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婚姻生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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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中控室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两人刚才都太过疯狂。

    池晏甚至一度没能控制住自己,失扯烂了松虞衬衫的两颗扣子。

    情浓时当然无人会在意它们的下落。但结束后,池晏从背后抱着松虞,将下巴抵在她肩上。

    而她捡起了地上被揉成一团的衬衫,没好气地问他:“现在怎么办?”

    他的越过她细瘦的臂,用两只指夹起被扯烂的线头,吻了吻她侧脸,很自然地:“怪这衣服质量太差。”

    松虞冷笑一声:“是吗?”

    “嗯,下次别买了。”

    “”

    她再一次意识到,跟这男人比厚脸皮当然是完全比不过的。

    池晏低低地一笑:“穿我的吧。”

    他往外走了几步,从胡乱挂在操作台上的一堆衣服里,捞起了一件白衬衫。

    松虞没好气地看着他:“幸好我没有撕人衣服的习惯。”

    池晏却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可以有。”

    松虞:“”

    弥漫的白雾里,雕塑般的身体若隐若现。

    他的肩,腿,腰,无一不像是十九世纪的艺术品。

    “谢谢,我不可以。”她。

    “那很遗憾。”池晏耸了耸肩。

    他已经站到她面前,半抬起,又假装彬彬有礼地问:“要我帮你吗?”

    她瞪他一眼:“你呢?”

    池晏又惋惜地笑了笑,转将衬衫递给她。

    松虞的骨架并不算很大,但穿着宽阔的男士衬衫,衣摆扎进腰里,也有种别样的洒脱。

    而池晏也懒洋洋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

    没了衬衫,他只能单穿着西装外套,大衣也干脆不好好穿了,很随意地披在肩上,露出了大片蜜色的胸膛,野性而健硕。

    两人从中控室里走出来,被外面的蒸汽灯一照,彼此同时笑出了声。

    池晏:“你穿我的衣服很好看。”

    松虞:“你这一身,很像个夜场男模。”

    而他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男模?”

    实际上松虞起先想的词是牛郎。

    但她疑心自己真的出来,立刻就又会被牛郎抓回中控室里,强行提供服务。

    因此她只是眨了眨眼,异常真诚地:“夸你帅呢。”

    池晏:“呵。”

    两人牵着朝外走。

    游乐园的器开了,顿时一切都显得很新奇。沉睡的钢铁巨兽,变成了灯火辉煌的不夜城。

    那些古怪的、庞大的、由木头和金属所制成的游乐设施,沉浮在古典而晦暗的蒸汽灯影里,都有种乌托邦一般的奇特美感。

    松虞突然:“这气氛很适合分享秘密。”

    池晏笑了:“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不会是那个演员吧?”

    松虞:“”

    “你能不煞风景的话吗。”她默默道。

    池晏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神情却很愉悦。

    于是松虞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跟别人一起来逛过游乐园。这是第一次。”

    这倒的确是个不大不的“秘密”。

    毕竟从到大,谁没跟朋友家人,来逛过几次游乐园呢?

    但池晏只是耐心听着,并无丝毫诧异。

    “那我很荣幸。”他挑眉道。

    松虞慢吞吞地:“你简直赚大了。”

    她莫名有些脸热,于是转过头去,一边假装在欣赏面前的蒸汽朋克装置,一一边继续:“我一直都觉得结伴来游乐园,是一件非常低效的事情。挤在一起排长队,就为了那么一两分钟,太浪费时间了。”

    “所以我永远都是一个人来玩,走单人通道。”

    池晏垂着眼,“唔”了一声。

    “很高效的做法。”他十分中肯地评价道。

    松虞笑了笑:“就知道你会这么。”

    她将环住他的脖子,示意他低下头来。

    池晏照做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但是现在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人们都愿意结伴来游乐园。”

    “为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问。

    “因为和爱的人一起等待,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等一个时。两个时。三个时。

    都无所谓。

    和你一起虚度光阴都很美好。

    在电影里,完这句情话,男女主角就该接吻了。

    但池晏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可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等——现在这整座游乐园都是你的。”

    他想要的是,我能够给你的更多。

    松虞却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又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可以再扫兴一点吗?”

