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平行世界(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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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虞还记得,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沉重的雨水顺着倾斜的透明伞面,重重地滴落在她的马丁靴上。她站在繁华的十字路口,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潮里。人群在喧闹中静止。他们目光无神,焦躁不安地盯着信号灯,像即使倾巢而出的蚂蚁。

    暴雨,潮湿的低气压,头顶极速滑行的飞行器,空气里的土腥味。

    一切都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讨厌下雨。

    但比信号灯提前亮起来的,是头顶的电子屏。五彩斑斓的商业广告倏地被关闭了。短暂的黑屏,接着更为肃穆的声音响了起来。

    s星现任总督池晏于总督府内自焚身亡。池晏近一年来深陷政治丑闻,已数次接受检方调查,据悉患有严重的焦虑障碍、躁郁症和药物依赖。

    人们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却又被巨大的屏幕上那张英俊的脸所吸引。

    s星天高皇帝远,谁死了都没人关心。

    但电子屏上的这个男人,却有着一副堪比电影明星的面容。当他直视着镜头时,哗啦一声,闪电,刀锋,瀑布所有象征着锋利的东西,劈开了这迷离的雨雾。太过摄人心魄。

    铃。

    信号灯重新变成了绿色。

    于是人们不再关心这个男人的死。他们齐刷刷低下头,飞快地往前涌。霎时间,空空落落的十字路口,只剩下一个瘦削的背影。

    松虞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仰望着屏幕。

    池晏。

    这个名字好像很眼熟。

    电子屏上的画面又变成了s星路人所拍下的视频。

    摇晃而混乱的镜头。无数愤怒的人守在总督府外,嘶吼和抗议。

    但总督府始终是一座沉默的、黑漆漆的堡垒。

    直到百叶窗突然被一根指拨开了一道缝。

    镜头疾速地变焦。向前推。

    站在窗边的人——是池晏。

    松虞吃了一惊。

    这个男人不再是新闻照里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真是张一塌糊涂的脸,瘦骨嶙峋,眼里满是血丝,皱巴巴的衬衫,胸口每一道肋骨都令人胆战心惊。

    他被酒精和药物毁得一干二净,像一张被揉坏的纸,一具被打碎的罗马雕像。

    但即使如此,当池晏的眼睛直视镜头的一瞬间,仍然太具有冲击力。像一只最可怖的凶兽,在深夜里逃窜,黑影幢幢,鬼气森森。

    接着他微微一笑,抬起一只燃烧的、破碎的酒瓶——

    顷刻间,一切都付诸于火海。

    热浪透过屏幕朝她袭来。

    松虞一怔,下意识扶住旁边的围栏。

    一辆摩托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惊起了巨大的水花。

    不知何时信号灯又变成红色。

    而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池晏这个名字。

    是那张被销毁多年的基因检测报告。

    陈松虞—匹配对象—池晏

    匹配度:00%

    但那一切已经离她的人生太遥远,这两年连父亲都不再押着她去做基因检测,她几乎快要忘记。

    更何况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池晏。总不可能她恰好匹配到的,就是这世界上最位高权重的疯子吧?

    陈松虞今年三十一岁。

    二十六岁那年,前任老板李丛,在无数次地试探她的底线之后,让她大老远跑去s星给一个什么不知名的乐队拍纪录片。

    松虞本该同意。

    但一念之差,她拒绝了。

    尽管高额的违约金令松虞几乎倾家荡产,但她总算重获自由。

    后来从前的副导演张喆抛来了橄榄枝。两人合作成立了一间独立导演工作室,靠张喆的人脉和她的能力,这几年的事业也算是蒸蒸日上。

    滴。

    信号灯又变成绿色。

    张喆本来已经过了路口,这时又折返回来,好奇地问她:“陈老师,您刚刚在看什么?”

    “没什么。”松虞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两人神色如常地穿过了十字路口。

    她平平无奇的人生里,从未认识过一个名为池晏的男人。

    *

    但松虞没有想到,第二天当自己一觉醒来时,她的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

    她睁开眼睛。

    眼皮仍然耷拉着,莫名感到沉重,直到她发现自己触目所及并非公寓里熟悉的天花板。

    而是一面满是裂痕的墙。

    黑夜里,湿答答的水痕沿着缝隙漫开,并着窗外的雨声,和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与颜料味,莫名让人感到不详。

    她悚然一惊。

    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床榻微微下沉。

    身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松虞转过身,看到一个赤裸的后背。

    这个身体介于少年的清瘦和男人的成熟之间。后背的线条流畅,肌肉单薄而匀称,微湿的皮肤,在黑暗中闪着一点暗光。光线沿着起伏的背沟,最终被吞没于后腰迷人的弧度。

    这是一具相当上镜的身体。

    但此刻她无心欣赏。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又被扔到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大脑隐隐涨痛,窗外的雨声也越来越鼓噪,凶猛地敲打着脆弱不堪的玻璃。松虞来不及思考眼前的一切,本能告诉她,先离开这张床,离开这个房间——

