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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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的是老色胚,的是色胚,呸呸呸!”

    向阳村里,一个妇人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拍了拍大腿上的灰屑,然后站起身,朝屋内啐道,神色愤愤。

    “自己家的水缸空着,去给人家挑水,心肝被狗吃了,被狐狸精勾去了。”女人越想越气,最后还骂了一句脏话。

    女人拔高声音嚷嚷,生怕左邻右舍听不到似的。她完还不解恨,朝“狐狸精”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女人总算骂完了,她推开门,去收拾门口摊开的萝卜皮。她举起簸箕晃了两下,这时从远处的大槐树下走来两个人,是女人从未见过的外来客。

    是走来两个人,实则是一名高大的男子推着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女人端着簸箕,眯起眼睛,盯着从远而近的两个人。

    推轮椅的高大男子停下步伐,前面坐着的男子侧头向他使了个眼色。

    高大男子点头,朝妇人走了过去。

    妇人见男子走过来,本能地有些警惕,但是见他面带亲和的笑意,态度还算恭敬,就又放松了心神。

    “这位大姐,请问薛丛家在哪里?”

    女人一听这个名字,眼神闪现鄙夷,“往东边走,门口有个大石墩。”

    男子拱手,“多谢大姐。”完后便回去告诉同行之人,推着他继续向东边走。

    女人盯着两人背影瞧了一阵,才缓缓回了院子。

    到了女人所的院子门口,高大男子上前敲门。

    敲了几声后,里面传来回应。

    “谁啊?”轻轻软软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请问是薛丛的家人吗?我们为他捎了东西回来了。”

    门开了,一张芙蓉面蓦地将狭清简的院落点亮了。

    女子眼睛如秋水含波,一清见底,还带着自来的盈盈笑意,这是一双太过美丽的眼睛。琼鼻娇俏,杏脸桃腮,樱唇润泽,水仙的纯澈,海棠的秾丽,在女子身上矛盾而巧妙地糅合。

    这是薛丛的妹妹薛巧儿。

    “你们是哥哥的……?”

    “我们方便进去话吗?”高大男子问道。

    “好,请进。”

    薛巧儿将门彻底开,请二人进了院子,然后将门虚掩上。又给两人用瓷杯倒了花茶。

    “谢谢。”高大男子略躬身接过。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也接过瓷杯,他没话,低头看向瓷杯中的花茶。

    “哥哥让你们捎东西给我?”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绸制袋子,薛巧儿一愣,怀着期待开了袋子,见到袋子里的东西,她的表情僵住,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哥哥……他怎么了?”

    袋子里面是她在哥哥薛丛参军之前给他做的贴身之物。

    看到薛巧儿的神情,高大男子有些不忍心,他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还是缓缓道出事实:“薛丛他……战死沙场。”

    薛巧儿拿着绸袋的手垂了下去,她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痛楚。

    “谢谢你们把哥哥的东西带回来,他人呢?”薛巧儿静默片刻,终于开口话。

    “按照薛丛的遗愿,我们把他安葬在了西门河那边。我们可以带你过去。”

    西门河离村子不算太远,薛家兄妹的父母也葬在了那里。

    “谢谢。”薛巧儿呐呐道。

    “那我们现在……”

    “明日再去吧,我们明日来接你。”高大男子的话还没完,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发话了。

    “也好。”薛巧儿没有反对。

    “陈度,还有一样东西,拿出来给薛姑娘。我们走吧,明日再来。”

    高大男子叫陈度,听了轮椅上男子的话,立刻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

    薛巧儿认出了,这是她为哥哥薛丛缝制的袋子。

    “姑娘,这是薛丛的军饷,我们如数带回了。”

    两人走后,薛巧儿看着布袋失神。她知道,这是哥哥薛丛一点一点攒的,搏命得来的。半年前,薛丛托解甲归田的同乡把军饷带给妹妹薛巧儿。

    一晃半载,哥哥薛丛身故沙场。

    薛巧儿没有去拿那个布袋,她坐在石凳上,眼泪终于全然释放出来。

    *

    翌日,院门敲响了。

    薛巧儿开门,只见是昨日那个叫陈度的高大男子,却是未见轮椅上的男子。院门口还停着一驾马车。

    “薛姑娘,请上车。”

    薛巧儿点点头,转身拿出一个竹篮,竹篮上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将门关好踏上马车。

    原来昨日轮椅上的男子坐在马车里,他正捧着一本书看,见薛巧儿上来,他冲她点点头,接着看手里的书。

    薛巧儿以微笑回应,她扫了书封一眼,男子看的是《荣显录》。

    薛巧儿在男子对面坐下,没有坐在正对面,她选择倚窗而坐。

    车轱辘的声音传来,薛巧儿的思绪渐渐飘远,漫无目的地游走。

    男子没再看书,他静静地看着前方。车厢里飘散着枣香,还算好闻。

    到了西门河。

    陈度掀开轿帘请薛巧儿下车,然后领着薛巧儿走了约莫半刻钟,到了一处停下。

    这里明显是一处新坟,没有旁边坟墓的荒草丛生。

    “薛姑娘,我在那边等你,你好了就过来找我。”陈度识趣地走开了。

    薛巧儿看到墓碑上的字,静默片刻。

    “哥,我来看你了。”