    池晏微微怔忪。

    眼神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并不明白这为什么是“扫兴”的。

    松虞又将他拉回来,拉得更低,身体力行地向对方展示,何谓不扫兴。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

    池晏也终于读懂了她的暗示。

    “唔。”

    这变成了蒸汽灯下一个氤氲的吻。

    耳鬓厮磨间,池晏又低声对松虞:“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跟哪个演员有关吗?”她故意道。

    池晏:“我从没来过游乐园。这是第一次。”

    松虞一怔。

    她紧紧搂着池晏,脸埋在他的脖子后面,因此并没有让他看到此刻自己的神情。

    尽管他的语气是淡淡的。

    但她的心脏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很少会对她提及过去的事。

    即使她曾经为他拍过一部电影,但电影毕竟只是浓缩的生活。

    她根本无从想象,他是如何在那样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被扼杀了青春,度过了人生中本最该最恣意、却也最痛苦和混乱的十几年。

    最令人绝望的时刻,永远都藏在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像最细的针头,阳光都照不见,只有在扎进皮肤里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切肤之痛。

    然后,经历过万箭穿心,他才重新站到自己面前。

    她的过去是没有颜色,而他的过去却只有一片血色。

    她一度眼眶微湿。

    但是当然不可以,怎么可以在游乐园里落泪。

    重新从池晏的怀里抬起头时,松虞的眼里当然再也看不见任何阴霾。

    她只是笑着:“那正好了,我俩刚好凑一对——还能组个cp,叫什么好呢”

    她假装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就叫没童年cp,怎么样?”

    池晏轻轻挑眉,很配合地道:“不错,很贴切。”

    她倒在他怀里笑出了声。

    而池晏揽着她,环顾四周,又继续道:“不过,实话,这地方和我想象中的游乐园不太一样。”

    想象中的游乐园,应当充满了花车、气球和梦幻的泡沫。

    而这地方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处处是拼接堆砌的铁皮怪兽,还有种浓浓的废弃感。

    松虞斜睨他一眼:“你还嫌弃上了?——我们可是花了大功夫才找到这地方的。”

    “嗯,租金也不便宜。”池晏意味深长地。

    松虞:“”

    池晏见她一副气闷的神情,又捉住她的指晃了晃。

    “不过没关系。”他微笑道。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我和你在一起。”

    他低头,轻轻吻了她的眼睛一下。

    而松虞不禁呼吸一滞。

    她想起自己刚才对他的话——

    “和爱的人一起等待,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原来他还记得。

    “不行。”松虞眼里满溢的笑意,根本就藏不住,“我得给你科普一下,游乐园可不是只有迪士尼那种。”

    池晏:“嗯。”

    她开始掰着指,给他细数自己过去曾去过的各种游乐园。

    大多都是电影主题公园。

    从冷门的众恐怖片乐园,到热门商业片的衍生乐园,甚至于电影公司旗下的主题公园,她竟然像是集邮一样,每一个都去参观拜访过。

    池晏:“你到底是去玩的,还是去做市场调查的?”

    松虞想了想,之后:“这对我来没有区别。”她又凶巴巴地补充道,“不许插嘴!”

    “好,不插嘴。”他顺从地笑了笑。

    松虞并不知道,当她在兴致勃勃地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亮得出奇,甚至还有一丝罕见的孩子气。

    他愿意听这些事情。愿意听她永远地下去。

    她的过去是鲜活的,像是五彩斑斓的泡沫,每一次回忆,都令人心情愉快。

    和他根本不同。

    最后他:“那我们以后都重新去一次。”

    松虞的眼睛更亮了。

    “好啊。”她一口答应。

    “但你不许把游乐园包下来。”松虞又补充道。

    “嗯。”

    “要老老实实跟其他人一起排队。”

    “好。”

    但这样多叮嘱了两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好像妈妈在嘱咐儿子一样?”她幽幽地地嘀咕道。

    “儿子?”池晏似笑非笑地重复道。

    ”当我没。”

    “晚了。”他眼睛一眯,又伸捏住她的下颌,“你想得美。”

    他顺势将她压到旁边的地图指示牌上,眼神很危险。

    而她微笑着抚上他的脸:“我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

    就在这时,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相当熟悉的身影。

    年轻人坐在木头长凳上,垂头丧气,后背也微微佝偻。

    居豪还沉浸在白天戏拍砸了的失魂落魄里,甚至根本没注意到两人的存在。

    一时之间,她竟然忘了自己要什么。

    池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她一眼。

    “看来你儿子在那里呢。”他慢条斯理地。

    松虞下意识道:“那你是他爸爸?”

