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肮脏的巷子口， 摆着一张瘸腿的木桌，桌腿用瓦片垫了一下，勉强保持着平衡， 桌面满是油垢和污渍， 已经看不清桌子原本的颜色。

    不过坐在桌边的几个人都完全不在意这些， 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洗牌。

    “哗啦啦”的麻将碰撞声中， 一个歪嘴男人瞥了眼对面女人面前的一摞纸币， 忽然：“老朱，你家姜天元怎么样了？”

    朱秀春手指微顿，一秒不到，又继续搓麻将，神情麻木：“不怎么样， 医生快死了。”

    “不是吧？”旁边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婶， “不是你家女婿超级厉害吗？钱多到用不完， 想去哪里去哪里， 想见谁见谁？”

    “对啊。”朱秀春垂着眼， 动作飞快地把麻将码起来。

    “那怎么还治不好你家姜天元？”另一个叼着烟的男人。

    朱秀春用力把骰子扔出去：“生死有命，有钱就能治好所有病？那有钱人就不用死了， 世界还不乱套？”

    “得一套一套的。”歪嘴男人轻哼一声，“怕不是吹牛吧？”

    朱秀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眼神里火气非常重：“我吹什么牛了？”

    “哎哎哎，都少两句， 好好麻将。”白胖大婶这样劝着， 顿了顿， 自己却又继续拱火， “不过，老朱你也是奇怪， 女儿嫁了那么好的人家，请你去享福你不去，甚至连麻将馆都不进了，跑来跟我们两块的麻将，你以前是连20都不的……图什么呢？”

    这话听着客气，脸的力度可一点都不轻。

    朱秀春紧紧绷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姜天元的事情让我想明白了，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喝酒不能过，麻将也是一样，有句话怎么来着，赌……有情，大赌伤身。戒，我是戒不掉的，不就只能麻将？”

    在座的人都清楚，她就是没钱才不得不在这里麻将，但她这番话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得也是。”歪嘴男人出一张麻将，“不过，你那女儿女婿怎么不见回来瞧瞧你？他们回来陪陪你，你也不用这么无聊，整天只能麻将吧？”

    “他们……工作忙。”朱秀春看了眼刚才那张麻将，“哎呀，二筒，我要杠……”

    “晚了晚了。”旁边的瘦男人忙拦住她，“已经走下一轮了，要什么要。”

    朱秀春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手来。

    “你女儿不是还在读书吗？”白胖大婶又把话头接上，“怎么就忙了？该不会……”

    三人互相看看，忽然齐声道：“不认你这个妈了吧？”

    “胡八道！”朱秀春色厉内荏地喊了一声。

    “这种事情，大家都是长了眼睛的，看得出来，你吼我们起什么作用？”白胖大婶眼珠滴溜溜乱转，怂恿道，“要我，你就是怂，那么好的条件，被人家唬住，要是我啊……管你是谁，不给钱？那我就曝光你的烂事！越是有钱人，就越在乎面子……”

    “朱女士。”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断了白胖大婶的话。

    几人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旁边，明明是个长相温和的帅哥，那眼神却像出鞘利剑，一碰上莫不个寒颤。

    周围霎时安静下来。

    年轻男人眼皮一撩，慢慢从几人脸上扫过：“我刚才似乎听到，各位对我家夫人的家事，有些意见？”

    几人都没弄明白他所谓的“我家夫人”是谁，但一看这人就不好惹，齐齐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就好。”年轻男人低头对朱秀春道，“朱女士，麻烦移步，我家先生想见您。”

    朱秀春没敢多，跟着他往前走，这才发现，巷子口不知何时停了辆车。

    具体什么车他们叫不上来，但一看那造型，就不便宜。

    车门开着，朱秀春怯怯地望了眼，看到顾言沣坐在后座，顿时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急急辩解：“我什么都没，没过你们的坏话，都的是好话……”

    “不用怕，上来吧。”顾言沣，“我有事和您。”

    卓俊替她拉开车门。

    朱秀春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战战兢兢地坐上车。

    车子没有开走，卓俊就守在旁边。

    朱秀春揪着衣襟，把忐忑不安都写到了脸上。

    “长话短。”顾言沣直接道，“我想问问您，当年是在哪里捡到姜觅的？”

    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朱秀春脸色微微一变：“垃……垃圾桶边，怎么了？”

    “哪里的垃圾桶？”顾言沣看她一眼，“我要具体地址。”

    朱秀春额头浸出了汗渍：“青灵寺山脚下的一个垃圾桶。”

