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第 197 章
有?和光不给面?子的挤兑,瑞公子脸色沉了沉。十来年的交情,他也?不好顶回去,只能认下?自?己目光短浅,坐着灌了几杯闷酒。
和光挪着椅子转了个向,和唐荼荼促膝对坐。这姑娘确实伶俐,听她了这么几句就能抓着关节。
“你这册不能写太长,还不能讲得太深——虽军营里边的兵多少能认点字,可渔民、盐户不认字的为多,最好编得顺溜点,琅琅上口,不认字的也?能记住。”
唐荼荼笑起来:“就是要编成顺口溜的,已经想了四五句了,剩下?的等?我回去再推敲推敲。”
瑞公子瑞方?,心眼立马缩成了绿豆,哼笑了声问她:“噢?写了四五句什么?你来,我几人品品。”
顺口溜不好写,唐荼荼还没整理好,他们既问起来了,她也?不忸怩,便清清嗓子,节奏鲜明地唱念道:
“酸甜咸辣别贪嘴,汗淋漓补糖盐水。
磕伤别拿炉灰抹,烧伤要拿凉水冲。
清淤除疽找大夫,身上痣别自?己抠。
久坐久站是大误,栓塞随着血液走?。
怀孩妇人多走?动,好吃懒动易难产。
断肢飙血先抬高,绳子捆扎近心端。
诸病不决别等?待,赶紧出门找大夫。
家中常备救心丸,流感季节别感冒。”
和光定定看她三秒:“噗!”
笑抽了。
整桌人又笑得东倒西?歪,这都不用瑞方?公子揶揄,满桌一起嘲笑她。
“就这狗屁不通的东西?,你拿去县学都找不着书生乐意给你抄,十个大子儿可不行,得加钱。”
唐荼荼脸一红,大大方?方?认了:“我读书少,写的打油诗就这鬼样?子,正好哥哥姐姐们给我改改。”
她唱起来时,几位夫人全落了筷,折回身竖起耳朵听,听完各个也?是掩着嘴笑,只当她是童言无忌,打趣唐夫人:“你家二姑娘个性好,大大方?方?的,只是这兴趣偏了些。”
唐夫人强笑了笑。
公孙和光拍拍桌子:“哎哎别笑了。”
她昧着良心给唐荼荼捧场:“我觉得挺好,虽然?粗陋,但顺溜儿好记,只是里头好几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唐荼荼:“看吧?这些是人人都该知?道的常识,你们这样?见多识广的都没听过,百姓就更不知?道了。虽这些常识未必能用得着,但一旦用着了,则减轻伤害,大则能救命。”
“像你们各家有?老人的,要常备麝香保心丸、安宫牛黄丸——都没备着吧?这两?样?清脑静心的是老人的常用药,老人心口疼得受不了、头晕脑胀站不住的时候,先来两?粒,立马能强心镇定,就能留出工夫等?大夫上门。”
瑞方?公子觉她无知?,呵笑了声:“我们各家都有?府医,从不缺丸药,用时跟大夫要就行了,边儿备药做什么?”
唐荼荼再迟钝,也?觉出他阴阳怪气了。
同样?是呵笑,二殿下?这么“呵”的时候,一点不招人嫌。
这瑞公子就特招人嫌。
唐荼荼扭开脸不看他,拣着另一条常识:“‘断肢飙血’这条呢,我没写好,但这条有?奇效,该是军营里边用得着的。”
“比如战场上受伤了,军医在后方?,一时跟不上,那怎么办啊?要是哪个兵被敌人砍断了臂,大出血是会要人命的,你们知?道该如何救吗?要止血,可不是撒点药粉拿块包住就行。”
和光倾身问:“那该如何?”
唐荼荼起身把圆盘里的点心清走?,筷尖蘸着菜汁,往盘上画画。
她一笔勾出一个五头身的人轮廓,于心脏处轻轻一点。
“这是咱们的心脏,简单来,心血会分两?条路走?——向五肺六腑和四肢泵血的,这条路叫动脉,血流得很快,一旦受伤,血会喷射出来;血液在四肢流转一遍后,再回流到心脏,这是静脉,回流得慢。”
这法从没听过,公孙景逸听进去了,眉尖拧成了疙瘩:“这会如何?”