    话音刚落,池晏就重重掐了她后腰一下。

    她终于没绷住,脸埋进他胸膛里无声地笑起来。

    然而池晏又将她捞了起来,固定着她的脸。

    松虞:“孩子他爸,当着孩子的面,还是得注意到啊。”

    池晏用一种相当危险的语气看着她:“你还来劲了。”

    好巧不巧地,居豪在这时抬起头来。

    他就再次看到了一副堪比偶像剧的画面。

    朦胧的蒸汽灯下。

    高大的男人弯腰,将陈导演抵在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

    他的捧着她的脸。两人鼻尖几乎相触,轮廓都被照出一层柔光。

    居豪:“”

    不是,ce这穿的是什么东西啊?

    午夜牛郎?

    这是一个正经总督该有的打扮吗?

    而且为什么

    这家伙的身材比自己好这么多?!

    到底谁才是靠脸吃饭的人?

    他先是暗暗咬了咬牙,才故作惊喜地抬高了声音:“陈老师,真巧呀,您还没走吗?”

    但凡这两个人还有一点廉耻心,都不会再在第三个人面前,继续维持着这过分亲密的姿势。

    但他忘了自己的对可是牛郎。

    因此池晏只是将松虞的腰一揽,转过身去。

    黑色大衣严严实实地两人给盖住。

    他听到老男人漫不经心地:“我们走吧。”

    恰好好处的音量,刚好能让居豪听见。

    居豪:“???”

    又要把他当空气?!

    他在心底里哼了一声,忙不迭地站出来,跟在两人身后。像块狗皮膏药一样,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一句经典的社交名言是,只要他不尴尬,那么

    站他前面的这两个人显然比他更不尴尬。

    他们很自然地十指交扣着,低声交谈。

    居豪气得牙痒痒,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暗搓搓地抬起脚,想要避开松虞,去踩ce的影子。

    但他观察了许久,才绝望地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两人永远站得这么近,连影子都紧紧交缠,难舍难分。

    不过居豪也并不着急。

    因为他方才已经仔细地研究过了游乐园的地图。

    而两个人前行的方向正中他下怀。

    没过一会儿,他期盼已久的目的地的确就到了。

    旋转木马顶部的灯光五彩斑斓,比马戏团更梦幻。

    居豪假装不经意地:“陈老师,来都来了,要不要一起去坐会儿?就当是提前排练啊。”

    ——家和偷一起坐旋转木马,这在剧本里,的确会是一场很重头的戏。

    松虞果然停下了脚步:“也好。”

    池晏斜睨她一眼。

    松虞笑眯眯地声对他:“这不是我们三口之家的必备亲子活动吗?”

    他冷笑一声:“那你是不是还要把你儿子抱在怀里?”

    她很耿直地:“我抱不动。你上吧。”

    “你真的完了。”

    居豪并不知道自己在陈导演心里的地位已经彻底改变。

    他反而还在暗自窃喜。

    老男人,没想到我还有这招吧?

    他故意往前走了几步,大声地为松虞朗读起这项娱乐设施的注意事项。

    在一个蒸汽朋克主题的游乐园里,旋转木马当然也相当之不同寻常。

    与其是木马,不如是“旋转海怪”。

    它被分为两层,上层是高达二十五米的“海平面”,能够俯瞰整座园区的风景。

    下层则被包裹在一层混乱的钢铁外壳里,透过漆黑的、盘根错节的管道,晦暗的灯光勉强能够照射进来。

    这是“深海”。

    海平面的坐骑有械船、飞鱼、水母、海龟等。

    藏在下层的,则是各种更凶恶、更可怖的海底生物:灯笼鱼、魔鬼鱼、吞噬鳗、深海龙鱼、吸血鬼乌贼

    居豪皱着眉朝“海底”看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污染了。

    这是十八禁游乐园吧?这些奇形怪状的吓人玩意儿,简直看一眼就让人得深海恐惧症啊。

    陈导演绝不会对这些丑东西感兴趣的!