    尝试移动的瞬间。

    一只有力的臂从身后伸出来,一把捞住她的腰。

    掌心紧贴她身体。烙铁一般的温度。

    那个人醒了。

    太糟糕了。

    下一秒钟,松虞被按倒在硬梆梆的床板上。

    后背撞得很疼。

    她闻到被单上一股潮气,混着廉价漂白剂的味道。

    看不清脸的青年,慢慢地朝她俯下身来。

    他在细细地嗅她。

    像野兽在审视自己的猎物。

    2

    十八岁这一年,池晏决定送自己一个刺青。

    他和亲姐姐吵了一架,出于某种赌气的心理,在刺青店里选中了一幅最不伦、最离经叛道的图案。

    按照规定,他本该当时就完成这幅作品。

    但他的养父临时将他叫走了。

    于是在那个雨夜,在子弹同时穿透两个人的身体的一瞬间,池晏眼前诡异地出现了那幅画:

    他并没有想到,这竟成为了他人生中最邪恶的寓言。

    刺青还未刻上他的皮肤。

    那一夜的鲜血,就彻底洗刷了他的记忆。

    一周之后,同样是个下大雨的夜晚,池晏又回到了这家刺青店。

    此时他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

    老大死了,群龙无首。作为继子,他理应继承养父的一切。他站在了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位置。

    但是养父的死尚有疑点。

    他下那帮老人,有谁真正服他?

    人人都心怀鬼胎,只想着扳倒这个孤立无援的年轻人。

    在这样暗流涌动的时刻,池晏反而还记得回来完成这个刺青。

    也许将邪兽刻在身上,它就不会爬进噩梦里侵扰他。

    但这一次仍然没有成功。

    因为纹身器还未碰到他的皮肤,他已经喝得烂醉。

    年迈的刺青师错愕地看着面前烂醉如泥的年轻人。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张年轻的脸上,会有如此复杂而闷痛的眼神。最终老人只是叹息了一声,将他扔进了闲置已久的休息室里。

    长夜过半,池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即使最浓烈的酒精,对他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他发现自己的枕边多了一个女人。

    第一反应当然是怀疑。

    他知道最近那些蠢蠢欲动的帮派老人总是在想尽办法往他身边塞女人。

    他没兴趣,也从来没接受过。

    可是他没想到,这次这个人胆子竟然能这么大,直接趁自己喝醉,就睡到他的身边来。

    池晏在心底冷笑一声,正要发作的时候,就发觉对方动了。

    看样子是要下床。

    哦,这是得了要向人交差?

    还是要趁他喝醉了,喊人来动?

    池晏漫不经心地伸。动作却凌厉。

    像穷追不舍的豹子,一把扑倒自己的猎物。

    他本该揪住她的头发。

    但很奇怪,在半空中本能地换了个方向,改为按住她的腰。

    她的身体很柔软。

    腰也很细。

    还有她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

    是某种雨后更清新的气息。

    好像她根本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阴暗而潮湿的雨季。

    黑暗之中,他们都无法看到彼此的脸。

    他慢慢地朝着她倾身,想要看清她的眼睛。

    *

    少年人的力气是松虞根本无法抗衡的。

    她的挣扎对他而言也毫无意义。

    她浑身僵硬。

    直觉告诉自己,黑暗里,一双危险的、森森发亮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野兽的窥伺,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而他的呼吸里甚至溢出了淡淡的酒气。

    所以,他可能随时会失控。

    也许对方误解了什么。

    但松虞一时间也哑口无言。她根本无从解释,因为她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天空。

    短暂的一瞬,这间陋室明亮如白昼。

    凭借导演天生对于人相的敏锐,松虞立刻认出了面前的青年。

    她的震惊无以复加。

    那张电子屏——

    她曾经见过这个男人最英俊、最意气风发时的面容。

    也见过他走到穷途末路时,被毁坏的、饱受摧残的脸。

    但她从未想过,原来他年轻时是这样的。

    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裂开。

    天崩地裂的声音。

    而她面前的这张脸,这么年轻,饱满,甚至堪称是美丽。他的眼里是被冷电光照耀的锋芒,太明亮,太尖锐,甚至令人刺痛。不曾存在的时间,带走了这张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褶皱,每一寸弧线都写满了最恣意的青春。

    她莫名感到口干舌燥。

    只觉得这一刻应该被镜头所定格,拥有这张脸的人,永远都不该老去。

    可是,他的确老去了。

    时间——或者某种更残忍的东西,像一把无情的、血淋淋的刺刀,飞快地从这张脸上夺走了什么。

    但面前的青年,尚不知等待自己的未来。

    他只是用指扣住她的下颌。

    仔细地看她的脸。

    池晏意识到这是个很美的女人。

    她或许并不年轻,但岁月并不曾折损她的美。

    他想要问她叫什么名字。

    却听到对方难以置信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池晏?”

    池晏懒洋洋地扯了扯唇。

    不置可否。

    两只冷冰冰的指,沿着她脖颈脆弱的线条,慢慢地向下游走。

    最后轻轻地扯开她的衣领。

    他从未与人调过情。

    但此刻这一切似乎很顺理成章。

    “你的声音很好听,姐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