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仅剩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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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试比尼莫想得要复杂得多。

    笔试前是身份验证。事实证明, 杰西·狄伦的确有些用途——他们的介绍信得被用各种手段核查检验了十几遍,检验官甚至联系了签名的主教本人。在得到“通过”的答案前,他们两个几乎都要心虚地开始计划逃跑。

    第二天, 他们才真正获得参与笔试的资格。参与者不允许携带任何物品, 甚至连墨水和羽毛笔都是克莱门学院自己备好的。

    尼莫紧盯着座位上方“尼摩穆尔科斯·怀特”的假名, 第一次有点紧张。

    如果不是自己忘不掉任何东西,估计光要记住这倒霉名字就要花上不少时间。这完全是安的主意——

    “没人能记住这么长的名字, 奥利弗叫你‘尼莫’也不会显得可疑。”女战士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诚地建议。“至于奥利弗……‘奥利弗’这个名字应该没关系, 毕竟奥尔本这种地方, 十个男人里至少有一个奥利弗,运气好都能有两个。姓氏的话,得选个你俩都能反应过来的……唔,既然团长这么喜欢骨头。”她扫了眼骸骨头盔和安息之剑。

    奥利弗非常悲伤地成为了“奥利弗·伯恩”。

    眼下奥利弗正坐在他不远处,嘴唇抿着羽毛笔的末端, 表情有点放空。尼莫其实有那么一丝欣慰——就算他们目前的境况并不轻松,混入克莱门学院的计划还是让奥利弗找回了些从前的样子。

    前来参与笔试的年轻人们在大堂中坐定,尼莫粗略地四处扫视一圈。他身边的人衣着普通,方才光鲜亮丽的青年们此刻半个都看不到。估计这是提供给平民的考场。

    而对他自己来, 混入这片纯粹的平和也多少起到了一点点效果, 那种被现实压到无法喘息的感觉轻了不少。看着那些气息纯粹, 毫无伤痕的“同龄人”, 他偶尔会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等考卷发下来, 这份轻松瞬间破灭。尼莫只当会发来几张纸, 而现在一本书正搁在他的面前。

    ……这和他知道的笔试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尼莫的确受过正统的教育,甚至学得不错。可路标镇只是个镇,当初他只想着在那个边陲镇终老。和镇上大部分普通镇民一样,在学完基础知识后,尼莫果断放弃了继续学习的念头。实话按照当时莱特孤儿院的贫穷程度,就算有减免,他们进行最基本的学习也很勉强。老帕特里克拼了一条命,也就能供起那么几个——

    一直没有被佣兵团领走的尼莫担当起省钱的重任。身为最年长的那个,每天从学校回来,他还要按着那群鼻涕都擦不干净的鬼头把课程重新讲一遍。他们靠这个办法省下过不一笔,至少莱特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是识字的。

    可不少人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天才是少数,大部分家庭深知自己的孩子走不了太远,不如索性省下这笔开销,在餐桌上多加几次肉——虽各处的领主会补贴一点教育经费,只要不是太过贫困,镇上的学校可以提供最简单的教育。可如果想要继续,不止是教育机构有限,所需学费也会陡升。

    基础教育阶段一过,只有家中有积蓄的商人和较大的家族能够供得起自家孩子继续读书。再有钱一点的,会在一开始就把后嗣送到私立学校进行教育。至于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这种级别的高等学府,要进去仅有两条路。

    要么自己支付学费。通常来只有贵族和富商才能出得了这个钱,普通镇民家庭通常一辈子也攒不够正规专业一年的学费。

    要么接受资助。不少领主或者主教会在自己所在的地区周边发掘有天赋的孩子,进行资助后纳入麾下。哪怕是战斗或魔法才能低微,如果头脑足够明晰,也可以试着申请克莱门学院的特殊补助。尽管只有辅助专业的人才有学院补助这一,可一旦进了克莱门学院,便有机会接触到那些来自上游社会的同龄人——

    最好的结果便是和某个家族或巨贾搭上关系,获取资助,成为其后代的附庸。如果运气够好,不定能获得不错的封赏,或是在繁华的都市中谋得个足够体面的官职。

    这是平民们能达到的极限,能走到最后的人可以是万中无一。

    当初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法力,肩上又扛着不少鬼头的人生和未来,尼莫从未想过不择手段弄钱继续读书,赌一把运气这种事。