    他忙不迭地搭着电梯上了二楼。

    他还记得,剧本上写的是,两人坐在旋转的高空中,俯瞰着城市的星火。

    赶紧的,趁ce不注意,先选一个最好的座位。

    很快居豪就锁定了一只漂亮的夜光游水母。

    旁边的介绍写着,等到旋转木马飞驰起来的时候,这只水母会随着海平面的摇晃,而渐次地发光,从粉色转变为耀眼的金光。

    非常好。

    完美符合家的少女心。

    他就这样意得志满地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打算等到陈导演一上来,就故技重施地借着为电影献策的名义,将她给勾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然而等了又等,始终没听到电梯的声音。

    他终于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心慌之下,他不禁双撑着水母的表面,探头出来,半只脚往外伸——就在此时,旋转木马突然开始高速地晃动。

    而他很不幸地一脚踩空。

    砰。

    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居豪心中唯一的想法是:这真的是旋转木马吗?他上当了吧?

    他根本没坐过速度这么快的旋转木马啊!!!

    实际上,白天为了拍那场动作戏,他本来就吃了不少苦头。虽然没真的摔过,但三番两次从高空往下直坠的滋味也不好受。

    而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摔跤的滋味。

    后脑勺硬邦邦地砸到了地面。

    那一刻,实在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他自己眼冒金星,痛得差点要流下眼泪。

    而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在被迫地高速旋转着。涣散的目光里,璀璨的星光,都变成了可怖的太空波纹。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部痉挛,疯狂地想要呕吐。

    好在身边根本没人,他也不必顾忌什么形象,躺在地上抱着头,像只被烧红的虾,怎么都翻不了身。

    ——但是他忘了,还有摄像头。

    而池晏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监控视频里的居豪。

    他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

    “还要再快一点吗?”池晏有些恶劣地笑道。

    他从里的监控页面退出来,重新回到了游乐园的控制系统——他之前支付的费用,足够他今夜在这里为所欲为。

    松虞并不知道他话里有话。

    但她还是很无语地:“再快?那就不是旋转木马,而是旋转大章鱼了。”

    此刻她和池晏挤坐在同一只外形极其狰狞的械灯笼鱼上。

    正是居豪心目中“陈导演绝对不会喜欢”的那种。

    两人都长腿长,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很有些伸展不开。她坐在他两腿之间,皮肤紧贴着,后背也抵着他的胸膛。

    “海底”的空气是阴暗又潮湿的,甚至混着一丝海腥气息。没过多久,他们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

    池晏问:“大章鱼是什么?”

    “一个更刺激的娱乐项目。”

    “哦。”他垂着眼看她,“你不喜欢刺激吗?”

    她竟然无法反驳。

    池晏淡淡一笑,不由分地点了加速。

    这下旋转木马彻底变成了疯狂旋转大章鱼,狂乱的转速几乎要将两个人都给甩出去。

    但池晏的还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她固定在自己身前。

    于是他成为她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支点。

    也是她唯一能感知的重量。

    械运转的声音,混合着新朋克乐队的嘶吼与噪音,彻底地充斥着他们的感官。

    池晏察觉到她愉悦的神情。

    他的薄唇贴在她耳边,浅浅的呼吸,也被卷进了漩涡般的气流里。

    “很开心?”他低声问。

    松虞不话,只是大笑着点头。

    于是池晏重新打开了,很认真地:“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再延长十分钟。”

    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并且十分惊愕地看着他:“那我会吐的!”

    实际上现在她都已经被转得有点晕了。

    但背后这家伙显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若无其事地抱着她,甚至于还有闲暇轻轻凑近过来蹭她的脸。像一脸餍足的大猫。

    松虞:“难道你不晕吗?”

