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基督山位面43
巴黎,皇家歌剧院。
公演开场之前,整个剧院里弥漫着好奇与一种莫名的骚动。人们热切地交头接耳。
——是的,今日的公演,概不售票,全凭邀请入场。
被邀请的全部都是女性——就算有大老爷们儿陪同着女伴到场,也会被劝退:
“今天这一场是为了太太姐们举办的专场,明日会有同样一场向全巴黎的观众们开放。”
“您……不至于就这么着急,要和姐太太们抢着先睹为快吧?”
伶牙俐齿的门童成功地将绅士们劝走。
而剧院大厅中,有很多人甚至是生平第一次来听歌剧——她们都身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但依旧与这座豪华的歌剧院格格不入。
“您是……德·瓦莱尔先生府上的……女管家?”
“唉哟,我认得您,家庭教师阿丽亚娜姐,您也接到邀请了呀!”
“……”
接到邀请的,不止有坐在包厢里,饱读诗书、身份显赫的太太姐们,也一样有在工厂工作的女工、市场里贩卖货物的贩、达官显贵家里的佣人、执教富人家姐的家庭女教师。
她们都接到了据是剧团的东家亲手写就的邀请函,告诉她们这是一场专门为女人们奉上的歌剧。
不少坐在包厢里的姐太太们为这种场面感到惊讶,甚至也有个别人觉得与这么多不同身份的女人一起看戏是辱没了自己。
但大多数受邀来观赏歌剧的女人们都识字、开明,或者多少有些眼界,知道这个社会的阶层慢慢在被散,中下层的人们有可能慢慢晋升到上层,上层则有可能瞬间就掉落底层。
再了,这剧团的东家已经明了,一切费用全免,邀请来宾来看戏——算了,没必要挑三拣四。
公演开始,舞台的布景和演员们的服饰率先令所有人感到惊讶。
“这就是歌剧吗?”
第一次来剧院看戏的人们与周围人交头接耳,声询问。
“怎么戏服看起来和我们日常穿的差不多?”
确实,台上的女人们穿着和南方的普罗旺斯人、加泰罗尼亚人、巴斯克人差不多的服饰,男人们穿着黑色的军服——那是西班牙军人的服色。
等到台上各角色的身份被一一交代清楚之后,来宾们更加吃惊:
女主角是一个烟厂的女工,而男主角看起来,只是一个军队里的头目。
最为吃惊的女人们,出于教养与仪态,忍住了惊讶,都没有出声;
其他人见状也渐渐放了心:大概……戏剧就是这样的吧,讲普通人的故事。
乐队开始奏乐,雅俗共赏的序曲率先抓住了所有观众的心。
没过多久,饰演烟厂女工卡门的唐娜率先唱出了一首咏叹调《爱情像是一只自由的鸟》1。
“爱情是波西米亚的孩子,无法无天。”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唱道。
“爱情很遥远,你只能等待。”
“你已经不再等,它却突然出现。”
“你以为已拥有,它却一闪躲开。”
“你以为已躲开,它却将你捉住。”
“哦,爱情,爱情,爱情,爱情——”
“如果你不爱我,我偏偏爱上你——”
“如果我爱上你,你可就要当心——”
唐娜歌喉圆润、吐字清晰。整个剧院里的观众,都将这一段演唱听得一清二楚。
立即有包厢里的女观众站起来直接退场,表示这部歌剧的女主人公太过放荡,无法接受。
但是大厅里的绝大部分观众,听着听着都笑了起来。
这样直率而热情、诱惑且狡猾的女人,又是吉普赛姑娘,在这世上难道还少见吗?
唐娜又唱起另一首咏叹调,用她的多情与性感引诱男主人公唐·何塞。
台下都是女观众,女人们纷纷拍着手鼓励唐娜。
但很快,男主人公的原未婚妻找上了门,苦求劝男人和她一起回乡。
一个入戏太深的女观众顿时站了起来,在台下向饰演“未婚妻”米凯拉的波尔波拉姐大声喊:“别傻啦!这个男人爱上了别人,不要你啦!”
“是的,这个男人不值得相信!”
