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相逢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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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没有人吭声。

    获得新身体的梅罗蒂试着挪了两步, 可能不太适应腰后突然长出的翅膀重量,她无法维持平衡,摇晃两下便倒在了地上。巨大的翅膀毫无章法地扑闪, 她狼狈得像只刚降生于世的幼兽。装有乐谱的袋子系绳被她躯体的扭曲撑破, 袋中书本从袋口滑出, 跌入泥土。她抬头望向他们,眼神里多了几分哀求。

    尼莫震惊地愣在原地。杰西·狄伦那番关于文森镇的声明确实惊人, 他不清楚队里其他人怎么想, 至少他自己潜意识没把它完全当真——倘若那是真的, 那么文森镇与格雷斯青鸟曾经的冲突或许过于残酷了。

    队里所有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四个人全部沉默不语, 只有灰鹦鹉在梅罗蒂身边踱着步子,好奇地瞧来瞧去。

    她还在地上挣扎。闪烁微光的青色羽毛掉下几根,它们漂亮得像是人造品,与肮脏的地面丝毫不搭。奥利弗第一个动作起来,他心翼翼地靠近正在试图站起的青鸟, 伸出手。

    “您介意吗?”他低声问道。

    梅罗蒂发出声无意义地低叫,而那只手纹丝不动。几秒后她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她眨眨眼,不是很熟练地摇了摇头。

    “尼莫, 搭把手。”奥利弗招呼道, 谨慎地架起她的一条臂膀。“我们得帮她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如果放着不管, 魔力充沛却无法活动的青鸟绝对会成为野兽们的美食。艾德里安比他们高, 安又稍微矮了点儿。他俩身高相似, 确实不会让梅罗蒂太过不适——尼莫快步向前, 架住了梅罗蒂另一条臂膀。他们稳稳地扶着这新生的美丽生物,她终于晃晃悠悠地再次站立起来。

    安从地上拾起那本脏兮兮的童话,随便翻了翻,叹了口气。

    “……我们无法再次和她交谈了,是吗?”她低声发问,表情有点怅然。

    “她应该能听懂你的意思。等她习惯了自己的身体,你们或许可以用文字交流。”艾德里安实事求是地答道。

    女战士啪地合起书本,将脸转向了没人的一边。

    “我就觉得不是诅咒。”灰鹦鹉则叽叽咕咕地道,努力抻着脖子。“你们瞧,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可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尼莫无情地补充道,然后越过垂着头的虚弱青鸟,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奥利弗。“奥利,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到帕索托图那边?他们应该不至于排斥现在的她,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她丢在森林里。”

    “我是有这个算。”奥利弗声,“可我有点担心……希望他们至少把帕索托图放出来,我不认为他们会干脆地承认梅罗蒂。”

    “可是如果她向他们使用森林歌谣……”

    “没用的。”随着太阳下山,林中愈发昏暗。眼下艾德里安正代替奥利弗施放着照明术,他头也不回地。“她只是导.火索,不是根本原因。他们想要战争,德莱尼姐的表态改变不了这一点。”

    青鸟的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他们要围殴我们,我们应该扛得住吧。”尼莫沉痛地确认道,“我是,万一到了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可别害死她。”

    “扛得住,我来扛。狄伦好歹挂着神使的名头活到了现在,他们不至于和我们拼命。”安在昏暗的月光下翻着那本童话,“这姑娘抛弃了一切,她值得一点儿回报——如果天上那位没这个算,我愿意代劳。”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幻术似乎在不停地变幻。来路上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树,于是他们只能凭直觉强行前进——一路上不知道迎面撞上多少虚幻的树木和巨石,架着梅罗蒂明显减缓了队伍的前进速度。直至午夜,一行人才摸到熟悉的幻术边界。温水般的触感使人身心舒畅,而短暂的温暖过后,夜晚的巨树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夜里的巨树比白日更加美丽。橘黄的光从青鸟悬挂在空中的巢里透出,粗壮的树枝如同悬满圆月。这次没有青鸟同他们一起进入幻境,半分钟不到,走在最前面的艾德里安便被几个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青鸟顶着不伦不类的古怪头盔,盔甲第一眼看上去比较零散,却极为巧妙地遮掩了他们的要害。青鸟们面前几乎立即腾起法阵,前肢上绑着的金属利刃直直朝向他们,薄薄的刀刃上透出药物浸润过的危险光泽。

    队伍里三人一鸟同时望向尼莫,只有梅罗蒂愣愣地看着巨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尼莫调整了下呼吸:“我们发现了一只落单的青鸟,而这里是最近的部族。首领应该没有禁止我们的进出。”

    “她不是我们的人。”其中一个守卫语气不善地回答,他的头盔比旁的多了一圈深色碎矿,应该是位头领或者类似的角色。这会儿他正直直盯着尼莫的嘴巴,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恶而肮脏的作弊手段。“这个国家没有别的部族,她是从哪儿来的?你们又在搞什么把戏?”