    而现在作为深渊魔法的本源,深渊之底的魔王,这个想法更是没再光顾他的脑袋。

    尼莫苦着脸翻开那本用于测试的书,随即欣慰地发现上面有个目录。书的扉页写着不少明——总体来,时间限定为一下午,允许提前交卷,而他可以答他想答的一切。

    战斗人员部分大概包括战斗魔法、战斗技术的分析和应用,指挥与战术之类的内容。尼莫简单扫了眼那一长串目录,果断决定跳过,直接翻到辅助人员部分。他可不是来展示自身知识储备的,低调为上。

    瞄了眼页码,大半本书就这么被他直接略了过去。

    剩下的目录要稍微短一些——治疗魔法的实际应用、战场后勤须知、护理基础、地表及深渊魔法理论研究、地表及深渊魔法病理学。

    尼莫的动作停顿了一刻。随即他按页码快速翻开“护理基础”的部分,下笔如飞,几乎在半时内答完了所有题目。

    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翻开深渊魔法病理学的部分。他知道自己不该做多余的事情,但戴拉莱涅恩在凋零城堡提过的一句话,他直到现在都非常在意——

    奥利弗从自己这里得到力量也就是今年的事情,而当时他一点都没有被诅咒侵蚀的样子。而根据自己在寂静教堂弄到的情报,特伦特枯萎症更是早已消失数百年之久——它的诅咒凶悍无比。患者一旦患病,百分之百连走路都做不到,更别提像奥利弗那般活蹦乱跳。

    尽管奥利弗现在完全没事,可尼莫做不到将这件蹊跷事抛在脑后。

    他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将笔尖在墨水瓶中沾了沾,开始答题。

    “我完了。”太阳落山之后,他们终于被放出了考场。奥利弗抹了把脸,看了尼莫好几眼,才从对方的身份上获取些许奇妙的安慰。“希望能够及格……你怎么样?”

    “还好。”尼莫含混地答道,拍拍对方的肩膀。“只剩晚上的能力测试啦,不要太沮丧……只要我们不暴露,不会有任何问题。”

    横竖他们在能力测试中必须垫底。

    能力测试前不许进食。不过比起那个稍嫌夸张的笔试,能力测试本身有惊无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只参与了前半部分。

    尼莫轻松封掉身上所有力量,有惊无险地通过了一切检测。奥利弗那边倒是有那么点异常——

    他的恋人似乎想把能力压到非常低微的地步,让自己看起来更“普通”些。可水晶立方给出的反应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零。

    无论是法师还是战士,克莱门学院明确规定了必须达到的魔力限度。所以在确定身体健康后,他们必须和其他能力低微的人离开,不能再参与更深层次的战斗能力测试。

    “从结果上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安这会儿已经换了个扮,她不再穿着结实的皮甲,第一次换上宽松的普通布袍。女战士在克莱门学院附近的巷子里守着,直接扔给他们两个热腾腾的面包卷。

    尼莫那个是她亲自戳进他嘴里的。

    “可是魔力太过低微也有点显眼吧?”奥利弗担忧地将面包卷掰开,凝视着挤在肉馅上的芥末酱。“一个还好,我和尼莫两个人的话就有点儿……”

    “不会。”安摆摆手,“克莱门虽然有钱,但也不至于把那么精密的东西拿出来给你们玩。魔力值太低的会一律被归为零,不用太在意——只要奥利弗没有突然犯傻,你们两个肯定没什么问题。至于尼莫那边,如果连一个上级恶魔都挤不进克莱门学院,那人类压根儿不需要紧张。”

    奥利弗欲言又止地看向尼莫的方向。

    “任务怎么办?下一个任务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了。”尼莫赶忙将这个危险的话题推走。

    “克莱门会有外出活动,我们可以抽空在附近完成一个。这样可以再争取一个月的时间。”安摸摸下巴,“不过这法子不能用第二次,否则地平线肯定会发现其中的联系。我们绝对不能漏出任何线索。”

    与此同时,凋零城堡旧址。

    守门人失去了进行活体研究和培养死囚士兵的部门。虽然研究者们尽数存活,守门人却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建第二个凋零城堡——所有数据都已经被销毁,而研究者们夜夜陷于梦魇。别继续各个研究项目,光是解决那些研究员自身的问题都困难得很。

    死囚们都被所属国带回本国,进行重新审判和量刑。虚弱的犯人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甚至有不少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诡异的状况。

