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 绾绾感受到所有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灼热得可怕。身为故事的主人公，她却有种与已无关的缥缈感, 仿佛这一切都是旁人的故事，无论悲欢爱憎，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蔺焰跟虞轻衫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绾绾, 一时间, 又喜又悲，心中五味杂陈。虞轻衫想到之前她竟然袒护谷思萱，心里一阵后怕。谷思萱三翻四次要对绾绾下死手，若不是绾绾机敏发觉，破了她的局, 恐怕早就遭遇不测……

    然而在不久前, 虞轻衫和蔺焰竟然以命维护谷思萱，要是让谷思萱得手, 他们不就是杀害女儿的“帮凶”？！

    空气中浮动着躁动, 不安的情绪在蔓延。虞轻衫感觉喉咙干涩的厉害, 由蔺焰搀扶着缓缓走近，距离绾绾一步之遥，视线一片模糊，好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看什么都是湿漉漉一片。

    “我怎么就这么蠢……”女人喃喃道。

    眼前的年轻女子, 五官竟有些像她, 虽然比她精致许多，但总归是像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把绾绾往女儿的方向想。

    “冒犯了。”蔺焰拿出那尾凤翎, 赤红色的尾羽一点点浮空，由灰暗一下子变得“亮”起来，散发出红色的耀眼光芒，缓缓轻轻地落到绾绾手心。

    “……”绾绾淡漠地捧着凤翎，身上的疏离感与周围格格不入，仿佛雪山之巅的一抹白雪。凤翎比她热情多了，触到她的瞬间，似乎触发了某个神秘的开关，立马在她头顶上方浮现一个巨大的凤凰虚影，仰起脖颈，好像在长鸣。

    众人不免惊了一下。

    “是她。”蔺焰深锁的眉心舒展开来，对夫人重复道，“是她，她就是娆儿，我们的娆儿。”

    刚才的反应，是凤翎对主人的“欢迎”。

    “这是什么意思？”雷元洲感觉事情发展太快，脑子差点就不够用了，先是以为真正的娆儿师妹已经死了，后来居然发现没死，更神奇的是，师妹居然是——绾绾！

    “绾绾道友成我师妹了？！”

    不知为何，雷元洲有种赌灵石先赔了一百万，后来峰回路转赚了一千万的错觉，等他琢磨过来，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咧开。

    “原来绾绾道友就是真正的娆儿师妹。”裴宁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看来当年怀玉真人把娆儿带去玄霄派，后来邪修屠戮火云山庄，师妹刚好躲过一劫。”

    面对众人灼热的目光，尤其是那对夫妇的眼神，那种愧疚又复杂的神色，绾绾有些不太适应，“既然你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就不多留了。”

    “你要走？”虞轻衫脱口而出。

    绾绾微微颔首，她还要动身去应天秘境，寻找长生叶。在千机门耽搁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既然已经揭开了原身的身份，找到了她的爹娘，也算弥补了原身的遗憾。可她终究不是原身，自然不会留在千机门。

    刑天：“要不直接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早就死了，你现在不过是住在这副身体里。”

    绾绾摇摇头，就算她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也无法再次破碎这对可怜夫妇的希望，若是原身在天有灵，或许也不希望看到她的爹娘痛苦愧疚一辈子吧。

    掌门夫妇以为绾绾是埋怨他们曾经帮着谷思萱那样待她，所以才急着要离开，两人着急地不行，对绾绾百般挽留，绾绾微微一叹，耐着性子多留几天。

    谷思萱被关在了雪崖，这一回，她怕是永远都出不去了。掌门夫妇没有杀了她，让她一直困在雪崖，从此以后，生死不复相见！

    ……

    “娆儿师妹。”一声轻呼从不远处传来，听到声音，绾绾转过身，黑发披垂，几缕冒着湿气的青丝别到耳后，整个人浸润在朦胧的月光里，令人忍不住看呆了。

    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芬芳，楚芸仙知晓她才刚出浴，白玉般的脸颊霎时间涌上一层薄薄的绯红，就算她是女子，面对绾绾时心头也会生出惊艳，更别是男子了。

    随楚芸仙一同来的还有虞轻衫。

    “你还是叫我绾绾吧。”

    自从那一日，虞轻衫和蔺焰常常在绾绾所住的院子外徘徊，来了也不敢直接进来，生怕绾绾不愿见到他们，心翼翼地让人心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虞轻衫拉着楚芸仙一起过来，问绾绾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闲聊一会儿，楚芸仙跟虞轻衫交错一个眼神，立马心领神会，轻声问道：“对了绾绾，跟你一块来的那位道友是什么人？来自哪个门派？”

    想起薄戮出现时的样子，楚芸仙忽然脊背一凉，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那个跟绾绾一同出现的男人很危险，面冷如雪，没什么表情，却无端叫人生出了畏惧之意，哪怕藏得很深，男人身上不经意流露的威压，远远超过她曾经见过的那些大能。要不是因为师娘担忧，她也不会出言询问。

