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最后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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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红色的柔和光线在黑暗之后显得格外刺眼。尼莫眯了眯眼, 然后立刻把目光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们马不停蹄地和咒文虫群纠缠了一夜,他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奥利弗看上去则要糟糕不少。

    他们的团长淡棕色的头发被汗浸湿, 软塌塌地黏在皮肤上。在黑色屏障消失的那个瞬间, 夕阳的光辉倾泻而下, 奥利弗下意识抬起手虚挡在眼睛前方。“什么时间了?”他紧张兮兮地率先开口。

    “不到一整天,比我想的要快些。”女战士已经不在原地, 而艾德里安·克洛斯搬了个凳子坐在附近。这会儿他合上手里的书, 站起身来, 并丢给奥利弗一个水袋。“至少你们还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奥利弗接过水袋。他的嘴唇因为大量水分流失变得干皱起皮, 喉结充满渴望地上下滑动,可他解开水袋的动作却停在半路——没有露出丝毫犹豫,他自然地将水袋抛给尼莫。

    “我需要确认具体时间,克洛斯先生。”奥利弗的目光还停在艾德里安身上,“我们需要时间来交流……娜汀女士未必愿意配合, 我想您比我清楚这一点。”

    “的确,但你现在更需要休息。”艾德里安冲尼莫手中的水袋挑了挑眉,“就算你们通过了训练——考虑到这是第一次实践,成功率最多三成。如果你状态不佳, 这个数值还要更低些。”

    “我带他休息。”尼莫干脆地道, 他没有动那个水袋, 而是干脆地揪住了奥利弗被汗水浸透的短衫。

    “可我不是特别累……”

    “十几个时没有进食和饮水, 奥利, 你是人类。我看得出你状态不好。”尼莫坚定地扯着他, “地平线好歹不会在这种约定上食言……应该不会吧?”

    “不会。”艾德里安回答了他的问题。“至少在这一点上,戈德温·洛佩兹可以信任。”

    “好的。”尼莫点点头,“而对付娜汀姐……他们不至于全员出动,应该不涉及到太久的提前准备时间。”

    “那么我们可以在午夜之前去。”奥利弗对尼莫的主动有些诧异,但他下意识将话题继续了下去。“我还可以睡两三个时。尼莫,你可以放开我啦——我不会逃跑的。”

    “好。”尼莫道,但拽着短衫的手没有一点儿放开的意思。

    他就这么一直将奥利弗拽进了房间。

    “你怎么啦?”奥利弗整了整身上的短衫。粗糙的布料紧紧黏在身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有点不太舒服。而和他的狼狈现况完全不同,尼莫看上去和战斗之前没有任何差别——黑发青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就是态度变得有点古怪。

    尼莫死死盯着奥利弗,目光复杂,活像他脸上多长了个鼻子。那视线太过专注,有如实质地刮过他脸上每一寸皮肤,奥利弗差点忍不住抬手确认自己的五官是否还在原位。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然而被尼莫凝视半分钟后,奥利弗还是问出了口,顺便狠狠抹了把脸。

    “……我有件事情得跟你谈谈,但不是现在。”尼莫的语气很是郑重。“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奥利。”

    而当奥利弗迅速冲干净身上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汗渍,从浴室走出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不见尼莫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努力压住七上八下的心情——奥利弗从未见过尼莫露出那样严肃的表情,就连他声称自己是上级恶魔时都没有把脸绷得这么紧。

    他应该没有错什么吧?奥利弗枕上枕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绝望地发现自己半点睡意都没有。他们的配合应该很顺利才对,尼莫没道理为此感到紧张或不快。疑问在脑海中翻腾,奥利弗只得专心致志地冲天花板发呆——当一只手拍上他的腹部时,他差点像条案板上的活鱼那样弹起身。

    “喝了这个,奥利。”不知何时进入房间的尼莫递给他一杯牛奶,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和表情一样僵硬死板。“你总不能空着肚子上战场。”