    地平线团长戈德温·洛佩兹眉毛拧成一团。他板着脸,手指碾着烧焦的泥土,脸色有点苍白。

    “我知道我不该在现在请您离开克莱门,团长。但这状况……您必须亲眼看一看。”

    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深坑嵌在地面上,原本庞大的靠山城堡连灰都不剩,只留下坑底隐约的火光。

    “不一样。”戈德温的语调毫无波动。“和前几次不一样,我能感觉到。”

    接到任务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风滚草的活动轨迹。黑章测试、海拉姆的劫狱、文森的青鸟、凯莱布的女巫到最近寂静教堂和凋零城堡的陷落,风滚草的破坏行为在快速升级。

    事实上自从在凯莱布相遇,他就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弟有点不对劲。他的堂弟似乎对部分人间规则有种潜意识的疏远。寂静教堂的事情击了深渊教会,加上目前没人调查清楚实情,戈德温还能够勉强无视。

    但他不能无视凋零城堡的毁灭。

    他当然知道很多规则并不合理,可世界要照常运转,势必会造成必要的牺牲。一切“仁慈”都该基于人类自身的福祉,其他只不过是愚蠢而无用的情绪过剩——戈德温眼看着面前的深坑,脸色越来越黑。

    地平线险些错过这个线索。奥利弗·拉蒙可能和凋零城堡的事件有关,这还是那位委托人特地告知他们的。毕竟凋零城堡的事情一出,孤岛法庭负责联络的老看守在第二天就“因病去世”。地平线耗费数日收集了无数口供,才真正确定了奥利弗的去向。

    幸存下来的研究员们精神状态十分差劲,甚至有一个出现的失忆的状况。死囚们也无法提供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在场的研究员和死囚统统失去了关于袭击者的记忆。

    但有一点十分确定,他们的身上都残留有深渊魔法的波动。

    而奥利弗·拉蒙的确躲过了立刻赶去的军队,从那场浩劫中漂亮地逃走了。尚幸存的囚犯,除去本身能力不足的,身体过于虚弱的,剩下的寥寥无几。奥利弗的同伴,那个尼莫·莱特,又恰恰和恶魔牵扯不清。

    证据还不充分,但戈德温隐隐有预感,这一切绝对和他那位异常强大的堂弟有关。他不知道奥利弗究竟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仅剩的亲人很可能还是迈向了错误的方向——

    残留的力量不属于任何已知系统,冰冷而混乱。戈德温很确定那不是地表力量的衍生,或许在肉体层面上来,风滚草的团长还算是人类……但如果这力量的主人真的是他。

    那么奥利弗·拉蒙只能算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新出现的某种“其他生物”。

    风滚草很聪明。除却两个被留在克莱门大教堂的,其他几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风声,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留下了不少迷惑他们的痕迹。

    若是换做其他人,戈德温此刻甚至会觉得亢奋——这无疑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能够来一场酣畅追击的目标了。

    可此刻他的心里只剩下冰冷的愤怒,和隐约刺痛的失望。

    那是他仅剩的亲人。就算他对奥利弗·拉蒙本人没有什么好感,但他至少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之前他已经杀死过一次“仅剩的亲人”,这样的重演并不有趣。戈德温压下一个叹息,迅速离开凋零城堡留下的深坑。

    可那段回忆还是追了上来。

    “就是这样,我的儿子。”伊曼纽尔·洛佩兹,他的父亲,给了他一个浸透血液的冰冷拥抱。那些不正常的紫黑色液体从伤口向外喷涌,迅速染黑了审判骑士的闪亮铠甲。“就是这样——”

    “发现不对,立刻出手……你没有犹豫,很好。”

    “不许流泪,流泪是没用的……你没有流泪,很好。”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威胁到人世的和平和安稳,一律诛杀……哪怕是我,非常好。”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你必须是,你一定是,你必须……”

    戈德温踏上传送阵,强行用传送的巨大声响甩脱了脑海中的声音。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克莱门的鼎沸人声又一次灌满他的耳朵。

    克莱门的居民们并不会忘记这件事。他苦涩地想道,正相反,这可能算酒馆里用来闲聊的某个谈资——

    九年前。奥尔本出身,信仰拉德教旧派的审判骑士长伊曼纽尔·洛佩兹因急病去世。其子离开克莱门,创立地平线佣兵团。

    一则平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