    “他啊……”绾绾顿了一下，脑子里划过曾经的修真界第一强者？不行不行，太张扬，这要出去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他，单名一个戮，勠力同心的戮。无门无派，是逍遥惯了的散修。”

    “戮？”楚芸仙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微皱起，嘀咕一句，“只要不是那位天魔就行……”

    听到“天魔”的瞬间，绾绾心里咯噔一下，还好她面色不改，心里念道正是那位，碰上楚芸仙跟虞轻衫的眼神，她微微一笑，此事就此揭过了。毕竟对面两人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天魔重临，跟她在一块的真的就是那位销声匿迹已久，修真界却还有他的传的天魔薄戮。

    “原来是散修。”

    楚芸仙话落，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许久没人话，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虞轻衫憋不住，终究开口，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嗯？问她跟薄戮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当然是死对头，萍水相逢，互相利用的关系。

    “真的是这样吗？”脑海中忽然飘荡起刑天玩味的声线，一听就不怀好意。

    夜色笼罩周遭，柔柔的月光洒在绾绾的左脸，右脸就蒙在昏暗中，让人不太看得清她的神色，只见她似乎思忖了几秒，低声地：“就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就普通朋友你俩站那么近？他还护着你？

    这些话到楚芸仙嘴边转了转，还是咽回到肚子里。

    虞轻衫似乎不太相信，还想确认一下，随即，才感觉到周遭的温度骤然冷了许多，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寒冷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擦过皮肤的感觉，冻得刺骨。她猛地了个哆嗦。

    ——“普通朋友？”

    一道沉沉的嗓音破开夜幕，卷着巨大的寒意袭来。语气轻如鸿毛，虚无缥缈，可听在耳里，却像从黑漆漆的深渊传来，顿时激起人的危机感。

    冷意扑来时，血液“嗖”地全冲上了头顶。楚芸仙吓得立马握住绾绾的一只手腕，然后才敢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昏暗之中，着狐裘大衣的男人歪着头，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放在身前腰侧，漫不经心地把玩指间的戒指，他手腕上的炼金在黑夜中闪烁着冰凉的光泽，犹如刀刃般锐利，仿佛下一秒就会割开某个人的脖颈……

    绾绾察觉到楚芸仙跟虞轻衫的紧张，低头一看，楚芸仙还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就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似的，她发出了一声轻笑，拍了拍楚芸仙的手背，“不用紧张，他不会伤害你们的。”

    虽然天魔生性凶残，嗜好杀戮，但她就有种直觉，薄戮不会对她身边的人下手。至于这直觉从何而来，就连绾绾也道不清不明。

    可是另外两人没有她这种谜之直觉，安抚起不到什么作用。

    “要不我们先离开？”楚芸仙战战兢兢开口，“就不扰你俩了。”

    着就跟虞轻衫起身离去。

    人走后，绾绾才看清薄戮的神情，眉目冷冽，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微妙感觉，她用一种清淡的语调问，“怎么？难道不是普通朋友？”

    下一秒，男人那双黑如墨的眼睛，带着一丝冷意，跟她四目相对，微抿的嘴唇张开，“既然关系如此普通，你就一个人去取长生叶吧。”

    “可是你都答应过我，会随我一同去应天秘境取长生叶的！”绾绾冲到他跟前，仰着头对他道。

    “本座反悔了。”

    “……”

    “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天魔本就是喜怒无常，心思莫测的。”薄戮低下头，深深凝视着她，语气有些冷酷，“我改变主意了，你又如何？”

    “你！”绾绾握了握拳头，见他就要转身离开，心头有个声音告诉她要把他留下，无论如何她都要拿到长生叶，有薄戮帮忙，事情会顺利许多，起码他知道长生叶的位置。虽然不知他怎么就被惹怒了，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把人哄回来。

    一个闪身，绾绾拦在薄戮身前，伸出手轻轻抓住狐裘衣角，唇边带着笑，“我方才的话不对，你都肯帮我拿到长生叶，自然不是寻常朋友可比的。”

    刑天：“快，你是最独特的，最重要的！”

    “？”绾绾懵了。

    刑天：“呀，保证有用！”

    要是没用，绾绾拿玄月弯刀祭天！

    薄戮沉沉眼眸波澜不惊，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她接下来要的话，面无表情的神情无形中给四周添了几分压迫。紧接着就听到身前的人，“在我认识的人里，你是最独特的。”

    从来没想过一句话竟然这么拗口，又叫人心头别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啊搅，有种难以言的滋味。

    “最重要的。”她飞快地又补了句，漂亮的脸颊不禁有些绯红。

    完绾绾抬起头要看对方的反应，谁知薄戮已经转过身，语气温和的，“走吧。”

    嗯？

    “应天秘境开启在即，你在这里只有两天时间。”

    仿佛混了霜雪的松香扑进鼻腔，让人精神一震，绾绾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善变的天魔又又改变心思，决定履行诺言陪她到应天秘境了，她当即接话，“好。”