    “为什么会晕?”池晏很不解地问。

    松虞:“”

    她简直觉得抱着自己的男人并非血肉之躯。

    而是什么被千锤百炼过的钢铁仿生人。

    而池晏已经抬起了,重新点了点屏幕。

    当然,他的都是极稳的。

    狂风骤雨的海底立刻恢复了平静。

    这地方重新变回了正常的旋转木马,连背景音都变成了和缓的钢琴乐。

    “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池晏。

    松虞只是揶揄地看着他:“我相信你是从来没来过游乐园了。”

    “嗯?为什么?”

    “谁能忍受在摇摆大章鱼上玩整整十分钟啊?”

    但他又垂着眼道:“我以为你喜欢。”

    松虞顿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狂野吗?”

    “你是挺野的。”他轻轻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松虞作势要反驳。

    但他又:“因为你刚才,游乐园的每一个项目都只能玩几十秒一分钟,好像很不划算。”

    她一怔:“你还记得”

    刚才两人散步的时候,松虞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过什么。

    根本没料到,他连这样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池晏:“你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她心念一动。

    指忍不住又点了点他的屏幕。

    “怎么了?”池晏问。

    “开快点。”

    “好。”

    “觉得晕要告诉我。”

    “嗯。”

    平静的海底再一次被搅乱。

    波涛汹涌。怒海翻腾。

    熟悉的晕眩感再一次侵袭了她的感官。

    但松虞用力地将池晏的脸掰过来,咬住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在深海里的,近乎于窒息的吻。

    丝丝缕缕的光线,从蜂巢一般的幽暗管道里渗透进来,又被高速运转的转盘给无情绞碎。越晕眩,就越畅快,越自由。

    她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目眩神迷的白光。

    这个男人总是有能力让自己心悸。

    到最后松虞忍不住闭上了眼,沉溺在这个吻里。

    她并不知道,池晏还在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撒谎了。

    他并非从未来过游乐园。

    他来过很多次。

    因为他姐姐从前是一个很温柔,也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在“弟弟”年纪尚幼的时候,她常常会趁养父有空的时候,撺掇大家一起去游乐园玩。而养父当然也乐于在这种事上宠她。

    出于安全问题的考虑,他们会挑一个傍晚或是工作日,将整个游乐园都包下来。

    再没有其他人打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园中畅游,就像现在这样。

    偶尔池晏会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

    所以他依然记得那个画面。

    空旷而繁华的园区里,他姐姐被养父搂在怀里,另一只则牵着他的“弟弟”。孩里永远捏着一只最爱的气球。

    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地走向琥珀色的夕阳。

    而他呢?

    他始终只是一个

    隐匿在黑暗里的保镖,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那个家庭的快乐与他无关。

    他痛恨游乐园。

    也痛恨从前与此有关的记忆。

    直到现在。

    他终于也有家了。

    他的家,他的爱人,就在他怀中。

    在这个怪诞的、永不打烊的游乐园里。

    他终于再一次能和童年的自己告别。

    *

    等到旋转木马终于暂停时,居豪胆战心惊地、一脸菜色地从电梯里爬了下来。

    电梯门开的一瞬间,他没忍住,抱着旁边的垃圾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松虞就坐在不远处,当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眼见居豪如此狼狈,她想要站起来,过去递张纸给他。

    但池晏却紧紧地箍着她的腰,不肯放人。

    “松开。”她。

    池晏:“不松。”

    不仅不肯松,他甚至抬起另一只,捂住了她的眼睛。

    “你也不许看。”他。

    视线陷入一片漆黑。

    松虞气极反笑:“您几岁?”