至此,观众们开始分化,有些人喜爱唐娜,有些人同情波尔波拉。
不久,人们看见唐娜饰演的卡门移情别恋,扭头就爱上了别人。
唐·何塞苦苦请求卡门回心转意。
这时一个坐在大厅里看戏的女人突然站起来大声喊:“你既然抛弃了你的未婚妻,就不要怪别人来抛弃你——”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甚至连台上的演员都有些分神,唱词顿了顿才接了下去……
剧院里某个角落处的包厢里,罗兰完全没有在欣赏台上的表演,而是全神贯注地观察台下观众的反应。
她甚至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待会儿会成为她演讲的素材——
所有到场的观众,每一位女士,都是她亲自挑选出,并且亲自寄出的邀请函。
她们代表了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各个阶层。
罗兰不可能认得这么多人,但是她在这座城市里拥有颇为广泛的人脉。身为唐格拉尔姐,她认得不少上流社会的太太姐,了解她们的人品、学识、开明与否、古板与否……
身为日常光顾大图书馆“读书会”的年轻女性,她又认得了很多知识女性:家庭教师、女学生……
而她身为“蒙莱里食材行”的老板,她又认识不少巴黎的贩夫走卒,甚至通过这间食材行,认识了但凡巴黎能数得上名号大户人家的佣人。
她想要在这座城市里推行新的观念,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察的机会——她可以借此机会了解位面里不同阶层的人,她们对于婚姻的、女性的各种观念,再以此来决定她该怎么行动。
换个角度看这件事,罗兰为了保证这次首演能够“先声夺人”,她筛选了观众。
这些女观众们,要么是从来看不起歌剧的普通人,要么是受过教育的、相对开明的女性观众。
她有七八成的把握,在这些人眼里,这一场“首演”能够获得成功。
而她希望这整整一剧院的观众,能够成为散布在这座城市里的火种,她希望这座城市未来能够燃起熊熊火焰,这些身份迥异,遍布各阶层的女人们,或许能成为觉醒的第一批。
至于观念保守的那一批人,应该在唐娜唱第一支咏叹调的时候就已经退场了。
罗兰一边盘算着,故事也渐渐到了尾声,卡门最终死于唐·何塞的匕首之下。
女人们纷纷流下眼泪,有些人无法相信这个可悲的结局,大声向台上饰演何塞的男演员喊叫:“她不是你的奴隶,即便她不爱你,你也没有权力杀她!”
罗兰听见这一句,觉得火候已到。
她从自己的包厢溜下去,来到后台。
这时正值演员们准备“安可”。唐娜和波尔波拉都已经再次登台,面对那响彻剧院的掌声。
而饰演唐·何塞的男演员则什么也不敢上台了。
他揉着脑袋上不知被什么砸出来的一个包,冲东家苦笑。
罗兰无奈地摇摇头,安慰他:“算工伤,回头找经理去要补偿。”
演员顿时高兴了,咧嘴傻笑。
“但这也证明你成功了,我们都成功了——观众如此入戏,这正明所有人都认可了你的表演。你在世人心中留下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唐·何塞……”
在“安可”之后,罗兰走上舞台。
这时候的她,已经剪短了一头黑色长发。除了昔日非常熟悉唐格拉尔姐的那些朋友和同事们,没人认得出她。
“到场的每一位尊贵来宾,坚持将这出歌剧看到最后的朋友们……”
她的开场白引起了人们善意的笑声。
“我是皇家歌剧院的东家,是我邀请各位来看演出。各位手上的邀请函,每一张都是由我寄出来的。”
剧院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好奇,想知道这位年轻美貌的剧院东主,究竟是为了什么将她们请来看戏。
“我想对各位的是……”
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位姓布瓦洛的报刊评论员,女性。
布瓦洛姐以前写过很多关于歌剧的评论,歌剧团的每一名演员她都熟悉,过去那一年里,歌剧团经历的所有风波她都是见证者——
当然,并不是她所有的评论文章都有机会登上报刊的版面。布瓦洛姐也有不少文章被报社总编“压稿”过。
但是哪一次都没有像今天的《卡门》这样,让布瓦洛姐感慨万千过。
她已经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很多的感慨,只要稍加修饰,就是一篇精彩的评论文章,今天晚上就可以递到报社总编的桌上。
但是——有一个问题。
今天受邀前来的观众,全部都是女性——她如果今晚就把评论稿件递出去,就会全巴黎都知道她是个女的——她早已给自己起了一个男性的笔名,这么一来就露馅了。
布瓦洛姐想了想,还是把手里的笔记本都收了回去。
——等等,等明天剧院正式对外公演了再,也不迟。
可是,剧团这位年轻的东家登台演讲了。这位东家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动了布瓦洛姐。
布瓦洛姐越听越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她重新又拿出了笔记本,用染着墨水的手,迅速在本子上措辞——
是的,这天底下,有谁过女人就一定比男人更弱,写出来的评论文章就不如男人的呢?