    两人背着月光，长长的影子落到走廊，并肩而行。

    ……

    尽管揭晓了身份，绾绾仍然没有留在千机门，当这儿的师妹。她站在山门前，明艳的脸庞相较之前多了一丝柔和，对着千机门的人笑了笑。

    “绾绾你真的不考虑多留几日吗？”雷元洲皱着眉头，有些不舍问。

    他知道一时之间让绾绾接受自己的身份，从此留在千机门很难，可是这么快就要走，不仅他会舍不得，更重要的是，师尊跟师娘一定很难过。好不容易认回了女儿，没来得及对她好，弥补这么多年的缺失，一家人又要分开了。

    “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办。”绾绾回道，触及两道与众不同的目光，“日后若有机会，我还会来千机门的。”

    在绾绾走下石阶的时候，蔺焰和虞轻衫匆匆向前，两人不管不顾地从储物戒中掏了好些东西塞到绾绾手中，眼见越堆越多，快要拿不住了，两人才堪堪收手。

    “出门在外，一定要心！”虞轻衫眼尾晕开一抹红，“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收下吧，不定有用的上的地方。”

    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用长辈的语气跟她话，可是绾绾并不反感，还觉得有几分新奇，点点头，看上去有些乖巧。

    虞轻衫心都化了，莫名又涌起一阵酸楚，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尽到一个娘亲的责任，没有好好照顾过自己的女儿一天，反而把一切的关爱都给了另一个鸠占鹊巢的人，这一刻，面对绾绾，心底生出了无限愧疚和心痛。

    “照顾好她。”薄戮听到一道独密传音，看向蔺焰，又听他道，“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

    其余的人完全没有察觉。

    等绾绾和薄戮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那对夫妇对视着，眼睛里涌动着无限情绪。

    “夫君，你，娆儿是不是还在怨我们？怨我们当年没有保护好她，让她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头，怨我们把别人的女儿当亲生的，还袒护要伤害她的人。”

    “夫人多虑了，娆儿……绾绾她看上去不像怨恨我们的样子，也许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毕竟这么多年我们都不在她身边。”

    “那你娆儿她还会回来吗？”

    “夫人放心，会的。”

    ……

    相比外面的世界纷繁多彩，雪崖上的生活就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沉闷寂静地叫人发疯。如今不再是“蔺娆”的谷思萱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被困在雪崖，并从此以后，再也不得踏出半步。

    蔺焰夫妇没有杀她，她却丝毫不感激，黑沉沉的眼神扫过雪崖一草一木，疲乏地靠在石壁上，叫住来送饭的弟子，“告诉掌门，我要见他！”

    弟子放下食盒，眼神古怪地量了她一眼，“掌门了，他不会来见你的。你都不想想你犯了多大的过错，就连你的爹娘，造孽啊，要不是你们一家子，娆儿师妹也不会跟掌门和掌门夫人分开那么久，差一点就阴阳相隔了。”

    “呵呵，怎么？难道我就该死？！”谷思萱瞪大眼睛，冷笑了一声，“要不是我有凤翎，我早就死了！”

    愤怒和不甘已经充斥着整个脑海，让她苍白的面孔狰狞起来。她只想到自己活，却从来不想那本就不属于她，更不觉得自己后面鸠占鹊巢，甚至想杀掉正主有什么错。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两行热泪从脸颊滑落。

    弟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见她忽然凉凉地道：“你让掌门过来，如果他不来，他会后悔的！”

    尖锐的嗓音，听上去却没什么底气。弟子没有回答，快步离开了雪崖，身后是沙哑的咒骂跟狂风呼啸的声音。

    第二日，谷思萱态度友好了许多，几乎央求着让弟子替她传话。

    “我已经受够了这个破地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我错了，你代我告诉掌门，我真的知道错了……”

    “好歹我也当了他那么多年的女儿啊，他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废了我的修为，让我日日夜夜饱受雪崖的寒风冷冽，我真的快疯了，这个鬼地方连个话的人都没有！”

    弟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答应了她的请求，“我只负责传话，不敢保证掌门会来，若是掌门不来我也没办法。”

    寒风呼呼吹着，刮在脸上带起一阵刺痛，皮肤干得都快裂开了。谷思萱环抱膝盖，把头埋在膝盖上，眼睛看了一眼食盒，又索然无味挪开，耳边都是风吹过草丛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山谷间风的回声。

    慢慢地，视线被黑暗一点一点的遮掩，四周黑得好像泡在墨水里。谷思萱睁大眼睛，发红的眸底布满惊慌，好一阵子，她才缓下来。现在的她失去一身修为，彻彻底底成为了凡人，耳目不再像以往清明，到了夜晚就看不清事物，每天肚子还会发出该死的咕咕咕的饥饿声！

    “绾绾，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要是爹爹当初就把你杀了多好，非要留着你这个祸患，人啊，果然不应该心慈手软。”

    ——“这就是你的忏悔？！”

    沉稳的声音骤然在夜里响起，像是一道惊雷落在谷思萱心里，轰得心头一阵阵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