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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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都循环使能够役使这方圆数百里内的鬼狐,威令遍及山河,自然是显赫已极,但地府的五都循环使如何管得到活人衙门里的事?十四娘,你也不用去找郡君了,白耗时间罢了。”

    古朴清幽的废弃禅院中,抽着的老人家叹息着道。

    座下,一位身着红衣的秀丽女子声含哽咽,唉声问:“冯郎到底是薛尚书的侄子,难道也不管吗?既然不管,当初又何必强压着我与他成亲!若非女儿以死相逼,莫三媒六聘,竟是要扯张床”

    女子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不欲将这些话给父亲知道。

    辛老爷也无能为力啊,他们家的交际圈里没人能管到活人衙门去的,便是有那一两个沾亲带故,位列仙班的人,但是狐鬼做的神仙和正经神仙那能一样吗?

    辛老爷即使心疼爱女将成寡妇,对此也无计可施,只能陪其唉声叹气罢了。可是冯生被诬告错判,定了秋后问斩,如今断头之日逐渐临近,哪还有时间给辛十四娘长吁短叹的?

    心知娘家这边是确计得不到帮助了之后,辛十四娘也无心听姐妹们的安慰,悲痛疲惫地离开了无人寺庙。日头快落了,未免邻里佣人的闲言碎语,她还要尽快赶路,在天黑前回到家里。

    就是在赶路的过程中,辛十四娘撞见了正巧出来清理并不是自己门户的门户的丹砂庄庄主。

    变回原型在半山腰的山路上奔跑的辛十四娘遥遥看见靠近山脚处的荒地上聚集着两批人马,下意识吃了一惊,随后脚步微顿,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耳朵抖了抖,风送来清晰的声音。

    是两批人马,其实准确来是一群人对着一个人。

    辛十四娘眼神很好,清楚地望见明明是右边人多势众,面相凶恶,左边却只有一位弱质纤纤的女子和一个幼童,那女子臂上还挽着一个精致的竹编花篮,篮子里别着新鲜的芍药牡丹蔷薇,趁着女子妖媚的脸庞上渗着的冷笑,竟有一种不堪与之争春的单薄感。

    “都是这娃儿胡,庄主莫要被其蒙蔽了!”

    右边那群人里领头的那个恶声恶气地道。

    辛十四娘一听就觉得对方是在色厉内荏,心下更是好奇,不知道那女子是什么庄主,又有什么神通,看上去好大的威风。

    夕阳掩映下艳色无匹的女子慢条斯理地用纤纤玉指从篮中捏起一朵火红的芍药,放在脸颊边。当真是人比花娇。

    等那女子脸上笑容渐消,透出一股莫可明道的冷漠与高傲时,辛十四娘留心观察了一下右边那群人的反应,发现领头那人脸色煞白,握着武器的在颤抖。

    “你错了,我不听人话,人话鬼话妖精的话我都不相信,我只信证据和卜算的结果。这孩子上有你们谋财害命斩草除根的证据,我卜算的结果告诉我有人借着丹砂庄的名头为非作歹,若再不出,来日我便要孽债缠身阴差上门!诸位,冤有头债有主,需知我不杀生、只斩业!待会儿下了地府,受苦受难时莫要骂错了仇人,都是你们昔日之因,方有今日之果。”

    “一起上,抓了这啊——!”

    女子话音未落,那个领头的人便吼了起来,率先冲过去,中大刀对准女子薄弱的脖颈处就要斩落。

    然而他再快也快不过女子掷花的速度。

    只见那女子腕一甩,指尖一松,那朵红艳艳、颤巍巍的芍药便旋转着散落了花瓣,柔软娇嫩的花瓣正正挡在领头人的急冲路线上,事后再看,倒像是那领头人主动撞进去的。

    只剩花萼托着花蕊的芍药在半空中滴溜溜转着,在领头人发出惨叫声,火红的花瓣贴在他身上,如同符咒一般将他渐渐变,最后花瓣仍攒成一朵花,重新回到花萼上好生生地待着。

    那领头人估计也在那朵能与金辉争艳的芍药中了。

    显然,女子举重若轻的一惊到了对面那群人,本来有几个反应快的已经跟着领头人冲了出来,结果见到芍药抛来脚步一顿,还没想好要不要先闪一波,就见着自家老大被抓了,这下,他们干脆就停了下来,惊惧不已地瞪着姿容似妖而威势如神的丹砂庄庄主。

    偌大的荒野中,一时间竟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连清风亦为这死寂的气氛所摄,滞在原地不敢动弹。

    女子继续抛出竹篮中的鲜花,无论那群人往哪儿跑,都是无用功;他们想靠近女子以解困,却发现女子所站的位置方圆一米以内根本就是另一个时空,似近,实则遥不可及。

    最后女子竹篮里依旧是团团簇簇娇艳美丽的鲜花,只是她面前的敌人都消失不见了。

    辛十四娘看得心潮起伏,下意识想追上去,却发现打败敌人后的女子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转身,对一脸迫切的稚童道:“我之所以帮你抓住仇人报仇,不是因为他们打着丹砂庄的旗号行事,玷污了我的声名,而是因为他们做了错事。只为了一些罕得的东西便痛下杀,杀人取货——如此恶事,不可袖旁观。”

    女子俯视着稚童,神情严肃。

    “我不会考虑他们是否犯了死罪,你的亲人被他们屠戮独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只要不殃及无辜,你对他们做任何事都是你的权力,只要你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现在,他们已经成了囚犯,哪怕你想杀了他们都可以,但是稚奴,一旦杀生,业果缠身,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你也可以选择将他们镇压到死,那么你就是清白的。我希望你选择后者。”

    辛十四娘听到那孩童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要他们死无全尸!”

