门。
车内传出长官的声音。
“……拐人家女儿就算了,你这是算拐人家儿子?”
另一个声音冷冷淡淡:“不拐。”
“不拐?你想倒贴?”
年轻哥:“……”
他听不懂,但大受震撼,低头默默地关好了车门。
*
医院。
虽然只是晚上八点多,特护病房的楼层却异常安静,走廊的灯明亮到晃眼,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来往。
只有护士站坐着两个值班的护士,趁着忙碌间隙的休息在聊天。
“我刚刚给六号间的病人换了药,今天的药好像有刺激性,唉,孩遭罪啊。”
“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孩吗?我记得他这一个多月做了三场手术了吧,真是不容易……”
“你不知道,这已经算好的了,三场都是恢复手术。我听陈医生,这孩子从到大做过一百多场手术,今年都算次数最少的一年了……”
电梯抵达声响起,断了护士站的闲聊。
一个穿着华美的女人率先从电梯走了出来。她披着一件大衣,里面的礼服都没来得及换,踩着刚换的平底鞋,提起裙摆就匆匆赶去了六号病房。
“宝贝!”
时妈妈推门进去,病床上的少年侧躺着,半阖双眼,苍白如纸的面庞正好对着房门这边。
“换过药了吗?身上还疼不疼?”
时妈妈矮下身子靠在床边,伸手心地去摸少年的脸。
“对不起,工作那边耽搁了一会儿,妈妈来晚了。”
时清柠睁开眼,略显干涩的唇瓣弯起一点弧度:“没事……”
他声音还有些哑,咳了一声才道:“不疼。”
门口,时爸爸也走了进来,时清柠看见他,眨了眨眼,卷长的眼睫衬得人愈显苍白。
“怎么爸爸也来了……”时清柠轻声,“我没事,有阿姨照看我,你们忙工作就好。”
“工作,不急。”时爸爸咬出两个词,又不话了,伸手去给孩调整了一下枕头。
而时夫人看着床上的儿子,今晚宴会前半场被百般试探量依旧淡然处之的她,此刻却在几秒之内就无声地红了眼眶。
“宝贝,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妈妈看你脸色好差……”
时清柠忽然断了她:“妈,我不想穿这身睡衣了。”
时夫人听得一怔,忙问:“怎么了?哪里刮到你了吗?”
“不是。”
时清柠看着妈妈。少年的眼睛漂亮又湿润,被他全神注视着时,就好像被全世界最甜的美梦包裹着。
又让人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全给他。
“这个颜色太素了,我不喜欢,”孩皱了皱鼻尖,柔软的鼻音带着点的抱怨,“衬得我显黑。”
时夫人破涕失笑:“你还黑啊?”
她忍不住点了点儿子的鼻尖:“看这脸白的,都快成白雪王子了。”
时清柠轻声抗议:“那是白马王子。”
“好,骑马,”时爸爸:“下个月,周末,带你去、去马场。”
时夫人回头嗔他一眼,:“去把柜子中间的门开,里面挂着另一件睡衣。”
“我不要那个,那个也是素的。”
时清柠埋起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圆眼睛,闷闷地。
“我想穿带柠檬的那件。”
时妈妈想了想,:“那件好像在家里。”
时爸爸:“那我回,回去拿。”
时爸爸回去拿衣服,时妈妈坐到了床边软椅上,检查了一下床头柜子上放的东西。
病房里慢慢安静下来,时清柠半睁半合地闭了眼,尽力消化着,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混沌,直到听见妈妈的声音。
“宝贝,你晚上吃了什么?”
时清柠一下睁开眼,看见妈妈在翻看药盒,药盒不远处就有废物篓。
糟了。
时清柠猛地清醒过来,废物篓里还有他吐过的纸巾。
晚上什么都没吃,喝了包冲剂还吐得昏天黑地,眼看着妈妈的视线就要挪过去,时清柠开口,咳了一声。
“那个营养粉,好难喝。”
时妈妈果然应声看了过来:“今天换口味了吗,不喜欢?”
“哪个口味都不好喝。”
少年缩在被子里,恹恹地。
“妈,我不想喝那个,我想吃你煮的粥……”
“有胃口喝粥了吗?”
时妈妈忙问。
“这个点儿厨房应该关了……那我回家帮你煮好不好?”
