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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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又是一年生辰日。

    这一年的生辰过的有些清冷。

    苻氏的这一家人都没有来,因为苻坚一个人独自来了,他谁也没带,连他最喜爱的苻冼都扔给了苻晖。

    二人在明楼上吹着冷风,到了夜幕时分,苻坚却与萱城一同飞驰去了骊山之巅。

    前几日落了一场雪,给望梅亭厚厚的笼罩上一层素白,在一片白茫茫中屹立,月色泄下,仿佛世外仙境。

    “我想做一件事,你会支持我吗?”

    萱城道,“不必出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

    他知道,这一天还是要到来。

    “景略曾经阻止过朕。”

    “王丞相已经逝去了。”

    “可他如果朕做了这件事,不一定会成功,朕很想他,可他再也不会回到朕的身边了。”

    “万事皆有可能,何况一个已死之人的话呢?”

    然而,萱城身体里有一股强烈的反抗意识,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这么纵容苻坚。

    萱城将脸枕在亭中的石桌上,一瞬间冰凉彻骨,苻坚用手托起他的脸来,细细的看着,“以往你不是这样的。”

    “那你,以往我是什么样的?”

    苻坚捧着他的脸,手指触及之处一片湿滑,“大概是13年前吧,那时你总是反对朕,不对,在4年前你也经常反对朕,可自从长乐公攻陷襄阳之后,你就变了,变的不再反对朕了。”

    萱城反问,“我能阻止得了你么?”

    苻坚一怔,随即摇头。

    “那就是了,无论我什么,都阻止不了你,我何必多费口舌?无论你什么,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

    “为何?”苻坚问道。

    “为何如今你会这样?”

    萱城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苻坚,我只有一个哥哥。”

    苻坚将他搂在怀中,叹道,“好吧,这件事无论成败,我们都去做吧,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罢。”

    “你跟自己的族人有仇吗?”

    苻坚茫然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仇,你为何要宽仁待外族,而严苛自己族人,我一直以为你跟自己的族人有深仇大恨,你可以用鞭子抽自己的族人,杀一个氐人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会对自己的儿子赐剑,会对自己的弟弟动手,可你永远不会这么对外族人,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不懂你,我是你的弟弟,我却不了解你,可我还是觉得,你是一个严重的人格分裂者,如果,你今生最大的错误,我以为不是阿法的死,也不是你对慕容冲做的事,而是你错在了没有生在汉人家中,而是成为了一个少数民族。”

    萱城话这些话,苻坚沉吟不语。

    二人之间一直保持了良久的沉默。

    “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吧?”

    “清楚什么?”

    “宽和五族,放任鲜卑和羌人带来的危害,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你无法下手,这些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你也没安好心,慕容垂和姚苌那么英勇的人,你想要他们的吧,如果他们去投降晋朝,那对大秦带来的危害是无法估量的,可你的心却不允许你去杀人,如果把这些外人都杀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结果,大秦也许会长久下去,也许会即刻陷入混乱,苻氏的后代都会生活在被仇恨之中,就像石虎、冉闵、慕容氏那样,互相之间屠杀,无穷无尽,不死不休。我会告诉你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当然你不知道的,他叫成吉思汗,他成功了,你无法解决的民族矛盾被他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你知道是什么办法吗?屠城,没错,就是这两个字。可他不是你,你也永远成不了他。所以,你独一无二的做法是不惜牺牲自己的族人让利外人,如今长安空虚,尽是外族人,大秦国内的社会矛盾民族矛盾无法缓和了,大秦有一千七百万人口,汉人一千三百万,胡人占了四百万,而身为统治阶级的氐人却只有一百万。你知道大秦的户口和人口总数的吧,你比我更能看到这里面深刻的问题。只有通过对外战争来削弱他们,可真正到了战场上,这些外族人会心甘情愿的为我们去卖命吗?或许还会有另外一种毁灭性的可能,在对外战争中,我们削弱的只是我们氐人一族,反而会使得鲜卑、羌这些外族人增加,从而覆灭我们一族,虽然你的目的不是这四百万的胡人,而是那一千三百多万的汉人,可汉人不会仇视我们,因为是晋抛弃了他们,我们拯救了他们,而我们却灭了这些胡人的国家。”

    “所以你还是不支持朕?”

    “不,我支持你,我支持你只有通过不断的对外战争来缓和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因为中国本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我们一族人口太少,无法统治全国,只有将士族收归才算真正的正统,可那些士族都在晋朝。只要晋朝存在一日,大秦国内的汉人便不会安心,天有一日,**永远只能有一个主子,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成王败寇,只有我们灭了晋朝,我们才能算**正统。”

    萱城的话音落地,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冰冷的额上,热气灼在耳边,充满诱惑,“我多么想要你……”

    可同样的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次。

    苻坚不能再失去他的弟弟了,哪怕一个微弱的身体接触他都不敢僭越了。

    “我支持你,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什么事?”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南下侵略晋朝,姑且这么吧,因为一旦这场战事没有退路了,后世之人就会冠以民族侵略的性质来贬低我们,而不是统一战争,我们是少数民族,不能去侵犯汉族,所以这场战争只能由晋朝人率先发起,这你该能答应我吧?”