布瓦洛姐的笔刷刷地在纸上摩擦。
她从罗兰的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渐渐地,评论员笔下开始生出温度,她的笔尖跳跃得越来越热烈。
她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现在和身处这座剧场里的所有观众们一样,正在成为这座城市里的“火种”。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故事,这个世界上从没有真实存在过卡门和唐·何塞,可是这个故事能被讲述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这一出歌剧至少令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是个自由的人,思想自由,爱情自由,婚姻自由,我理应享有和‘其他人’同等的权利——不受威胁、不受干扰、享有尊严……”
布瓦洛姐的墨水笔尖重重地戳在她的笔记本上,洇开一个大大的墨点,仿佛是一幅宣言。
演出散场以后,布瓦洛姐留在座位上,用最快的速度,誊清了她的稿件。
出奇的是,散场后剧团的人竟然没有清场,没有将她赶走,而是耐心地在她身边等候,为她留门。
布瓦洛姐将稿件投给了《箴言报》。
据,当晚整个巴黎的报社都在寻找关于这场演出的稿件。布瓦洛姐是唯一有资格进场观赏的报刊评论员。
《箴言报》果断采用了布瓦洛姐的稿件,但是将文中那些过于“激进而主观”的部分都删除了。
“删除这些内容是为了您好——您也不想让自己的女性身份就这么暴露在公众跟前吧?”报社主编这么对布瓦洛姐解释。“公众会认为您这样的评论员缺乏观察力与公信力的。”
布瓦洛姐顿时微笑,她并不想和眼前的人分辨、浪费口舌。
只有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她心中就此种了下去,会就此生根、发芽。
删稿和退稿都不会影响这东西的生命力,相反,它会在巴黎遍地开花。
毕竟不止她一个人,当时坐满了整个剧院,都是和她一样的“人”呢!
《卡门》在进行了一次“凭邀请入场”的“首演”之后,于第二天开始,向整个巴黎公演。
到这时,整出歌剧已经唤起了整个城市的兴趣,也引起了大范围的争议。
它的反响之大,连演出团体都始料未及。
——绝不是一味好评,它引起的争议远超过对它的好评。
但是争议都来自于没看过它的人,这直接导致这出歌剧一票难求。人人都挤破了头,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一出“惊世骇俗”的歌剧。
这出歌剧上演了十天,十天之后,内政部禁止《卡门》公演。
这时候禁演却已经晚了。
在整个城市里,对这一出歌剧的讨论已经形成风气,就算这一出歌剧不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那也一定是讨论度最高的。
谁知这内政部在下令禁演之后的半个月后,自己就先改换了门庭——
内政部已经不再是“七月王朝”的内政部,它成为“共和国”内政部。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十来天之间——
在与内阁的和平谈判破裂之后,工人发动了总罢工,学生们走上街头,共同争取权利。
安德烈亚则带人秘密组建了义勇军,冲进了巴黎市政厅,控制了几大报纸,公开喊话,要求国王逊位,建立共和国。
国王下令内阁重组,但是没有成功。起义的人们和国王的军队在巴黎市内激烈交火。
最终,失去了对国家控制的法王意识到大势已去,无奈之下,逃往英国。
法兰西第二共和国从此成立。
与首都的市民斗争几乎同一时间发生,在法国的乡村,农民们也已经开始大范围地抗议横征暴敛,要求约束税务官的权限。
很快,城市与乡村的斗争连成了一片,人们争取共同的权利——改革选举权、改革司法、彻查舞弊……
这场从蒙莱里平原开始,并蔓延到全法乡村的斗争,有一个英勇的领头人:阿尔贝·德·莫尔塞夫——他已经抛弃了父亲的那个姓氏,现在叫做阿尔贝·埃雷拉。
阿尔贝曾受邀前往巴黎加入新政府,但是他最终还是做了决定,留下来好好治理地方——比起浮华的巴黎,阿尔贝更喜爱这个质朴踏实的地方。这里曾将他治愈。
他立即成为最受农民们欢迎的地方官员,时不时还能与农夫们一起并肩下田。
罗兰与海蒂一起来看望她的时候,阿尔贝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眼前都是出色的美人,实在不晓得该先讨好谁才是。
“欧仁妮……”
犹豫了半天,阿尔贝还是向昔年的青梅竹马先伸出了手。
海蒂一伸胳膊,用手肘轻轻推了推罗兰。
“你看,当初为了帮他,我可是把伯爵那个武器库全都给搬空了。他可还是只惦记着你。”
罗兰瞅瞅海蒂,问:“为什么这话我多少能听出点儿酸味?”