    顾言沣瞳孔微微一缩：“是山下不是山上？”

    “确实是山下。”朱秀春肯定地。

    顾言沣不置可否，继续问：“捡到姜觅时，她身边可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

    “没有。”朱秀春。

    顾言沣不信：“真的没有？”

    朱秀春抿紧了唇，用力摇头。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好人，且手段残忍。”顾言沣轻揉自己的指节，垂着眼眸，“我劝你，想清楚再。”

    朱秀春额头的汗渍凝成了汗珠，她战战兢兢地：“姜觅身上，真的没有任何东西。”

    “身上没有？那就别的地方有了？”顾言沣挑出她话里的漏洞。

    朱秀春坐立难安，却没有直接话。

    顾言沣想了想，：“我查到，你丈夫早年的时候，曾是一名金匠。”

    朱秀春猛地一抖，惊慌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头。

    “十多年前，你俩捡回一个孩子后，日子忽然富足起来，你丈夫就不再干金匠的活儿了。”顾言沣淡淡道，“多养一个孩子，原本生活该更加拮据才是，但你们却忽然变有钱了。我听，是因为你们卖了些金银玉器？哪里来的？也是捡的？”

    他瞥了朱秀春一眼：“我都查到这份上了，你再撒谎有意义吗？”

    朱秀春抹了把汗，缓了缓呼吸，：“姜觅确实不是贺家大姐。”

    顾言沣一顿：“你怎么知道贺家？”

    “贺……贺先生这些年把那些领养人家的孩子都查了个遍，我家觅觅本就是在青灵寺山下捡的，他怎么可能没来查过呢？不仅他来过，连青灵寺的元一大师也来查过。”朱秀春再次强调，“觅觅确实不是贺家的孩子。”

    顾言沣还真没想到贺韫庸和元一都来过。

    难道真是他敏感、多虑了？

    还是不对，巧合太多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顾言沣声音微微一沉，“你们变卖的金银玉器，到底哪里来的？”

    朱秀春看他咬着不放，不得不实话了：“确实也是我们捡的……”

    20年前，朱秀春和姜天元刚结婚不久，原本也是夫妻恩爱，日子美满。

    可是，结婚一年多，夫妻俩始终没孩子，去医院一检查，结果令人震惊——两口子都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的不少，碰到两口子都不能生的，还真不多见。不过这样一来，两人都没法怨对方，也就没离婚。

    但到底还是不甘心，听青灵寺灵验，两人便在春节去烧香拜佛，祈求有个孩子。

    烧完香出来的时候，两人走错路，在一个悬崖边捡到一包东西，看起来全是婴儿用的。奶瓶、尿片、还有佛珠、玉佩、几个银手圈脚圈、一把长命锁……姜天元是金匠，别的东西且不，那长命锁他识货，至少值10万。

    差不多20年前的10万块，真的是一笔巨款，更别还有别的东西，那尿片看着都金贵。

    夫妻俩起了贪心，把东西藏起来准备吞了，但还没离开就听到一阵喧哗，好像是谁家丢了孩子。两人根本没看到孩子，怕这时候再把东西拿出来根本不清，加上贪念作祟，于是两人匆匆从路逃下山。结果刚到山脚，便看到路边垃圾桶边放了个孩子，脸色青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裹着那孩子的棉袄又破又脏，跟他们之前捡到的东西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他们猜这个孩子并不是山上那人丢的。

    姜天元本不想管，但朱秀春想到他们不能生育，刚去求子就得到一笔巨款，又捡到一个孩子，这实在是缘分，可能是菩萨的意思。不如就捡回去养养，没准将来还能享这孩子的福。

    于是，两人把孩子捡了回去。

    他们回家没多久，就听在青灵寺丢了孩子的是一个大户人家，好像非常有钱。

    夫妻俩冷静下来后，心思活跃起来，决定瞒下这笔钱财，然后再把孩子送去贺家。

    万一真是贺家的孩子，还能再挣一笔。

    姜天元是金匠，狠狠心把那把锁改成了一根金条。至于别的东西，暂时没动。

    到了贺家，可以没见到金锁，反正他们也查不到踪迹。

    可不等他们去贺家，贺家先找上门来了，他们只看了一眼朱秀春他们捡来的孩子，就确定不是自家丢的。一群人转身就走，朱姜二人根本没机会话。那些金银玉器，自然也就没机会拿出来。

    确定姜觅不是贺家的孩子，朱秀春两口子只好自己养起来。至于那些值钱的东西，他们东一件西一件，也陆续卖了个干净。因为除去长命锁，其余全都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而且卖东西的时间又跨度好几年，所以并未引起注意。