    薛巧儿放下竹篮,拿出准备好的拂子和方布将坟前几乎不存在的灰土扫拭一空。

    然后拿出一个瓷碗、一个瓷壶和一个碟子,分别装着八宝饭、果酒和枣糕,八宝饭和果酒是薛巧儿一大早起来做的,也是薛丛爱吃的。

    薛巧儿将果酒倒了一盏洒在坟前,“哥哥,这果酒本是备着你中秋时候回来喝的。你尝尝,是不是和以前一样香甜?”

    “巧儿会照顾好自己的。”薛巧儿又轻声了几句,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完,她静静看着“薛丛”两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

    “陈大哥,我们走吧。”薛巧儿到了陈度身边。

    陈度点头,又带着薛巧儿停靠在西门河围堤的马车旁。

    薛巧儿上了车,车上的男子又在看书,还是那本《荣显录》。

    她还是倚窗而坐,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突然,一个低沉带着厚度的声音破了车窗的宁静。

    “抱歉,薛姑娘。”

    薛巧儿听到男子开口,略微错愕地看向他。

    “薛丛是掩护我而死的,我当时躲避不暇,突出重围的时候,他中了三箭。”

    男子低头完后,他抬头看向薛巧儿。

    他的鼻梁高挺,和高俊的眉骨相融一体。眼睛清明有神,不掺带任何杂念欲念。轮廓清正,五官精琢,一眼看去,不会以为他是浴血沙场的将士,只会以为他是生活优渥的翩翩公子。

    尽管他不良于行,但是从他挺括的肩膀和修长的双腿,就能够看出身高和高大的陈度相差无几。

    “抱歉,薛姑娘。”男子又了一次。

    被一双澄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薛巧儿心中却是无波。哥哥薛丛已经去了,战场刀剑无眼,为救人而死也死得其所,也是哥哥薛丛的性子。

    “不知郎君贵姓名?”

    男子没想到薛巧儿突然有此一问,“在下俞沛霖。”

    “俞公子,你真的不必觉得抱歉,战场刀剑无眼。你们能把哥哥带回来安葬故土,我已心存感激。”

    “薛姑娘,你以后有何算?”

    一个未出阁的弱女子,没有家人的庇护,如何自处?

    对于这一点,薛巧儿心里也觉得茫然。世间之大,但她已经无亲无故了。

    “我住在县城的来梧客栈,离向阳村不远,你如果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来找我。”

    *

    回到向阳村,在薛巧儿的院门口,有一个年轻男子在驻足张望。

    薛巧儿下了马车,男子立刻迎了上来。

    “巧娘,你去哪儿了?我来了两次,你都不在。”

    男子的母亲添油加醋了一番,什么薛巧儿一早坐着男人的马车出村了,男子一听便有些心急。

    此刻看到坐在车前的陈度,男子顿时起了戒备心,“巧娘,他是谁?”

    “这是我哥的朋友,”薛巧儿朝院门走去,“水生哥,你找我有事儿?”

    名叫水生的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陈度,见陈度表情坦荡,稍微安下心来,“巧娘,我送你一样东西。”

    水生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满脸喜色地开来,是一支蝴蝶钗子。

    “水生哥,你拿去送给玉湖姐吧,我不需要这个。”

    玉湖是水生的亲姐姐。

    “巧娘,这是我用猎物赚来的钱买给你的。”

    水生想,巧娘都没有钗饰,她戴上这个,一定好看极了。

    “水生哥,我真的不要,无功不受禄。”

    水生不大明白什么受禄不受禄,他只想让薛巧儿收下。

    一个坚持要给,一个坚持不收,无奈男女力气悬殊太大,盒子还是到了薛巧儿手里。

    “水生哥,你再这样,我可就不理你了。”

    “巧娘,我是好意。”

    “你的好意我真的心领了,但是这东西我不能收。快拿回去吧。”

    水生在一步三回头中拿着盒子走了。

    薛巧儿心中叹气,回头朝还未离开的陈度笑笑,“陈大哥,我先回去了,谢谢你,也谢谢俞公子。”

    “客气了,薛姑娘,那我们便走了。”

    马车辚辚走远的声音响起,薛巧儿开门进了院子。

    “怎么,又去见那个狐媚子啦?”

    “娘,不许你这么巧娘。”

    “哼!没出息的东西!这就心疼啦!人家心比天高呢……”

    马车经过一处院子,院子里传来母子二人争执的声音。院门半开,赫然是刚才的水生和他娘。

    “主子,里面是刚才那个水生。”传来陈度的声音。

    俞沛霖没搭话,他已经听出来了。他微微皱眉,轻轻掀开轿帘一角,然后又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