唐荼荼:“倘若臂断了,动脉受伤,血液喷溅三尺,止血的药粉一撒上去就被血冲没了——这时候要把伤肢抬高,用一根细绳使劲捆扎住上臂,就是靠近心脏的一端。”
“像这样?。”唐荼荼抬高胳膊做示范。
“泵过去的心血就少了,减少失血量,等?大夫赶来了,没准能抢回一条命。指折了、腿断了,也?都是同理,但捆扎不能太久
,不然?伤处缺血太久也?会坏死。”
唐荼荼:“这些,就是医学常识,是每个百姓、起码家家户户的读书人都该知?道的事儿。”
后首那桌夫人们摇头浅笑,心这孩子魔怔了。
行医施药,治病救人,那是大夫的事儿。寻常百姓知?道到点儿吃饭,到点儿睡觉,每天走?两?步锻炼好身体?,少得病就是了,何必人人都学着做大夫?
还什么断断脚,血呼啦擦的,这做什么?饭席上这个,不像话。
出乎意料的是,公孙景逸几人都听进去了。
天津因为是京畿之地,此地军屯不像别的地方?一样?实行更戍法,天津是本地征兵,禁军不必往别省轮换。
将兵家离三五十里地,每三月都能轮着排休,是以卫所地方?不大,不允许携家带口。
女眷进不得军营,可这些少年郎们,长这么大,起码一半的时光都是在军营里扑打过来的。
他们知?道茶花儿的是什么。别是两?军对垒了,军营里光是刀剑拳脚比划,也?少不了折胳膊断腿的,私底下?各种赌钱斗殴更是屡禁不止。
“且随你试试吧。”
公孙景逸这一晚上,头回撤下?了脸上的吊儿郎当,他谨慎措辞:“你先雇学子抄书,要是能行,我请我太爷出面?,在军营中试行此法。”
唐荼荼心头砰砰砰敲了几声鼓,又敬去一杯酒:“那就多谢公孙大哥了。”
瑞方?公子那绿豆心眼又作祟了:“哼,你是给你太爷添麻烦。”
他一句一句地呛声,处处别苗头。怕他跟茶花儿结下?梁子,成鹊笑着打趣。
“要是在全县分发这册,得有?人牵头,调遣人,瑞哥儿就做个管事的,极尽口舌刁钻刻薄之能事,保准能把这事儿给办利索!”
“是呀,你今晚上咋回事?我就嚷了你一句,还记我仇了?”
和光双端着酒杯站起来,点头哈腰:“行,我给瑞哥哥赔个不是,我嘴快脾气急,话不中听了,您大人不记人过,好不咧?”
瑞公子“哈”又恼又无奈地笑了声。
这一声笑自?胸腔而出,把他嘴里那块点心呛住了,他连忙喝了一口酒,掩着口,笑着咳了半天。
和光坐下?来又问荼荼:“抄书得给钱,你爹还没上任,不好从衙门账上支银子,你自?个儿有?钱没?”
唐荼荼笑起来:“有?的,我攒了不少钱呢。”
成鹊乐了:“你一丫头攒什么钱?可别是把自?己嫁妆拿出来了!”
一桌人都笑。
瑞方?却咳得厉害,竟咳出了干呕声,席上话正热闹,没人留意到他。
唐荼荼坐在圆桌对头,正冲着他,头一个看出了不对劲。她腾地站起来了,大步走?到瑞方?面?前:“你吃什么了?!”
瑞方?已经开始蹬腿,脖子伸得老长,双死死抓挠着自?己锁骨,脸色肿成了个红柿子。
满桌人被他俩的动静吓一跳:“怎么了?哎哟瑞哥儿怎么了这是!”
唐荼荼忙俯低身子查看:“他呛着了,他刚才吃什么了?”
她这么问着,却也?不用人答,扒开瑞方?的嘴,不停有?点心碎屑从他嗓子眼咳出来。
和光慌了脚:“是不是噎嗓子眼了?快喝口水!咽下?去就好了!”
旁桌的瑞夫人扑上来,刹那带出了哭腔:“瑞哥儿啊,我的瑞哥儿怎么啦?”
“二拿醋,快取醋来!”
“放下?!你们想要他命不成?”唐荼荼骂了一声,她蓦地记起来:“你刚才是不是喝了口酒?”
瑞方?狼狈点头,眼皮颤得频频露出眼白。
被大块的食物?卡喉,堵塞了气道,咽反射会呕个不停,很难把异物?咳出来。尤其是被馒头、点心这几样?堵住了,要是再喝口水,馒头点心一膨胀,直接把喉咙眼堵死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
“快请大夫!赶紧把衙门那神医请过来!”
