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人间失格
开诚布公的第一阶段结束了,野寺萤看时间差不多了要走,大庭叶藏欲言又止,直到野寺萤一只脚迈出了门,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叫住她。
“明天你会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大庭叶藏总觉得就算从此再也见不到野寺萤也不奇怪在这少女就要离开的当口,他又开始后悔起来,想着要是刚才再收敛一点,不要那么和她争执就好了。
野寺萤按照自己的思路理解了大庭叶藏的问题,不由一惊,扶着门框就脱口而出道:“我不能你不愿意我再出现吗?”
大庭叶藏“哎?”了一声,哭笑不得,欲要解释,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一幕有些可笑,只好摇着头,苦笑道:“我是想我的画快画好了,你要记得来看。”
少女脸上浮现了迷茫之色,懵懵地反问:“你愿意让我看?”
大庭叶藏一噎,这话没法答,他心道她果然看出来了,之前一直装不明白呢。
不过刚才野寺萤自曝了那么多,大庭叶藏就算想生气也气不起来,最多稍微在嘴上占占便宜,“你的我们是朋友啊,现在又问出这种叫人没法回答的问题”少年终究还是忍不住软和了语调,“我只给你看你”
野寺萤依旧没听懂大庭叶藏话中的真意,不过表面上的意思她听懂了,也确实感受到了荣幸和雀跃,于是她笑着:“知道了,我会无比期待的、我会一直保持期待,直到生命的源动力消失的那一刻的。”
真是好听话。
但是牛头不对马嘴啊!
大庭叶藏放弃了!他干脆就顺着野寺萤的话,让误解后很是开心的少女笑容灿烂地离开他的视野。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悄悄涌进了股寂寥之气,屋外人们的交流声隐隐约约传来,也不过是反衬。
大庭叶藏在一室的阴郁寂寥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他理智上知道野寺萤不会不来,只是他感性上更倾向于认定野寺萤不会来如此一来,在等待她的那段时间里,他总是害自己陷入矛盾复杂的思绪中。
一只脚踩进淤泥里,一只
脚踏在地面上,两边都有去处,只他不知自己该往哪边去,也不知自己能往哪边去。
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纤瘦少年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颈骨突起,青葱俊美的脸庞一半侵染了阴影,一半沐浴着微光。
那边厢,认为自己做成了好大事的野寺萤志得意满地回了家,回廊上坐着野寺夫人,她身后的障子门被拉开,身旁摆着一盘茶果点心,见着幼女,眯着眼摆了摆折扇。
野寺萤于是走过去向母亲问好,打完招呼发现对方慈爱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有些诧异,下意识摸了摸脸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今天很开心呢,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啊,是这个啊~
野寺萤干脆笑容如繁花盛开,心情极好地点点头,“嗯,是挺开心的。”
野寺夫人思忖着,没有细问,温声让野寺萤回房去换衣服收拾一下,要准备吃饭了。
等到野寺萤消失在回廊转角,野寺夫人才慢条斯理地打着扇子,望着坪庭中郁葱的草木陷入沉思。
紫蓝色的绣球花一大团一大团地开在路边,墙角爬着常青藤和玫瑰月季,拐角处有个亭子,上上下下都开满了紫藤花,瀑布似地倒垂倾泻下来,温热的阳光随便挨着碰着就要羞。
“阿椿。”野寺夫人唤住抱着一盆水,臂上挂着几条抹布的山下椿。
“夫人?”
“你萤每天放学后都去山田家,去见大庭家的幺子?”
“是啊,是山田家的二女儿阿节亲口的,”山下椿见主人家提到这事就来劲了,放下水盆和抹布,把在围裙上擦了几下,然后碎步走近,弯下腰殷切地起了自己听到的八卦,“听姐每天都要去一趟呢,她和大庭家的少爷就在二楼,门也一直关着,是讨论西洋画的事儿,阿节有几次好奇去看,结果两个人当着她的面就什么都不了”
山下椿心地看了眼野寺夫人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便接着道:“阿节也觉得奇怪呢。要我啊,阿节因为嫉妒萤姐所以两人处不来也就罢了,但是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之前叶藏少爷对阿节姐妹特别好,就算阿节突然带了
一堆朋友去他房间里,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好好招待。”
“结果我们家姐一去”山下椿脸上的表情逐渐奇异起来,似得意又似嘲讽,“阿节当然不高兴了,但是谁让叶藏少爷对姐言听计从呢,她和阿节她们没话,所以姐去的时候阿节就不能再去了,她可不得四处抱怨?她呀,那张嘴厉害着呢。”
野寺夫人对女佣的那些心思没有兴趣,也不在乎对方话里加了多少私货,只从中提取出自己想知道的那些,然后问:“那孩子人缘很好吗?”