    奥利弗接过杯子,内脏有点抽搐——如果不是熟知尼莫的性格,看对方那表情,他绝对要认为里面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呃……尼莫,如果你有什么烦恼……”

    “没有烦恼。我很好,特别清醒。”尼莫机械地答道,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脸。

    奥利弗艰难地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杯牛奶上,一口气将它灌下喉咙。它的温度刚好,加了蜂蜜,却没有丝毫腻人的感觉。热牛奶让奥利弗有一瞬间的昏昏欲睡。可当他将杯子在床头放好,双眼再次对上尼莫的视线时,那强烈的目光将他的睡意瞬间驱赶得一丝不剩。

    奥利弗将脑袋搁回枕头,发誓自己此刻绝对有点心律不齐:“其实我……不太困。”

    事实上他的脑子的确有点发木,全身上下每块肌肉都透出隐隐的酸痛。可带刺的担忧和紧张在他的脑子里疯狂滚,他就是无法合上双眼——莱特先生的注视将那紧张感加重了数倍。

    “要我帮忙吗?”尼莫认真地问道,“你想睡着,对吧?”

    “当然。”奥利弗勉强笑了笑,“怎么,你算唱个摇篮曲还是……”

    他没能把话完。

    尼莫将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双眼之上,奥利弗只觉得有一把铁锤冲他的神经猛击而去。没有任何疼痛或其他令人不快的感受,只有不可抗拒的沉重睡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头脑。仿佛沉入粘稠的黑影,他的视野刹那间被黑暗吞没,随即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奥利弗睡着了,并且在短短几秒间陷入了真正安稳的沉眠。

    尼莫沉默地收回手。

    他知道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或许应该将自己的想法向奥利弗直。尼莫有点忧伤地盯着那个空掉的玻璃杯——可他不觉得在战斗前制造太多情绪起伏是好主意,他自己的心绪波动已经让气氛变得足够僵硬古怪。如果挑这种时候来一句告白,天知道会对他们刚磨合好的配合造成什么影响。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夜晚独有的清澈蓝色开始在窗外蔓延。尼莫没有点亮房间里的灯,他坐到床边,任由逐渐昏暗的天色吞没自己。

    奥利弗沉沉地睡着,胸口缓慢地一起一伏。

    他准是提前弄干了自己的头发,柔软的淡棕色发丝散发出淡淡的清爽味道。尼莫犹豫片刻,再次伸出手,拨开奥利弗额前的头发。

    和被关进黑暗屏障那会儿不同,这次是他主动用手触碰奥利弗的额头。人类的温度。他不太习惯地思忖道,到目前为止,尼莫都无法习惯他们“不是同类”这个事实——或者,奥利弗压根不算让他习惯这件事。

    尼莫非常轻地叹了口气,他微微俯下身,用嘴唇触碰对方的额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在奥利弗被威瑟斯庞重伤,而他自己陷入那种奇妙的状态中时,“他”也曾经这样做过——

    不一样。

    那次“他”的心跳平稳,仿佛在亲吻树木、土地或者风。但现在,他的心脏重重地砸着他的肋骨,仿佛要冲破胸口跳出来。这感觉让他新奇又安心,尼莫犹豫了几秒,又试着吻了吻对方的鼻尖。

    他的心跳在加快,血液的温度仿佛高了几度。某种酸涩的液体混入了奔涌的鲜血,啃噬着他的血管。然而它没有造成疼痛,只带来一点晕陶陶的酥麻感。

    “……看来我该敲门的。”一个声音略带尴尬的女声响起,“呃……你们需要多久?半个时?一个时?”