    初秋的气候,暖洋洋的夕阳光照着,辛十四娘竟活生生被那孩子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死无全尸”一词出现在世上以来,多少人用比这孩子更可怕的声音出它,但是没有哪一次会给人这么强烈的恐惧。

    因为这一次,出它的人只是一个孩子。

    那一直以来气定神闲的女子仿佛也为其所摄,顿时神情一肃,沉声道:“我明白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问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来丹砂庄时过的话?”

    “子自然记得。只要庄主能替我报此大仇,生生世世我都为庄主当牛做马。”

    “很好,那么,从此刻开始你就是丹砂庄的一员了。现在我以庄主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动,也不准旁观,我会杀死他们,也会叫他们死无全尸,尸骸曝野,但是你什么都不准做。”

    辛十四娘听完这番话,当下决定了要跑下去向丹砂庄庄主请求帮助。

    辛十四娘多思而少动,从来不会擅自行事,既然决定了向丹砂庄求助,她便开始着打听起有关丹砂庄以及丹砂庄庄主的情报来。

    “庄主有通天彻地之能,精通八卦阵法,卜算相面,尤其擅长丹药之技,且交游广泛,人道鬼道妖道——莫不卖其三分薄面,声名响彻两广之地。”

    “那丹砂庄庄主艳色倾国,妖力无边,麾下有数千党羽,家财何止万贯,便是她随扔给婢女的玩意儿都价值千金。我那次去求药,正巧听得庄内管家吩咐人要把临县东南方的一座窝头山买下来,我问为什么要买那么远的一座荒山,结果管家周围的地界都是丹砂庄的,那座山已经是离得最近的了!

    原来有一日庄主心血来潮,想要登高赏月观星,便要建一座观景台,才吩咐管家速速办好。我有幸见得庄主尊面,话间庄主不慎砸了个桌上配套的粉色冰裂琉璃杯,竟也一点不可惜,轻描淡写地要下人收拾了碎片当垃圾扔了。”

    “庄主虽性情冷淡,但有一副热心肠,丹砂庄素来行善积德,无论来者是谁,只要当真无辜受难,便是再费时费力,哪怕有危险,庄主也不会视而不见。你夫君的事若当真是冤屈,你只管直接去求助,丹砂庄绝不会见死不救。”

    “若是要去丹砂庄,千万记得要守礼,那庄外的万花园中布满了阵法,决计不能强闯,你只要耐心等待,自然会有人来饮你入庄。庄主有一妹子,最爱笑话人,但庄主极爱她,所以不管她怎么笑你,你只要忍着便是了。要我,你最好盼着她多多嘲笑,庄主最是黑白分明,你若受了委屈,她定会有所补偿。到时候你再提那冯生的事,再没有不成的。”

    “求人办事要拉得下脸,不过求的人既然是那丹砂庄的胡九娘,那么就算再屈身也不算作贱,那原就是个比公主娘娘还尊贵的人物,偏偏还比皇帝老爷都厉害,你只管去就是了,不过是叫官老爷放个人,对胡九娘而言只是抬抬的事儿。”

    真的假的夸张的隐晦的听了一大通,辛十四娘一边打听一边往丹砂庄的方向赶路,一路奔劳暂且不,到了丹砂庄万花园外后,辛十四娘正巧遇上胡萤出来亲自坐镇义诊堂——原是间茅屋,后来不得已一再扩建——的时辰。

    她性情沉稳坚毅,下了决心便不动摇,见状虽怜惜丈夫在狱中受苦,却也没有丝毫莽撞,耐心地和其他凡人妖怪一起排着长队。

    合该他们二人有缘,在胡萤打算看最后一个人,然后就回去练字的时候,走进来的“最后一个人”恰巧就是排了半天队的辛十四娘。

    辛十四娘向胡萤诉了冤屈,请求帮助,胡萤答应了明日一早就去查,待得查明情况后,胡萤东托西托的,最后虽然有点千钧一发的感觉,但官府还是下令重审了冯生杀人一案,很快便将其无罪释放。

    辛十四娘不知道丹砂庄是怎么办到为冯生洗刷冤屈的,不过她也不会去探究别人的隐秘。比起即使被着重提醒了数次依旧不上心、自己往坑里栽的冯生,辛十四娘看人看事都极为通透,且有仙缘,颇非凡俗。

    经过这一回事后,辛十四娘也深感冯生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又烦恼俗世纷扰甚多,故而决心离开人世回到深山去静修求道。

    冯生在她试图离开的过程中竟然表现出了往日根本看不出来的闪光点,即使她买了个漂亮贞洁的女人要送与他,他也固执不要;即使她是用法术让自己的容颜加速苍老,没多久便形容老朽,他也依旧不离不弃,甚至还亲自照顾,尊之敬之。

    辛十四娘心里十分感动,但是自从见过了那拈花间无人匹敌的丹砂庄庄主之后,辛十四娘发现自己比起人间情爱,还是更喜欢清净的修道日子,故而并不改变主意,又拖延了数日便假死离开了冯家。

    她在家里留下了这些年来她织布所赚的钱和她当初嫁给冯生时带的嫁妆——她知道依着冯生的性格,终有一日他会需要这笔钱财的。

    处理完俗世的遗留问题后,辛十四娘收拾好东西就向丹砂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