    低沉的气声在她耳边响起。

    池晏:“反正不要看他。”

    他感受着她的睫毛在他掌中颤抖。

    像脆弱的蝴蝶。

    过了一会儿,居豪将自己的晚餐吐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都已经接近虚脱。

    他慢吞吞地往外走。

    却看到陈导演和ce坐在一个非常可怖的生物里。

    那是一只硕大的灯笼鱼。

    它既短又扁,腹部却圆凹地膨胀着。体表没有鳞片,暗黄而斑驳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绒毛状细刺,远看甚至像长了无数只眼睛,令人心惊胆战。

    但最可怕的,当然还是上下颚两排尖锐而粗长的牙齿。

    密密麻麻,比起鲨鱼的利齿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美丽而端庄的陈导演,竟然就坐在这条灯笼鱼漆黑的嘴里。

    ce在身后抱着她。

    这画面有种危险的美。

    仿佛他随时都要将她给拖进怪鱼的喉咙里,两人一并被深海无情吞噬。

    但居豪显然无法欣赏。

    不仅无法欣赏,而且生气。

    一定是这个没品味的老男人强迫陈导演坐这么恶心的鱼!

    他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

    走到一半时,松虞却关切地看着他:“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居豪:“!”

    会来了。

    他微微低着头,一秒变脸。

    接着就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来,非常添油加醋地讲了自己刚才遇到的一系列惨事:他是如何为了电影和剧本着想,才抢先上楼去挑选座位;又如何为了找她,惨烈地从座位上摔了下来,差点给摔出个脑震荡来。

    既然已经如此凄惨了,四舍五入——

    “陈导演,我这都算是工伤了吧?”居豪泫然欲泣地。

    池晏在旁边轻哂了一声。

    好一个工伤。

    松虞:“”

    她立刻明白了居豪是怎么被摔到的。

    毕竟她是亲眼看着池晏在自己面前,饶有兴致地按下启动键。

    她推开了池晏,从灯笼鱼里站出来,安抚了居豪几句,又从旁边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过来。

    等到对方到一旁漱口的时候,她才毫不留情地瞪了池晏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是学生?还玩这么幼稚的把戏?”

    池晏微微一笑:“亲爱的,你反了。”

    “父亲教训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松虞:“”

    她都快忘了这茬。

    这男人竟然还记得。

    *

    既然都撞到了头,又这么凄惨地吐过了一次了,松虞当然劝居豪赶紧回去休息。

    “那您呢?”对方眼巴巴地。

    “我陪他再逛一会儿。”松虞指了指池晏。

    毕竟他明天就要去首都星出差,不知要分别几天。

    “那我也不走了。”居豪坚决地,“我得多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真是错漏百出的借口,连松虞都听出来了,池晏更加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他嘲弄地抬了抬眼,打算句什么来奚落他。

    但松虞却一把捂住了池晏的嘴,并且压顶了声音道:“你教训儿子还没教训够呢?”

    他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嘴唇轻轻贴着她温热的掌,目光幽沉,好像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移开了她的。

    “行。那就让你儿子跟着吧。”

    长腿一迈,他揽着松虞继续往前走。

    “天伦之乐嘛。”池晏好整以暇地。

    松虞:“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他轻笑一声:“不要在乎这些细节,亲爱的。”

    居豪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

    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地位已经彻底地改变了。

    但更可怕的是,接下来,池晏真像是哪根筋错乱了一样,很认真地以父亲的身份自居。

    他们经过了一个械射击摊。

    戴着猎鹿帽、持大烟斗的维多利亚时代仿造人,在白天看或许会很有趣。但此刻,在蒸汽灯下,那张明明暗暗的脸,栩栩如生的人造皮肤,玻璃球做的假眼珠,多少也有几分恐怖谷效应。

    居豪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没有想到,池晏和松虞却定定地站在了摊前。

    他只好硬着头皮也往回走。

    但他根本更不知道,这两个人之所以会留下来,也是因为他。

    池晏饶有兴致地对她咬耳朵:“给你儿子赢点礼品啊。”

    她很无语:“你还来劲了?”

    “这不是你的吗?”他微笑道。

    “行吧,都是我的错。”她一脸生无可恋地。

    “不。”他又意味深长地,“这是我们共同犯的错。”

    松虞:“”

    “你帮我看看,这边赢的礼品有胶带吗?”她幽幽地。

    池晏:“干什么?”