    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可黑夜并未完全降临,房间里的一切仍然十分清晰。安倚在门口,正朝这边投来深沉的目光。

    “下次记得把门从里面关好。”她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尼莫僵硬地站起身,大踏步冲向门口。“奥利在休息,”他用生硬的嗓音道,“我们可以在走廊谈。”

    “我只是有两件事要报告,看来是我晚来了一步。”安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先从事开始——昨天你们不在那阵子,怀特二世跑出去啦。它和其他骨节蜥蜴在外面翻找这种种子。”她伸出手,有点眼熟的“块碎石”静静躺在女战士满是老茧的掌心。

    “从沙漠地底挖出,埋到浅层。”她嘟囔道,“我也想不通它们想干嘛,骨节蜥蜴可种植不了任何植物。这玩意儿也奇怪得很……克洛斯这是种子,哪有这么重的种子?”

    “地海兰的种子。”尼莫迅速确认。

    “……你怎么知道的?”安挑起眉毛,“你到底恢复了什么记忆,我真的越来越好奇了——”

    “不,不是。”尼莫赶忙否认。“我和奥利在娜汀姐那里见过这东西。”

    “看来这事儿也可以问问她。”安将种子装入口袋。“在你俩相亲相爱地消灭咒文虫那段时间,我可是要一个人跑断腿——我连地平线的消息都成功地挖出来一点儿,本来就想顺便听下,结果硬是没有一个人认得这东西。”

    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软鞋鞋底猛地擦过木制地板的声音。

    “地平线的消息?该不会是黛比……”尼莫大概察觉了走廊那边来人的身份,决定暂时不去在意。

    “我当然不会让你俩为难。”安耸耸肩,“我只是单纯地偷听了一下而已。娜汀的状态都那样了,讨伐时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情报。霍华德家附近可是守着好几个地平线的佣兵——你知道的,怕某些人突然发难——而霍华德又不是什么可爱的委托人,那几位看起来无聊得要晕倒了,除了聊天没事可做。”

    她从鼻孔里嘲讽地喷了喷气。

    “我本来想告诉奥利弗,不过告诉你应该也没区别……地平线算在清出手,戈德温·洛佩兹会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和敬意’——啧啧。”安模仿着不知道地平线哪位佣兵的口气。“总之如果你们想要帮娜汀女士,时限差不多就这样啦。”

    “你们要帮她?”一个嘶哑的声音加入了谈话。

    这次这声音来自一个人类,而嘶哑只是来源于使用过度的声带。丽萨拖着软鞋从拐角处站出来,手上还拎着奥利弗昨晚借给她的鞋子。那鞋子看起来被彻底清洗过,鞋底似乎还多了层防磨的皮革。

    “我不是有意要听的,抱歉。”女老板道,她看起来十分没精神——她的眼睛还没消肿,眼下的青黑重得吓人,整个人显得惨白而憔悴。“那可是地平线呀……你们要怎么帮她?”

    “我们没算直接和地平线对抗。”尼莫心地道,“我们只是……有个想法,不定能帮到她。但成功率不高,所以您最好不要——”

    “她可能活下来?”

    “……是有这个可能性……”

    “可能性”这个词如同沙漠里的一丝水气,黑暗里的一点点光。她恳求过,怒斥过,她本以为自己再做不了任何事情。这些黑章为什么要帮忙,要怎么帮忙,一切统统变得不再重要。丽萨的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她的确还有一件能做到的事,只有她能做到的事。

    “那带我一起去吧。”她嘶哑着喉咙道,“请你们带上我。”

    “可是您不是……”

    “娜汀有可能活下来。”女老板抬起脸,眼睛亮得吓人。“我干不了什么了不得事情……如果能做得到,我真想拿出五年命来让霍华德那老家伙闭嘴。而你们——你们现在她还有可能活下来!”

    她苍白的脸再次涨红,不是那种血管凸起的愤怒紫红,而是兴奋的血色。

    “去看自己的朋友犯法吗?”她的嗓门大了起来,“没错,带我过去。只要有可能性,只要有。我不信……”

    她喘了口气。

    “……我不信她忍心死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