海蒂爽朗地哈哈大笑,:“逗逗你而已!”
“你难道没有收到通知吗?还有最后15分钟,我们就要和这个位面告别了。我这是有啥好酸的?”
阿尔贝望着眼前的两个美人,像个普通农夫一样,伸手挠了挠后脑,应该是完全听不懂她们都在什么……最后15分钟是怎么回事?
罗兰却指指蒙莱里塔的方向,:“看,伯爵和梅尔塞苔丝夫人。”
从她们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伯爵正和梅尔塞苔丝夫人一道,在蒙莱里塔下的花园里散步——在园丁兼快报员皮诺先生“跑路”以后,这里的花园依旧得到了附近村民的良好照顾,花草欣欣向荣。
伯爵偶尔偏过头,对梅尔塞苔丝着什么。
梅尔塞苔丝同样会时不时转过身来,与伯爵交谈,面孔上流露出开朗的笑容。
自从跟着阿尔贝来到蒙莱里,梅尔塞苔丝的心境大为好转。她甚至曾经亲口对罗兰过,她终于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而且有能力活得更好。
相比以前在巴黎的豪华大宅里过着精致生活的贵妇人,现在在寄宿学校里担任文法和美术老师的梅尔塞苔丝,显然要更富有活力。
罗兰心想:不知道梅尔塞苔丝和伯爵,能不能破镜重圆。
可她一想,伯爵其实和她们一样,都是进入这个位面的选手。也就是,他在这个位面里也同样只剩下15分钟——啊这……
海蒂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基督山伯爵的背影,她:“你我都能够自由地离开这个位面。可是伯爵……不知道伯爵是不是还得重新开始呢?”
罗兰心头一凛:基督山伯爵是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如果位面结果中有任何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他将会因为没有达成“完美”复仇而继续留在这个位面里。
当她和海蒂、安德烈亚离开这个位面的时候,伯爵也能和她们一起吗?
“喂,起码我们自己要有些信心——”
罗兰大声地出来。
“本季位面,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无论是为了男人还是为了女人,我们都已经做出了贡献,做出了我们能做的一切!”
基督山伯爵和梅尔塞苔丝,并肩走在蒙莱里塔下开满鲜花的花园里。
梅尔塞苔丝望着远处的年轻人们,微笑着:“爱德蒙,我的朋友,感谢你来看望我——近来我只觉得一切都很圆满,再没什么觉得遗憾的了。”
又或者,既然有些事已经永远成为遗憾了,那么就将它封存心底,永远也不要拿出来干扰他人和自己的生活了。
基督山伯爵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非常认真地:“夫人,这一次,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看到您心境和平,对我来也是好不过。我不会再为您或者阿尔贝感到遗憾。”
“以后您或许还会看到‘我’,但是那已经不再是我。”
梅尔塞苔丝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伯爵的是什么意思。
基督山伯爵温柔地:“是的,夫人,我心中自始至终都能感受到对您的倾慕与尊敬。您理应是一个幸福的人。”
“所以,请您和阿尔贝,都继续这样幸福下去吧!”
正在这时,蒙莱里的大路上,传来一阵雄壮的马蹄声。
伯爵往来人的方向张望一眼,顿时笑了:“我的最后一桩遗憾可能终于能得到弥补了。”
梅尔塞苔丝也顺着伯爵的眼光往大路上看。
早先那里停了一驾宽敞的马车:一名上了点年纪的仆人正在指挥车夫往下搬东西。另外几个人正在将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和轮椅一道,从车厢里抬出来。一个年轻姑娘正站在老人身边。
梅尔塞苔丝认出来了:“那是德·维勒福姐!”
伯爵点点头:“是的,是瓦朗蒂娜。”
他终于微笑:“我想,有人现在终于遇到了应属于他的爱情。”
道路上,一个穿着北非骑兵团军服的军官勒住马缰——他的眼光完全无法从年轻姑娘身上挪开。
终于,他鼓足勇气,一跃下马,来到瓦朗蒂娜面前,红着脸问:
“姐,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唔,那个,我的名字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