    至于姜觅，刚开始朱秀春夫妻俩图新鲜，倒也认真对待了几日。但她身体极差，动不动生病，生病就要花钱。次数一多，夫妻俩不乐意了，干脆任其自生自灭。谁知道这孩子大概是命贱，好生对待的时候娇贵得不行，待真不管她了，她磕磕绊绊，偏也没死。

    自从得知不能生育，夫妻俩便少了许多盼头，加上家里有了闲钱，姜天元在金店的工作干得不认真，最终被解雇，开始醉酒度日。朱秀春带孩子的时候，学会了麻将，渐渐上了瘾。

    刚开始几年有钱，一家人日子过得还行，他们对姜觅就是不怎么管，倒不怎么骂。但随着开销加大，又没有收入，再多的钱也很快就败光了。家里日子过得紧巴起来，朱秀春两口子便把气撒在姜觅头上，动辄骂。

    直到姜觅长大了些，出落得很标志，他们想到当初那包金银玉器，便起主意想让她嫁豪门，才不再她那张脸。

    “我承认，当初这事，我俩做得的确不厚道。”朱秀春把什么秘密都完了，反倒从容起来，“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什么也没用了……别的不，姜觅的确不是贺家姐。”

    顾言沣听了这半晌，觉得朱秀春不像撒谎。

    以前的事情，现在对错已经晚了，顾言沣没有多纠结：“所以，那枚橘子造型的金锁，确是你捡到的？”

    “是。”朱秀春点点头，想了想又，“当年捡来的，别的东西都卖了，家里还剩下一块手帕。如果你要，我去拿来。”

    顾言沣：“好。”

    朱秀春很快拿了一张手帕回来，纯棉的，因为保存时间太久，已经泛黄。但手帕一角绣着的橘子图案，还是能看出来针脚细致缜密，非常精细。

    顾言沣把手绢收好，看了朱秀春一眼。

    朱秀春想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顾言沣没跟她多，上车离开。

    “去乐果。”顾言沣对卓俊道。

    卓俊设好导航，问道：“觅觅真是贺家丢失的姐？”

    这几天顾言沣查姜觅身世，卓俊跑了不少路，所以也知道这事。

    顾言沣摇摇头：“这事很是蹊跷，我要先见贺叔叔。”

    贺韫庸刚开完会，听顾言沣来了，立刻把他请到办公室来。

    “贺叔叔，你看看这张手帕。”顾言沣开门见山，直接将手帕递给过去。

    贺韫庸本来坐着的，看到这手帕，“蹭”一下就站了起来，一把拽住顾言沣的衣服，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哪里来的？”

    “是橘子的？”顾言沣问。

    贺韫庸点点头，眼眶已经红了：“你到底哪里来的？”

    “你先坐下，别激动，听我慢慢。”顾言沣把他按回座位上，将朱秀春的话，捡重点了。

    贺韫庸又“刷”一下站了起来，要冲出去找人。

    “贺叔叔，别激动。”顾言沣忙拉住他，“你听我把话完。”

    贺韫庸冷静了一点，他揉揉额角，忽然又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顾言沣：“所以，觅觅是……橘子？”

    顾言沣：“应该不是。”

    贺韫庸不愿意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觅觅！对！觅觅姓姜，你知道的，我大嫂也姓姜！”

    “贺叔叔。”顾言沣再次将他按回座位上，“你看觅觅，长得跟大贺叔叔和婶婶像吗？”

    贺韫庸眉心狠狠跳了好几下，

    的确不像，否则他早起疑心了。

    “有个办法。”顾言沣一路过来，已经有了初步算，“除了亲子鉴定，还有亲缘鉴定，贺叔叔可知道？”

    所谓亲缘鉴定，自然是鉴定两人有没有亲缘关系，但这个结果不会太准确。简单点，如果没有血缘关系，能鉴定出来，但是不是真的叔侄，却未必能鉴定出来。

    “我知道。”贺韫庸缓缓点头。

    贺家大哥和贺家大嫂失踪多年，他们的DNA已经很难再找到，没法跟姜觅做亲子鉴定。但贺韫庸在，可以和姜觅做亲缘鉴定。

    假如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可以证明朱秀春没谎。假如两人存在血缘关系……便再做下一步算。

    “行。”贺韫庸长吁了一口气，“那要麻烦觅觅了。”

    顾言沣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开，里面有根乌黑的长发。

    “这是觅觅的头发。”顾言沣把盒子递给他，“我陪你一起去做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