“嗯。”
时清柠压下了舌根泛起的苦味,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期待一点,还。
“我要煮多一会儿的,黏一点。”
“好,好。”时妈妈连声应了,“那你休息一会儿,我现在就去。”
妈妈离开的脚步声远去,床上的少年终于再难抑制地皱起了眉,冷汗顺着额角渗入柔软的发丝里。
疼……
真的很疼,疼到没有办法在人前坚持那种。
时清柠口地吸着气,很快又因为吸气的动作会牵扯胸前伤口,连这点缓解动作都不能继续。
他闭了眼,体力透支的疲倦涌上来,又因为疼痛无法入睡。半昏半醒之间,时清柠隐约感觉到到后背渗出的冷汗,又忍不住想。
不行……
出这么多汗,等下换睡衣的时候还是会被发现……
模模糊糊间,时清柠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后知后觉地,他想起自己要调整表情,不能把眉心拧得太紧。
但还没有控制好,少年就被一阵熟悉的薄荷冷香包围了。
眼前视野暗了下来,顺而长的黑发如屏障般垂落,带着令人安心的好闻气息。
是柏夜息。
男生声线低冽。
“难受就不要忍着。”
时清柠疼笑了,半阖着眼,含含糊糊地。
“我想不出东西能让你去拿了……”
“不用。”
颊侧滑过微凉的触感,柔而顺,仿佛连疼痛也被这蹭过的长发带走了几分。
柏夜息低下头来,把少年抱在了怀里。
“我知道你疼,所以不用瞒着支开我。”
大大的手术,各种各样的药物,柏夜息太清楚时清柠经历过什么,少年怕疼,又那么容易会被弄痛,却从来不想让家人担心。
他极少和爸妈哥哥疼,只会撒娇,和他们提各种要求。
不是自己需要。
而是想让家人觉得能帮上忙而安心几分。
时清柠受了那么多旁人不曾经历的苦,却总还想着别人。
柏夜息垂眼,用棉柔巾轻轻拭去了少年额前颈间的冷汗。
“我抱着你,挡住了。”
男生低声。
“没人看见,你不用忍着。”
怀里少年迷迷糊糊的,还在疼,却更想要笑。
“那你……”
他轻声呢喃:“你要抱久一点……”
柏夜息气息一滞。
他缓缓吸了口气,避开伤口,把人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长发和清淡的冷香一起,织成再周全不过的保护,严严密密地笼住了少年。
“好。”
许是因为不用担心被看见痛楚,昏昏沉沉间,时清柠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因为白天一直在休息,他真正睡着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不过睡眠补充了体力,等时清柠醒来时,换药后最疼的那阵已经过去了。
他恢复了一点精神,睁眼就发现大灯已经关了,但屋内并不算暗。
窗帘没有拉上,今晚的天空很清朗,窗外的满月高悬于空,月光照进来,轻柔地淌满了整个房间。
耳边是低缓的呼吸声,时清柠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还被柏夜息抱着。
而抱着他的人,居然也已经睡着了。
借着月光,时清柠看见了柏夜息的侧脸。
男生鼻梁高挺,眼下隐隐染了深色。
薄荷太累了吧。
时清柠知道柏夜息肯定累得厉害,这些天男生白天上课,一放学就会赶过来,来回奔波,格外辛苦。
而且之前时清柠还偶尔听到过几句,好像涉及工作上的事,妈妈也有和薄荷聊天。
睡着的柏夜息依旧紧紧抱着时清柠,答应了要抱久一点就真的做得很好,又好像只有抱着他才能安心睡着。
时清柠怕自己会压到对方,正犹豫想要动一动,视线忽然被一抹银光吸引。
是柏夜息的素链。
那条银链系在柏夜息的颈间,落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上,晕染开一点惑人的光亮。
时清柠被吸引,定定地望着那银光。
一个多月没去上学,时清柠想念在学校的日子,也有去看一些学校的新闻消息。
他想起两场篮球赛后那些媒体号们热情的报道,大家对柏夜息夸得格外厉害,这条素链也经常被提起。
报道多了,还有人别出新意。因为柏夜息本人太不好接近,于是就有人就对着现场的高清照片,算出了他这条素链总共的链环。
总数,111。
数链环数的视频在本地热门里火了一把,评论里除了在惊叹博主的精力,还对这个数字讨论了好多。
111,他们这肯定是爱情链,寓意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时清柠不知道这素链的来源,却比谁都清楚它对柏夜息有多重要。
薄荷一直把它像护身符一样贴身带着,还在决赛之后过,这是他的奖励。
见过的次数多了,时清柠也眼熟了这素链,他专心地看着,直到胸前传来一阵沉闷的疼痛。
毕竟这段时间做了三次手术,刀口还是有点疼。
好在手术都很成功。
时清柠放慢呼吸,缓和了一会儿,目光始终望着那条素链。
他忽然觉出了一点不对。
睡在一起两人离得太近,窗外又有明亮月光,温柔地照在那银链上。
所以时清柠能看得见。
他发现,这素链上的链环好像多了几个。
时清柠又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应该没有看错。
多出的几个就在素链的系扣处,它们似乎是新被磨的,和之前的还有一点区别。
一,二,三。
柏夜息最珍视的那一百一十一个链节后面,多出了三个巧的链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