“来不及的。”唐荼荼从脑子里搜捡出海姆立克法,逼着自?己定神想清了步骤。
她一把把公孙景逸从椅子上提起来,公孙景逸被她这大力惊得面?色悚然?,直听唐荼荼吩咐了他一连串。
“你要站到他身后,紧贴他后背站,两?臂环着他——照做啊!再不吐出来他要窒息了!”
公孙景逸:“噢噢噢!”
他慌慌张张站起来,也?顾不上窘迫,用这么个尴尬古怪的姿势把人抱住了。
“抱紧!”唐荼荼一把撩起了瑞
方?的上衫。
屋里暖和,穿的都是马褂,这群流氓公子哥竟连中衣也?不穿,马褂底下?就是紧实的腹肌。
瑞夫人哀叫了一声,快要晕过去了。
唐荼荼找准了肚脐上两?指的位置,语速飞快:“公孙你一握拳,放在这儿,拳眼朝斜上方?用力,跟着我的拍子,往他腹腔狠压几下?。”
“噢噢!”公孙景逸慌张点头,缠在兄弟腰上的抖抖索索压了几下?。
唐荼荼:“用力啊!”
公孙景逸连忙重重压了几下?,用的是要把人勒死的力道。眼看着瑞方?脸色由红转紫,整条脊背发软,连干呕声也?没了。
他慌得下?不去了,粗着脖子吼道:“大夫呢,大夫来了没有?!茶花儿我不行,我行个屁啊!”
场面?乱成一团。
他们几个自?没缺过衣食,扎着马步、舞着长|枪长大的,全拔个儿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头。
唐荼荼自?己一米五五,不光够不着,她两?只连男子胸腹都环不住,不然?事急从权,当众搂抱她也?不嫌丢人。
唐荼荼:“别急,听我的节奏来,一!二!三!你动作又轻了,要锤击得他有?呕吐意,这样?能挤压胸肺里的余气,就能把异物?冲出来”
又连着几下?压下?去,还是不行。唐荼荼后背沁出了汗,海姆立克急救法是后世人人都学过的,可她空有?理论没这实践。
一下?,又一下?。
眼看着瑞方?整张脸由通红转为紫绀,浑似个熟烂的茄子,挣扎的力气却软下?去了。公孙景逸心狠狠一紧,发了狠,咬牙用了个猛力,捶得瑞方?上腹一瘪。
这一下?总算到位,蓦地,一团烂糊的糕点从瑞公子嗓子眼喷出来。
他全身软倒跪伏在地上,像这辈子吸进去了第一口气,摁着胸口,喘得全身大起大伏。
“我的儿呀!”
瑞夫人软着腿扑上去,一刹那泪流满面?,凄声骂着:“多大孩子还不会好好吃饭,你急什么急!家里什么时候少你一块点心了啊!你可把娘吓死了呜呜呜还不快谢谢唐姑娘!”
公孙景逸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眼前发黑,他跟着喘了半天,软着身子半天没缓过劲来
。
瑞公子痴呆样?跪了半天,脸上的紫绀色飞快褪去,白得像张纸。他母亲眼睁睁看着孩子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一圈,吓得脸唇没一点血色,全身抖得筛糠一样?。
瑞夫人又气又恼又后怕,抓着儿子肩膀胡抽乱打了几下?。
“娘什么了,你就是不听!你今年犯太岁,流年不利,我求回来那开了光的护身佛你偏不戴!不戴你放着就是,你还要扔!你这熊孩子!”
鬼门关上踩了一脚,有?这一遭,谁也?无心吃喝了,潦草散了席。
瑞方?是真?吓傻了,临走?前怔怔望了唐荼荼一眼,被亲娘搀着出了门,连声道谢也?没顾上。
唐荼荼随着公孙夫人与?母亲送客,妇人掌的宅事总是琐碎的,要叮嘱这位回去喝点醒酒汤,叮嘱那家的车夫赶路慢点,马车仆役如何分派,谁喝得太多需得留宿,留宿哪里,全都要妥善安排。
送完客,公孙夫人回头一瞧,奇道:“你们几个怎的还坐着,喝断片了么?”