    “封住你这张嘴。”

    “哦,原来你还喜欢这种情趣。”

    “”

    最终她只能生无可恋地跟着池晏一起走到黑魔法帐篷里去挑选武器。

    是射击摊,但其实这里的一大堆武器,也颇具有蒸汽朋克时代的风格:既精巧又粗犷。既复古又未来。

    械,柄花纹繁复的枪,加特林枪越往后看就越花样百出。松虞甚至看到了一把火焰喷射器。

    池晏的指漫不经心地移过这各式各样的武器。

    “还挺花哨的。”他轻轻一笑,转头看松虞,“亲爱的,帮我挑个武器吧。”

    “我挑什么,你就用什么?”

    “当然。”

    她顿时笑得有几分促狭。

    飞快地晃了一圈,最后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池晏的心。

    “那你用这个吧,老公。”她。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池晏不禁心声微漾。

    陈姐极少极少会这样喊他。

    甚至于一时之间,他都没注意到她究竟将什么东西递给了自己。

    过后他才失笑地低下头。

    这里分明五花八门地堆满了各种厉害的热兵器。

    明摆着就是供人要耍帅凹造型的。

    但松虞给他挑的,却是一柄薄薄的、最不起眼的飞刀。

    *

    过了好久,居豪才终于克服了自己对于那个仿造人的恐惧,极其不情愿地凑近到了帐篷外。

    他看到两人掀开了吉普赛风的毛毯,从帐篷里走出来。

    而ce中居然捏着一把飞刀。

    “这就是您挑的武器?”他大惊失色。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居豪幸灾乐祸地想:谁会在这种场合玩飞刀啊。

    看来这家伙是一点枪都不会用。

    虽然他也不会,但并不妨碍他在一旁看笑话。

    很快投影里出现了一行文字。

    请选择本次游戏难度:入门级,中级,高级。

    选入门级吧,垃圾老头。居豪心里碎碎念道。

    接着他就看到池晏毫不犹豫地选了高级。

    居豪:?

    行吧,老家伙还想逞能呢。

    他抱着臂,暗搓搓地走到了松虞身边。

    “陈老师,ce老师是想给您赢哪个礼品呀?”他一脸热心地问。

    其实他只是想探听军情。

    等老东西失败了,自己再闪亮登场,物赠美人。

    但他没想到,松虞却以一种非常微妙的眼神,转过头来望着自己。

    “不是给我。”她温和地,“ce是想给你赢个礼品。”

    居豪:???

    他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傻站在原地。

    但还来不及问清楚,他就听到了一个更令自己震惊的声音。

    械音的播报:命中一次。

    什么?飞刀都能命中?!

    居豪简直瞠目结舌。

    他忙不迭地转过头去,虎视眈眈地看着场上的男人。

    刚才他肯定是走狗屎运了!

    这次倒要看看这老东西能怎么赢。

    但就这一眼,令他彻底怔住了。

    ce懒洋洋地站在靶前。

    都没怎么抬,从仿造人那里,再一次接过了那柄薄薄的刀刃,漫不经心地在指尖把玩了一圈。

    好快。

    快得令他眼花缭乱。

    大多数人,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即使明知道是假的,握紧武器的瞬间,仍然会显得紧张,专注,蓄势待发。

    但池晏整个人看起来都太放松。

    放松到刻意。

    放松到好像这不是武器,而是他最熟悉的朋友,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面前的靶开始移动了。

    高级模式果然很可怕。

    居豪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快。

    人影移动的轨迹,竟然能够快得像鬼魅一般,他眼花缭乱,根本什么都没有看清。

    而池晏仍然气定神闲地站着。

    他在等什么?

    居豪屏气凝神地想。

    突然这男人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懒懒地转过头来。

    他对居豪凉凉地敛唇一笑,似乎了些什么。

    但隔得太远,居豪根本半点都听不清。

    接着他就十分惊悚地看到,ce明明还侧身望着自己——也就是,他的视线根本就不在靶上。

    然而那只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抬。

    极其精准的动作,强大到可怕的控制力。

    正中靶心。

    械音又响起:命中两次。

    目睹了全程的居豪,倒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在ce抬的一瞬间——

    他产生了一种极其恐惧的错觉。

    仿佛这个男人的飞刀,是要朝着自己而来。

    要直直地插进他的眉心,令他脑浆迸裂,当场殒命。

    即使他知道那柄刀只是假道具,即使他知道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是s星总督,绝不可能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情。

