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间失格
爱情的反讽之一,你越不喜欢一个人,你越能够信心百倍、轻而易举地吸引他,强烈的欲望使人丧失了爱情游戏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漫不经心,你如被人吸引,就会产生自卑情结,因为我们总是把最完美的品质赋予我们深爱的人。
——德波顿无聊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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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个有情人分开的夜晚还有什么值得的,便是一直等在大厅里,一动不动的野寺夫人了。
野寺夫人听到了野寺萤回来的动静,她从女儿的脚步声里听出了一些让她感到欣喜的东西。当你十分在意、爱护一个人,你就能从她的脚步声里听出她的情绪。
“萤。”
面对神色异常的女儿,野寺夫人抱以了诡异的耐心,她主动先开口,气定神闲,并不急于追问女儿这一天下午都去了哪里,以至于天都黑了才回家。
像一抹幽灵般停滞在母亲的声音里的野寺萤没有回以问好。
“萤,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如您所见,母亲大人,因为您让阿椿去找我,当着他的面表达这个家对他的不喜,所以他适可而止地停止了与我的来往。您该满意了,这么轻易就能被拆开的情侣,身为家长您实在没有不满意的理由了。”
野寺夫人被野寺萤语气中的讽刺和怨恨刺痛了,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打算起身过去,或许是威严地训斥女儿,或许是怜爱地把女儿抱在怀中。
不过最终她还是忍耐住了,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这时候该怎么做,她清楚虽然最大的困境已经过去,但是那些后遗症还在着,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她希望能拥有一个快快乐乐的女儿,在她不得不把心爱的女儿送到另一个家里之前,她希望她的女儿能是完好无缺的。
一丝伤口、一点伤疤都不能有。
“他能识相地离开你,这倒让我高看他一眼了。但是萤,你错了,我并不满意。我知道你现在很悲伤,身为一个母亲,我怎么可能会在自己的女儿难过时高兴呢?你看,他同时伤害了你和我,让你怨怪我,然后轻飘飘地抽身离开,这样的一个人,你有什么”
“呃”野寺萤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这让野寺夫人霎时沉默了下来。
一种充斥着激烈的情绪的氛围笼罩了这间屋子。
少女不得不踉跄几步停在楼梯边靠着扶,捂住自己的胸口,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减轻痛苦。
“你现在悲伤,但你未来会庆幸的。你从一个没有丝毫担当的男人里逃脱了,你从一个不肯花一丝功夫追求你的男人里逃脱了,我都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简单——没错,我确实在你们中间扮演了一个恶人的角色,但是萤你记住,我是为你当的这个恶人,你要看清楚,我这个恶人还什么都没做,那个人就轻而易举地投降了放弃了。路边的野狗尚且不会这么对待没有肉的骨头。”
野寺夫人姿态优雅地站起来,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遮住了江户时代的美人图,那美人也像妖怪一般了。
“你如果还是我精心养育偏心宠爱长大的女儿,你就该明白对方只是在和你逢场作戏,根本没把你当一回事。你可以为此愤怒、怨恨,但是你不能伤心。被人抛弃已经够丢脸了,但好歹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我不会让他有会出去——如果你还要自怨自艾自哀自怜,除了哭泣什么都不做,那么”
“我是您的女儿。”
野寺萤话的口吻吓到了优雅沉稳的野寺夫人,她难得失态地大幅度扭头去看野寺萤的脸色,然而她只看到了长长的黑发,垂在空中的发梢一动不动,像由大理石一根根雕成。
“我是您的女儿,”野寺萤一字一顿,“我已经尝到了苦果,所以,请别让我用最彻底的方式拒绝这个现实。”
雍容华贵的妇人身体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之色,在她理解了女儿话中的含义后——可以想象——她除了震惊地看着那个、竟然对自己的母亲出这么冷酷的话的少女以外,再也做不了别的了。
五内俱焚的野寺萤根本不关心野寺夫人的心情,她只想把所有的事都怪在别人身上,大庭叶藏也好野寺夫人也好,只要有一个能承载她的怒火、不让她不得不将其转变为折磨己身的利刃的人,那么是谁都可以。
事实上,若是四下无人,她还想歇斯底里地指天骂地一番呢!
