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两个人
年迈的恶魔术士能无比鲜明地感觉到,他在失去他的上级恶魔血肉。
面前的人……不,某种生物将指探入他的肩膀后,那块恶魔血肉在他的体内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随后便像阳光下融化的雪团似的,开始缓缓消失。
“我的契约。”老人茫然地道,声音沙哑。“我的恶魔。”
“我送它回家了。”尼莫犹豫片刻,脱下袍子。无视了对方因为愤怒和震惊而睁大的双眼。
“深渊的叛徒!奥尔本的皇帝在接受我们,你却在帮那群愚蠢的废物。”
肉藤在枯萎,恶魔术士的身体在恢复原形。此刻他衣不蔽体,活像从哪个精神诊疗所里逃出的疯子。他四下量尼莫的身体,试图找出更多异化的痕迹,显然把“回家”误会成了更糟糕的意思。
“既然有这样的力量,你绝对得到了一只了不得的恶魔。该死的,这简直是浪费!”
暗影将两人与人数众多的军队分开,深渊魔法造成的阴云还未散去。四周一片黯淡,如同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深渊的叛徒,啊哈。”尼莫低声重复,将袍子扔给几乎全身赤裸的老人。后者愤怒地朝地面吐了口唾沫,飞快地扯烂袍子,用大片布料围住要害。
恶魔术士梗住脖子,枯瘦皱缩的皮肤因为愤怒变得通红。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即将被杀的恐惧或者被击败的惶恐,只剩偏执的仇恨和怨毒。他动动指,试图像以往那样召出深渊魔法,可这一次,没有任何法术的光辉回应他。
“杀了我!”他嘶声低吼,攥紧腰间的布料。“既然你能杀死我的恶魔。来吧,伪君子——你已经从一个法师的角度侮辱了我,何必这样装模作样?”
尼莫沉默地掏出黑章,召出光屏。
“身为恶魔术士,至少应该表现得像个恶魔术士。就算被击败,我也希望败在一个比我疯狂的屠夫上,而不是败给一个惺惺作态、乳臭未干的子……喂,你在干什么?”
“找悬赏。”尼莫诚恳地回答,“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至少杀过数百人了,不是吗?按理来应该有悬赏才对。”
面对这个过于正常的答案,老人一瞬间不知道该什么。他憋了几秒,发出一声尖笑:“滑稽至极,你以为你代表了什么,正义吗?居然站在那群自私的人类那边——”
“我只是缺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签好名字,尼莫满意地将黑章装回口袋。
“用同伴的命去换钱,多么高尚而短视啊。”恶魔术士恶意地道。“怪不得你没有一开始就用毁灭性法术,原来是想用我的尸体赚点外快。”
尼莫轻飘飘地看了老人一眼,脸上带着点略带苦意的疲惫。他随在空气一划,一个空间裂缝顿时成型。对面的装潢风格特征鲜明,佣兵公会的徽章很是显眼。
“第一,我不是你的同伴。”一道黑影伸出,绕住老人的胸口,将失去力量的恶魔术士提了起来。“第二,我从未认为自己代表‘正义’。”
尼莫露出一个苦笑:“第,我不会杀你。将要审判你的是你的同胞,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真有意思,得和你的上没沾过血似的。”
“当然沾过,可能我比你想的更像一个疯狂的屠夫。”尼莫轻声回应道,他用黑影将恶魔术士抛进佣兵公会某个分部的看守室。
确保没有被任何监测魔法注意到后,尼莫合并裂缝,眼看着对方仇恨的眼神消失在裂缝另一端。
“……而且我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觉悟。”
对方已经听不到了,可尼莫执意将它了出来,如同呕出卡在胸口的腐坏血肉。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释然——那感觉并非从现实解脱,倒不如恰恰相反,现实将他彻底淹没。