山下椿张开嘴欲要回答,话到嘴边却突然醒转,连忙讪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不过是朋友有时候会提起寄住在阿节家的叶藏少爷,听是个十分善解人意,性格很好的孩子呢。”
野寺夫人一听就知道山下椿不打算继续八卦了,也没追问,稍微一抬下巴,“我知道了,你继续忙吧。”
“是,夫人。”
山下椿立刻转身,端起盆子就走,看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模样。
野寺夫人听着她略显杂乱的木屐声,也不想和她计较,心里思考着正值青春的女儿,一坐就坐到了饭时。
野寺家也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传统,只是自从儿子们都外出工作就学,家主也经常不在家之后,只有母女二人的饭桌上就轻松了许多,便是野寺秀雄在的时候,也不忍心为此责骂爱女。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野寺夫人什么都没,野寺萤心里也想着事,再了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所以也心大地安安稳稳吃完了一顿饭。
直到野寺萤从书房里出来,洗漱完毕,披散着半干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钢琴打发时间,蹑蹑脚走进来的山下椿才提醒了野寺萤。
“阿椿,母亲为什么要问你这些事?我做错什么了吗?”野寺萤提着心,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心思明净的模样问山下椿。
山下椿过来一方面是给自己照顾的姐提个醒,另一方面,也是想从野寺萤这里得到更多消息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闻言便道:“夫人应该只是关心姐吧,就算现在时代变了,但是大家姐和一个外姓的男人私交过密也不是什么好事
呀有些刻薄的人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夫人就是担心姐的名誉有损,所以才问的。”
野寺萤听得眉梢一跳,差点没冒出一句“姐姐,大清早亡了”。
不过现在的事实是大清虽然亡了,但不算早。
严格来,野寺家和大庭家都只是乡下的土地主,在正经贵族眼中估计就是“泥腿子”。但正因为是乡下人,不是真正的贵族,所以得势后一举一动才愈发古板守礼,以此邀名——这种算是人之常情,野寺萤想一想就明白了。
明白了,野寺萤就觉得尴尬了。
要是野寺夫人直接问她那还好,哪怕有种被家长问那个和你一起走着的男同学是谁的尴尬,但到底是能面对面直接清楚的。可是现在这样,野寺夫人什么表现都没有,表面上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却在收集情报她反而不能直接跑过去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她绝对没有早恋。
话回来,现在的时代女孩子十四岁算早恋吗?最低结婚年龄是多少来着?坂本龙马的妻子结婚时是不是才十六?
走神了的野寺萤随口敷衍着山下椿,直到对方问得太多了才回神,收敛起情绪,干脆道:“好啦,我只是因为最近对印象画派很感兴趣,这是时兴的话题,叶君是学西洋画的所以这方面学识渊博,我们两家又算亲善,所以我才经常去讨教而已。清者自清,阿椿你别担心了,母亲不会误会的。”
山下椿听野寺萤得这么直白干脆,兴致瞬间没了大半,撅了撅嘴,嘟囔道:“那好吧这样也好,我还担心姐会被那个逢人就笑的少爷骗了呢。那孩子可会讨好女人了,就阿节那样大他快一轮的他都能亲亲热热地直接叫名”
“阿椿!不要这样的话,太失礼了。”野寺萤生气了。
山下椿一愣,抿了抿嘴,继而嬉笑起来,显然是不以为野寺萤真地介意,还用亲热的口吻道:“人家是怕姐你被欺负嘛~就算两家家世差不多,但是长子和幼子哪里是能相提并论的?更别夫人出身华族,将来不定还会给姐找一个华族的夫婿呢。注定要被划到分家旁支的”
“好了好了,
”野寺萤强忍着怒气,不敢表现得太激动以免山下椿想多了,以为她真被大庭叶藏迷住了偏袒他,只能装作困倦的样子,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真是无聊的话,我还在上学呢,离嫁人早得很,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嫁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一辈子留在家里自由自在呢。”
这话听在年近二十,已经有了恋人的山下椿耳朵里就是孩子气。这下,她是真地相信自家姐情窦未开了,不由有些惭愧,真心地内疚了一下,柔声道:“夫人和大人都乐意呢,姐可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孩子呀。时间不早了,快睡吧,不然明天没精神。”
野寺萤最受不了被不喜欢的人温柔对待,犹豫了一瞬,“嗯”了一声,闷声道:“阿椿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是夜,新月如钩,虫鸣声、鹿鸣声伴着繁杂的花香透窗渗进。
野寺萤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索性爬起来打开窗,就着月光数墙上的花朵。直数了九十八朵,下一朵,野寺萤才望过去,艳到妖娆的花就跳崖似地坠落,落到月光照不到的黑色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野寺萤心中愈是烦闷,忿忿地躺回床上开始默背英文语法。
很快,野寺萤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