末席这一桌,就少了瑞公子一个,几个少年几个姑娘还呆呆坐着。
唐荼荼从门外?走?进雅间,他们直勾勾地看着;唐荼荼把椅子摆正坐下?,他们也?不错眼地盯着,全屏着息,看她的那眼神,简直如见阎王爷亲临。
唐荼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一口,润了润嗓子。
“怕什么?没事了。”
这一声“没事了”好像一个讯号,一桌少年人紧绷的肩膀全垮下?来了。
成鹊摸摸脑门上的凉汗,双眼发直,陷入了莫名的恐惧里:“我就搁他旁边坐着,看见他脸都紫了,我心差点儿蹦出来,想着完求,瑞哥儿要凉了。”
公孙景逸喃喃:“居然?能救回来”
成鹊又:“我爷,就是叫一个桂圆噎死的,就前年的事儿。”
“那会儿全家人正吃饭呢,突然?!他就卡住了,我们全家都在饭桌上坐着啊,给我爷拍背的,喂水的,拿抠他嗓子眼,都不行眼睁睁看着人没的,可快了,从呛咳到闭气,就那么一恍眼的工夫,府里的大夫还没从前院走?过来呢,我爷就没了,根本救不迭。”
公孙景逸喃喃:“居然?能救回来。”
他一时失语,就会这么一句了。
老人咽反射本来就钝,气道阻塞五六分钟,就会有?生命危险,十分钟内再不能复通的,就算最后抢救回来了,脏器和脑细胞也?都是不可逆损伤。
此时的医疗条件约等?于无,气道复通也?没法给氧,抢救的时间还得缩减一半。
“茶花儿,你这、这”
公孙景逸两?只又结成那个“左掌压右拳头”的势,在自?己肚腹前比划了个向内压的势,惊奇问:“你这是什么奇术?”
唐荼荼喝完整杯茶,悠悠露出一个笑:“噢,你问这个?”
分明她刚才也?吓得直哆嗦,可比他们回复得快,于是气定神闲。
“这就是你们看不起的急救术呀,疡医必学、百姓强烈建议学的救命良方?。”
这脸打得疼。
一刻钟前,他们还当儿戏戏谑,觉得那顺口溜狗屁不通。
千百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烧个伤个脚的,谁没有?的事儿,还值当写成顺口溜给家家户户发?费时又费工夫。
断肢那条还算是有?点门道——军营里的抚恤银十之七八发给了伤残兵,其中断瘸腿的大有?人在,大多活不了多久。
抚恤银仨月批下?来,送过去,往往只剩一座坟了,只能留给妻儿老母。
因为司空见惯,所以不觉稀奇。
偌大的天津城里天天死人,去义庄溜达一圈,能看着各种新鲜不新鲜的死法,捞鱼掉水里淹死的、摔断了胯活活疼死的,还有?喝醉后吐了自?己一脸把自?个儿呛死的、跟娘亲香时死在床上的
人们听了,嘻嘻哈哈骂一声“牡丹花下?死,风流得很”,笑完就拉倒。不是自?家人,积个口德作个揖都算是为善了。
倘若
里边有?一些人,是本该能救活的
公孙景逸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冷,那股冷顺着他后背窜上来,负上了世间生老病死的沉甸。
可胸口却滚烫。
他慢慢咬住牙:“行,茶花儿,我帮你——我爹天天骂我一事不成,这回叫他看看,我也?要做点正事。”
成鹊抹了把眼睛,仍沉浸在爷爷被一个桂圆噎死的伤痛里,憋着哭声:“那得带我
一个。”
和光盘算:“要是全县人一份,那抄是来不迭的,还是得找家印坊。可天津几十万民要不,咱别找印坊了,索性咱自?己开个印坊,雇他十来个雕师傅,想印什么印什么。”
唐荼荼犹豫:“开印坊,会不会太贵?”
成鹊:“钱是事儿,咱天津地主老财遍地走?,打个行善义举的旗,全城开铺子的都乐意捐点。”
他们各自?出着主意,到底是本地人,熟门熟路的。
先头夸荼荼“这妹妹洒脱”的盛家公子,撑着椅托站起来,四肢僵硬地扭了个人形,直摇头。
“茶花儿别怪盛哥,我得离你远点,咱今儿桌上拢共坐着五个爷们,你亲救回来四个——这是什么?!保不准是你命里犯克如今就剩我一人幸存了,我得离你远点。”
“什么叫命里犯克!”
公孙景逸直瞪眼,气得给了他一个爆栗:“这话能往姑娘身上放么?嘴上没门儿,赶紧走?走?走?!”
盛公子讪讪一笑:“回头有?事再找我,我今年也?流年不利,等?过完年啊,等?破了五咱再聚,牛年必定万事大吉!”
完,脚底溜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