一切突然变得简单至极。无关正邪,无关立场,无关动。
那些让他焦灼的疑问无法改变事实,自己亲撒播过血腥与恐惧,那么他注定要承担它们带来的后果。
他从未想过逃避后果,甚至早就为此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尼莫惊奇地发现,恶魔术士的指责和唾骂没有让他感到任何刺痛或不适——他原以为自己会因此难过。
自始至终,被掩埋于未知的动之所以让他痛苦,原因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尼莫就自认不是执着于“活下去”的人。毕竟原因归原因,事实归事实。确定那黑暗的过去真的存在,如果他像之前那样独自行走于世,他不介意舍弃追求所谓的真相,自己走进佣兵公会总部坦白身份——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
比起未知带来的无尽煎熬,尼莫·莱特并不惧怕疼痛或死亡。十余年凡人的生活,他心底不相信自己是个内心强悍的人。“罪有应得”的死亡甚至可以使他从无尽的自我质问解脱。
或许一个人可以独自痛苦,放弃追问。
但两个人不行。
那份眷恋让他怀抱着渺茫的一线希望,残酷而温暖。它逼迫他去寻找真相背后的东西,不是为自己,只是为了给另一个人确切的答案。
只是如此而已。
就算双脚正踏着战场,尼莫突然平静了许多。
就像某种恶劣的魔术。暗影伴随乌云散开,原地只剩下那个黑发法师。指挥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好确定这不是什么蹩脚的幻术。
他们花费重金、甚至赔掉数十条人命请来的恶魔术士不知所踪,敌方的年轻法师却毫发无损。
那年轻的法师正看向某个方向,目光柔和而悲伤——在那个方向上,另一个怪物正在行动。
奥利弗有点忙脚乱。
他还骑在马匹上,带着那匹可怜的马团团转,像个东摇西摆的大型陀螺。可他的动作滑稽归滑稽,效果倒是可怕得很。
没有一个人突破灰雾防线。
本不想在两军刚交战时就祭出杀招,敌军指挥开始还耐着性子算先收拾掉这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可十分钟后他就后悔了——先不此次战争王牌之一的恶魔术士一声不吭地消失,眼下他们甚至绕不过这个恼人的棕发骑士。
戳去的利刃被灰雾腐蚀殆尽,法阵倒是更有效些,可惜那骑士滑溜得像条泥鳅。
棕发骑士紧握骨剑,见缝插针地击晕碍事的盾兵。他骑着马在被乱阵型的士兵颠来颠去,行动诡异。观察了一阵,指挥开始不确定那古怪的行动路线是出自那骑士的主观意识,还是由那匹激动的马自己决定的。
见鬼。
无论如何,这场闹剧不能再继续。哪怕自断一臂,他们也得早点摆脱这两个恼人的怪物——加拉赫的军队没有蠢到在这个时候突破灰雾,这时间都够对面加顿餐了。
指挥咬牙切齿:“用龙息石爆裂法阵!”
“可是盾兵还在……”
“只是舍弃一部分兵力!那两个混账太过蹊跷,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就不剩什么兵力可以舍弃了——快,现在就启动!一个瞄准那两个怪物,一个炸对面!”
察觉到对面的法术波动,尼莫没有自行消解法术的算,反而用黑影缠上奥利弗的腰,将自己拽回马背。
感到熟悉的体温贴上后背,正在和马匹一起在人群蹦跶的奥利弗松了口气。“尼莫,你还好……”
“远离这里,他们要出了。应该是无差别击的大型法术。”尼莫干脆利落地断了对方的话。
“这马还是不太听话,你能不能先用影盾——”
“不。”
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奥利弗挑起眉毛。
“奥利,我们得到战场间去。这样的法阵十分难得,我教你破解。”尼莫深吸一口气,“你可以控制这马,奥利。回想一下,刚刚你是怎么让它停下来的?”