    “如何应你,你要谢安来攻我们?”

    “不,不是谢家,是桓氏,也许,谢家会与桓氏联合。”

    苻坚沉默。

    “你信我的。”

    苻坚道,“我信你。”

    萱城,“如果秦晋之间没有这一场千古之战,你死后大秦照样会分崩离析,太子镇不住这些外族人。”

    “你是皇弟,如果我死了,只有你可以继承大秦的帝位。”

    “但是,哥哥,如果你死了,你以为我还会活着吗?”

    一语惊醒梦人,苻坚怔怔的凝视着萱城的眸子,一瞬间,无语凝噎。

    “我也是。”他这么承诺。

    萱城贴着他的心口静静的听一下一下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上方之人不断低声喃喃,“我这一生很少伤心,也很少流泪,阿法死的时候我哭过一次,娘执意要杀他,我救不了他,那时候我在东堂与他诀别,他抱住我的身体安慰我,他要我好好活下去,好好支撑这个国家,他从不后悔与我做兄弟,你知道的,当年我本欲让他登位的,他是我唯一的兄长,可他却推举我,仅仅因为我是嫡子,所以我该来承担这个责任,我不敢称帝,因为我始终怕阿法怨我,毕竟他是因我而死,如果有一日,你死了,我想我会流泪,我会伤心,但我会等你归来,我不信你会狠心抛下我先去,我已经失去了兄长,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弟弟了。”

    萱城的内心痛苦极了。

    他该如何才能去挽救苻坚。

    淝水一战,苻融必死,苻坚必败无疑。

    可如果没有淝水之战,这些外族人就一定不会背叛苻坚吗?大秦真的会万年永昌么?

    就像连成衣曾经过的那样,难道这世上有谁会长生不老吗?每个人的归宿最终只是死亡。

    萱城抬起眼来望着苻坚的眼睛,怜惜的,“你不要这么想,阿法不会怪你怨你,我也不会先你而去,我们过的,要同生共死,要生死同穴。”

    苻坚无言以对,只能将他搂的更紧了,这一夜,他们在骊山望梅亭相拥着坐了一夜。

    公元382年终于完结了,历史推进到了公元383年,大秦建元十八年,到了正月十五,大江南北过起了上元节的时候,长安也变的热闹起来了,上元节的夜晚,苻坚与萱城,以及苻晖、苻冼、连成衣,苻朗,淳展之几人便衣出宫,竟然逛起了民间的花灯会。

    长安城的东市人山人海,花红灯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苻坚就拉着萱城的手走在前面开路,后面的辈们紧紧的跟随其后,苻冼七岁了,在苻晖的悉心教导下长大了许多,话做事都有一股大人的味道,很是老练,不过他很黏连成衣,用他的话就是,“连哥哥很美,我喜欢美人。”连成衣牵着他的手,一旁的苻晖脸上的笑容很是尴尬,虽然他不会生气,可被自己的弟弟抢了美人,内心总是不悦的,于是就去挨着苻朗话起了家常。

    “朗哥哥,你什么时候回青州?”

    苻朗摇摇头,“我不知道,陛下还没有下诏命我会青州。”

    “要是不回去那该多好。”

    “怎么,晖弟不想让我回去?”

    苻晖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们一家人很少聚在一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热热闹闹的相聚,就像汉朝人的聚会那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苻氏一族人口太少了,晖弟的正是我想的,我不太明白,为何陛下要把苻氏中人分散出去?”

    “父皇做事总有他自己的道理,朗哥哥,可你知道吗,我始终觉得父皇将我们苻氏宗亲分散出去并不是一件好事,当然,我不想你离开长安,还有我们那些亲戚。”

    苻朗压低了声音贴过来道,“晖弟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苻朗看见前方的数人距离距离自己远去了一段距离,便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

    苻晖愕然,“这不是长安城中的那些童谣么?”

    “虽是童谣,可源自宫中,晖弟可听过陛下身边的一个宦官赵整?”

    “父皇身边是有这么一个人,他是一个乐人,怎么了?”

    “这首童谣便是赵整所唱,后流传在长安城内,陛下身边的人都能这么看,我不明白,为何陛下笑而不纳?晖弟,你是陛下倚重的亲子,你该劝谏陛下,即便不迁徙出鲜卑人和羌人,陛下也不该把我氐人散居方镇,长安城内尽是外族人,而我苻氏却分散各地,如果一旦这首歌谣应验,那陛下去依靠谁?”

    苻晖脸上蒙上一层愁雾,“朗哥哥,你以为我不想劝父皇吗?去年七月份,父皇命兄长长乐公领三千氐户东戍邺城,我和冼弟弟都劝过了,太子也劝了,可最终无济于事,就像你的那样,父皇只是一笑而过。”

    “我不想你们离开,更不想我氐人分散在边疆各郡戍守。可不知为何,皇叔如今也不会反对父皇了,我记得以往父皇做什么事他都会劝上几句,父皇总是笑笑不答话,朗哥哥,你这是为什么呢?你相信谶语吗?”

    苻朗迷惘的望着他,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却点头了,“一语成谶,有些话一旦出来了也许就会成真,所以我们只要记在心里就可以了。”

    苻晖回味着他这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