    但这种恐惧感依然如此真实。

    令他脊背生寒,四肢发冷。

    甚至于,刚刚被撞到的后脑勺又开始震痛起来,像被一柄大锤子,无情地敲击着。

    再没有人曾令他这样害怕过。

    那是人类在直面死亡时,身体所发出的、最本能的预警。

    他第一次认识到,西装革履的外表,电视上风度翩翩的演讲,都只是ce的伪装。

    直到握着刀的时候。

    这个危险的男人,才真正暴露出了自己危险的本性。

    后来居豪甚至不敢再看ce的动作,他只是虚弱地在旁边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尽管不敢抬眼去看,却还是被迫不断地得到械声的提醒:

    命中三次。

    命中四次。

    命中五次。

    毫无感情的械声。

    却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令人躁动不安。

    像是一只高速运转的滚筒洗衣,令人不适的搅动,他的心脏和胃都被搅成了一团——

    直到耳畔终于响起了那象征着解脱的提示音:游戏结束。

    结束了。

    他如释重负地瘫倒在了椅子上。

    松虞却招呼他:“过来挑一下你的礼品吧。”

    居豪一怔,反指着自己:“我?”

    “是啊,刚才不都跟你了吗?”她很自然地。

    “我以为是开玩笑的。”他艰涩地。

    “不是的。来吧。”

    居豪不情不愿地凑近了过来,望着玻璃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礼品。

    这几乎是一个型的复古博物馆了,他意识到。

    里面有红猪飞行员公仔,精致的钟表,硕大的防毒面具,甚至有极其繁复的械城模型

    尽管此时此刻的他,根本无心挑选什么礼品,但面对着这满窗的宝物,还是一时意动。

    直到他听到一个低沉而懒散的声音:“不用,我已经挑好了。”

    ce拖着步子走过来。

    他抬了抬,将一只气球递给了居豪。

    气球上赫然是一张大大的笑脸。

    他最害怕的

    仿造人的笑脸。

    居豪哪里敢伸去接呢。

    “不喜欢?”ce又掀着眼皮看他一眼。

    “不、不,很喜欢。”他下意识道。

    居豪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他只能颤抖着,将这只气球提在中。

    他发誓,他在爸爸面前都没有这么听话过!

    池晏很满意地扯了扯唇,转身又搂着松虞:“再去哪里玩?”

    “我都随便。”

    他随便看了一眼旁边的地图:“那就去坐这个过山车吧。”

    “好啊。”

    而居豪只能默默地,拎着这只怪异的气球,跟在两人身后。

    与此同时,刚才站在射击摊前的一幕,也像是一部太有冲击力的恐怖电影,反反复复地在他的大脑中上演。

    最后他终于明白了ce当时对自己所的是什么。

    在扔飞刀前,他对自己做的口型是:

    “看好了,乖儿子。”

    *

    从射击摊上出来不久,居豪就拎着那只气球,神情扭捏地向两人告别了。

    当然没人会挽留他。

    池晏甚至感慨了一句:“孩子终于睡了。”

    “所以?”

    “所以,我们终于可以过二人世界了。”

    “”

    池晏颇具暗示性地道。

    的确,对于她和池晏而言,这一夜还只是刚刚开始。

    松虞长久地记得这个夜晚。

    以至于此后继续在这里拍戏时,片段的画面也总是会在她的脑中闪现。

    没人知道,为什么陈导演总是对着监视器的时候,不自觉地露出甜蜜的微笑。

    松虞想,这或许是她和池晏一起经历过的,最安全的“刺激”了。

    在游乐园散步。

    探索每一个角落。

    坐过山车,摩天轮,旋转木马

    相对于他们过去所经历的事,这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太不值一提。

    就这样,他们从世界上最特殊的情侣,变成了世界上最平凡的夫妻。

    但她仍然是快乐的。

    因为她和爱的人在一起。

    于是,再不重要的事、再千篇一律的生活,也变成了值得被铭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