时间有限,奥利弗没有再多。他皱紧眉头,试着将按上马匹,试着寻找刚刚的感觉——晦暗的光再次沿着他的掌边缘亮起。马了个响鼻,利落地转过脑袋,向两军之间的空地奔去。
尽管疑惑,奥利弗不会选这个时间点追问。
他用力挥舞了下安息之剑,将遮蔽视线的灰雾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可惜那干净的蓝色未能存在太久,下个瞬间,天空再次被法阵挤满。
和恶魔术士的深渊法阵不同,这次散发着白光的法阵遮蔽了天空。两个巨型法阵在空交叠,散发出磅礴的力量波动和威严的气息。看法阵的位置,明摆着一个要对付他们两人,另一个要攻击他们身后的友军。
尼莫放开了搂着奥利弗腰的胳膊,向前倾斜身体,一只托起奥利弗的右腕。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冷静平稳。
“奥利,注意我给你指出的法术节点,记住那种感觉。但凡是这种具有结构的法阵,都需要为力量事先准备好通路。它们要求力量先循环起来,才能激发法术效果。”
奥利弗快速扫了眼对方托住自己腕的修长指,尼莫的呼吸极近,热气喷到了他的耳廓上。奥利弗花费了好几秒才彻底集精神。
“只要找到法术节点,破坏掉它们,力量无法按照原定路线循环,法阵会自己崩毁——不过法术节点的位置不是固定的,它们会随着法阵的激活程度逐渐变动,你需要抓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奥利。”
“记住了。”马匹乖巧地一动不动,而骑士的回答同样平稳有力。
“攻击,现在。”尼莫没有松开。
一道灰色的光柱射向天空的法阵,随着刺耳的撕裂声,法阵的旋转速度陡然慢了下来。
“接下来是这边——感记住了吗?”尼莫微微用力,将奥利弗执剑的转向另一个方向。
奥利弗微微一笑,他抬起腕,挣脱了尼莫的指。
随后数十道灰色光柱同时亮起。下一刻,两个巨大的法阵在空发出足以使人短暂失明的灼目白光。当人们终于能够睁开流泪的双眼后,碧蓝的晴空已经什么都不剩。
加拉赫军的将领彻底放弃了思考。
他眼看着法阵破灭,无数巨大的冰柱腾起。虽然对面依旧不死心地轰来无数法阵,可都被一一炸在半路,偶尔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像最初的深渊魔法那样撞上看不见的屏障,没起到任何实际效果。
他们还没有冲上前,对面的军队就彻底崩溃了。庞大的冰柱彻底扰乱了对方的阵势,结冰的土地使得骑士们无法前行。敌军的指挥非常明智,他在最后关头选择的撤军——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大军此刻一盘散沙,落荒而逃。
这战报没法写,指挥麻木地想道,将视线投向战场央的两个黑章——他们甚至还坐在同一匹马上,真要命。
“谢谢。”奥利弗低声道,语气状似无意。“我想我还有不少东西能从你那里偷学,可别教了一招就跑啊,我的陛下。”
尼莫愣了愣,随即回了一个微笑。“当然。”
无论如何,他会陪奥利弗见证最后的答案。
“不过我一会儿得解释解释恶魔术士的事情。奥利,以防万一,我们最好先保持下距离——”看了对面将领一眼,尼莫谨慎地开口道。
“哎?”
“毕竟我击败恶魔术士是事实,加拉赫元帅肯定会注意到我。如果他对,咳,谮尼的忠诚占了上风,我们保持距离比较——”
只可惜尼莫还没完,一个吻便封住了他的嘴唇。没有顾忌身后参差不齐的大规模抽气声,奥利弗非常自然地吻了上来。他转过身,一只坚定地按住尼莫后脑,吻得长久而彻底。
“你刚刚想什么来着?”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奥利弗终于松开了他,嘴角还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的恋人绝对在明知故问。尼莫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摇头。
“没什么。”他声道,“回去吧,奥利。”
罢他沉默了几秒,重复了一遍。
“……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