“我得改正一点您的观点,母亲,叶大庭叶藏可不是个懦夫,至少他今天不是。从我认识他到现在,和我分是他做过的最勇敢的决定,无论结果好坏,至少对于他个人而言,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当然,我没兴趣为此鼓掌,我只是从中意识到了一个真理而已。”
野寺夫人想问,但开不了口。野寺萤那冷酷的态度伤害到她,让她疼得不亚于初恋的女子失去她的恋人。
“强加的善意同恶意没有区别。”
野寺萤扶着扶开始往楼上走了。
她走得很慢,语速也很慢,那不是因为她在思考、在犹豫,而是因为仅仅只是把这些话出来,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都需要消耗极大的力量。
“你和他都对我做了这样的事。”
“很遗憾,我不是会将他人的善意全盘接收的人。对不起,您有一个自私到冷血的女儿,她身体里流着您的血,享受着您的爱和关心,但是她只在乎她自己——至少在受到伤害时,她不会因为人们常的那些理由而区别对待伤害她的人。”
“对于这样一个孩子,大家会把她赶走吧,她是个不懂感恩、没有孝心的白眼狼。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她不会改正,而且没有丝毫羞愧之心。”
“我言尽于此,也就是,这是我的最后通牒。如果您要赶我走,那么我立刻就走;如果您愿意接受这样的女儿、做出妥协,那么”
野寺萤已经打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野寺夫人站在大厅里,用一张受伤的心痛的脸仰望着她。
母亲见女儿已经走进了房间,要关上门了,急忙道:“你现在太难过了,在气话,我不会当真的。好好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妈妈带你去别墅玩耍几天,或者你想去哪里度假都可以”
野寺萤关上了门。
独自一人的封闭空间里,少女强撑起的最后一丝体面消失不见,她扑倒在地,像一个无辜的路人被奔驰过的野马踹倒,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让她扭成一只虾,那哭声与其是哭嚎,倒不如是咳喘。
她倒是想要哭天抢地,捶地板砸东西但还有一丝理智牵扯着她,故而,她表达痛苦的方式难免带了一点戏剧性。
这是只有那些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音乐幻想着爱情故事,过于投入,照着镜子流眼泪,一边哭一边斟酌该怎么哭得既撕心裂肺又充满美感的青春期的女孩子才明白的戏剧性。
野寺萤一边哭,一边回忆不久前被分的场景,一边想全都是这个世界的错。
是这个世界让他们太在乎彼此,对方的任何一句无心的话都拥有言灵的效果。
有谁能忍受情绪被放大几倍的折磨?
有谁能无时无刻忍受这样的折磨?
在明知道自己本该感到甜蜜与幸福时,有谁能忍耐这样的折磨?
谁都不能。
那些坚强的人不能,而软弱的人就更不能了。
都是这个世界的错,是这个世界让大庭叶藏长成了这副样子,是这个世界把她从她诞生的地方夺走,就像该死的童话故事里恶龙抢走公主。
她恨童话故事。
她恨爱情故事。
她恨梵高、恨莫迪里阿尼、恨上帝与圣经她恨所有大庭叶藏经历过的一切,尤其恨他喜欢的一切。
她恨除了大庭叶藏以外的一切,甚至恨自己。
她恨自己刚才没有强硬地把大庭叶藏绑架到这里来和野寺夫人放最后通牒,她恨自己刚才没有头也不回地猛地冲向大海吓死大庭叶藏,她恨自己没有捆住大庭叶藏让邮差把信成功送去东京
她忙着恨,忙着哭,心中却没有多少失去所爱之人的悲痛——她伤心,是因为大庭叶藏的做法伤了她的心,而不是因为大庭叶藏离开了她。
她之所以还有理智,还能戏剧性,是因为她其实很清楚,大庭叶藏没有离开她。
他的心还放在她这里,她甚至依旧拥有对其为所欲为的权力。
正因为野寺萤十分清楚主动权自始至终在自己中——哪怕当初是大庭叶藏先伸出的,也是大庭叶藏先松开的,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在这段关系中享有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权力。
因为她了解大庭叶藏。
这不是出于傲慢,而仅仅是自信。
她与其是在为大庭叶藏要和她分——居然还是在他们都好了要订婚的下一刻——而怒不可遏,毋宁是在为自己居然竟然果然没对大庭叶藏产生任何积极影响而恼羞成怒。
做朋友也好做恋人也好,即使她在大庭叶藏心中已经获得了独一无二的、重要的地位,但她依旧没能修正他的三观,也没有改变他习以为常的处事方式。
这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做了无用功,通通都是白费,简直是一无是处。
当然,因为现在在哭,在伤心,在迁怒,在绝望,所以野寺萤多少也忽略了自己在喜欢上大庭叶藏后便把更多的心情放在恋爱上,不再像以前做朋友时那样时时刻刻想着当一个良师益友,而只想做一个美好的恋人的事实。
可是谁又能因此指责她呢?
即便她在下一次东京都新闻社的回函中看到了一张征稿宣传,于是便写了一个积蓄了自己对大庭叶藏的愤怒的主题故事,暗自期待对方会看到然后读懂然后为之痛苦谁有能指责一个被爱人抛弃的少女呢?
以爱为名的抛弃就不是抛弃吗?
那以天堂为名的地狱为什么还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