    “您分不出您的同类吗?”尼莫有模有样地悲叹道,“她的情况不太好,虚弱得站不起来。如果那么放着不管,您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守卫头领瞪着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怒意,而尼莫假装没有看到。

    “‘好心’的人类,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那青鸟一步未退,语调里带着讽刺。而尼莫用手指蹭蹭鼻尖。真奇妙,就算是充满恨意的话,那旋律也依然算得上动听——尽管确实压抑了点儿。

    “如果您实在是信不过我们,请把首领或神使找来。”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并立即算实践它。“我们总不能在这对着站一宿。”

    事实证明,他们和这些青鸟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至少是一致的。不知道是出于排斥、厌恶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尽管夜色已深,青鸟们还是干脆地找来了首领。

    “帕索塔洛,我们见过。”首领斜了尼莫一眼,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把面前人类当回事的意思。他的目光倒是在梅罗蒂身上停留了很久。

    “尼莫·莱特。”尼莫还架着梅罗蒂的手臂,只得微微欠了欠身。“我有话想单独跟您,非常重要的话。”

    “你的要求太多——”

    帕索托图的父亲举起前臂的翅膀,示意守卫们退开。

    “至少他们没有敌意。”他简单地点点头,“有话快。”

    “您为什么把帕索托图关起来?”尼莫语速很快,尽管他不清楚这对所谓的“思维传达”是否有效。“是因为他爱上了人类吗?”

    “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帕索塔洛声音沉了下来,“他的母亲被人类杀死,我不会再有后代……而他居然敢不知好歹地爱上——”

    “这位是梅罗蒂·德莱尼。”尼莫声却清晰地道,“您的儿子并没有爱上人类。”

    帕索塔洛的反应很是干脆,他没有花费时间发愣,而是在身前一口气画了四五个法阵。法阵热风似的吹起梅罗蒂头颈处的长羽,她只是瑟缩了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确实是我们的同胞。”他的声音中终于多了几分迟疑的意思。

    “我们还没有确定杰西·狄伦的法是否是真的,但至少梅罗蒂·德莱尼确实不是人类。”

    “尽管我不清楚你们是怎么把这位女士弄到手的。但如果你们想用她冒充那个魔女,来包庇文森镇的人类……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简直愚蠢。”

    “让他们见一面不就行了,您总了解您的儿子。”天啊,他真的不擅长这个。尼莫并不喜欢这样的交锋,眼下他只能把面前的青鸟首领想象成一颗巨大的青色土豆。

    “没有必要。”

    “您不好奇吗,我们为什么能弄到这样的成体?只是见一面,反正我们也知道地牢的位置……只需要耽误您一点儿时间。”尼莫努力无视自己慌乱的心跳,竭力保持着口气的镇定。

    帕索塔洛眯起眼睛。梅罗蒂至少能听懂尼莫的通用语,她抬起头,用满怀希冀的眼神看向面前陌生的同类。

    “……好。”似乎是被梅罗蒂的眼神所动,帕索塔洛语气僵硬地答应道。“我只给你们十分钟。”

    而他们都低估了这虚弱姑娘的决心。

    与白天不同,此时的地牢燃上了松油火把。帕索托图待在栏杆后一动不动,身上甚至没有发出锁链发出的摩擦轻响。而梅罗蒂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便挣脱了奥利弗和尼莫的搀扶。她决然地向前扑去,犹如扑向火焰的飞蛾。尽管变化后的身体十分虚弱,她的两条前肢还是裹上了法术的光辉——梅罗蒂·德莱尼狠狠地扯开冰凉的金属栏杆,然后从变形的豁口中挤了进去。

    帕索托图则站起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注视着面前的陌生青鸟。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他们面对面站着,心地确认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梅罗蒂勉强却倔强地保持站立,试图在恋人前画出一个森林歌谣。可和不久前不同,这次她的前肢抖得厉害。未成形的法阵一次次在空气中溃散。

    她放弃了,沉思片刻后她再次温柔地举起前肢,开始了奇异的比划。一次又一次,简单地重复。

    “战语。”帕索塔洛的语气愈发僵硬。“这不可能。”

    “战语?”

    “只有这个部族和文森镇的人类才懂。”首领的羽毛再次炸起,“那群蠢货什么都听不见,这是我们在战争中用于交涉的手语。她究竟……”

    “她了什么?”尼莫发现自己对梅罗蒂正比划的东西一无所知,这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而帕索塔洛回答了他的问题。

    奥利弗发现尼莫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他安抚性地搭上他的肩膀:“她在做什么?”

    “她在用文森镇的战争手语重复一句话……那是他们之间唯一共通的语言。”尼莫的声音有点发闷。

    长久的交战中,有那么一种手势语言渐渐兴起——两方无法交谈,甚至无法判断对方脸上的表情是喜悦还是痛苦,只有眼泪和鲜血是共通的。可战争会产生战俘,他们不得不与对方交涉。于是他们冲对方挥舞臂膀,用极为简单有限的词句交换着仇恨与轻蔑。

    “什么话?”

    “‘你杀死了我’。”尼莫轻声答道。

    笼内的两只青鸟凑到一起。梅罗蒂下意识抬起前肢,似乎是怕控制不好力道,她犹豫了一阵,又怯生生地收回。最终她用脸颊贴着恋人失去视力的右眼,闭上了眼睛。帕索托图微微叹息,叹息声几乎被锁链摩擦的哗啦声响淹没。随即他发出一声轻柔的鸣叫,那声音十分温暖,或许是尼莫听过的最温暖的旋律。

    “……而他也回答了她。”尼莫继续道,将脸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依旧看得出苍白,甚至带着一丝茫然。

    “帕索托图?”

    “是的。”

    “他认出她来了?”

    “……他‘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