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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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你从所有女人中把我选出,

    让我忍受可鄙的丈夫不理睬,

    既然我不能把他往烈火投入,

    像情书一样,烧掉这羸弱妖怪,

    “你的仇恨折磨我,我就要转嫁它,

    在你该死的恶意工具上发泄,

    我要把这可恨的树多扭几下,

    不让它长出毒化空气的蓓蕾。”

    我将在他身上搁这纤劲的,

    当我腻了这些不虔敬的把戏;

    我锋利的指甲,像只凶猛的鹫,

    将会劈开条血路直透他心里。

    我将从他胸内挖出这颗红心,

    像一只颤栗而且跳动的鸟,

    我将带着轻蔑把它往地下扔,

    任我那宠爱的畜生吃一顿饱!

    ——祝福波德莱尔

    ******

    在太阳上,古老的太阳神与年轻的太阳神一同往下看,当他们看到厄洛斯的金箭射中了周身散发着太阳光辉的西比尔时,两位神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哀叹。

    不同之处在于,那头戴千万金光所构成的金冠的太阳神的叹息声里、带着他这个年纪的人所不应该拥有的轻佻的恶劣和幸灾乐祸;而那依旧做牧羊人装扮的太阳神,那卷发好似黄金,眼眸仿若大海的光明之神,他永远年轻的神采、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都赞叹无比的英姿也萎靡了起来。

    阿波罗望着这一幕,若有所觉地抚上胸口。

    那里多了一道伤口,没有经过缝合治疗,却也没有流血开裂的伤口。

    “我以为,克洛诺斯之子已经伙同乌拉诺斯的造物将原初的爱神的权能夺走了,只留下一个虚有其表的象征物。”阿波罗失神道。

    那个时代的真实,即使是号称“光明所在之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的阿波罗也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太阳神,甚至都不是光明神或艺术神,他还只是某个部落里的弱神衹,连化身都带着草木和石柱的粗蛮与脆弱。

    离那个时代最近的赫利俄斯微微一笑,“在原初之神卡俄斯——世界的开端出现后,盖亚、塔尔塔洛斯、厄洛斯相继诞生。你的,乌拉诺斯的造物——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她来到希腊后为了谋求自身的地位,得到了初代神王的一部分,使厄洛斯从她的胞宫中诞生,那就是我们现在正在看着的这位的爱神。他是属民的,不再拥有‘世界诞生生命的源动力’和‘万物的起源’那些神职。”

    “但是,”赫利俄斯又笑了笑,自从阿波罗来到他的宫殿中,和他做了一个交易后,他的心情就好起来了,科尔基斯的人们应该也发现了,今天的太阳格外明艳温柔,“属天的厄洛斯依然存在,就像真正的命运那样,掌控、支配着一切,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包括永生不死的天神心里。”

    赫利俄斯到这里就没有下去,因为他的听众已经听懂了。

    他们毕竟都是神明,互相之间进行交流的门槛很低,不像西比尔,阿波罗为了叫西比尔不再困惑,又不触碰禁忌,他不得不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拐着弯地跟她解释,好叫她开心。

    可是这样的行为一点也不叫阿波罗厌倦。如果可以,他发现——在他将自己对西比尔的爱全部拿了出来,化作艺术之神的圣物,将其佩戴在爱人腰间当她的保护符之后,仍然——他情愿一直和西比尔做这样的解谜游戏。

    这些智慧的火种,永生的神明与有限期的凡物之间不可跨越的界限,这些没有哪个神会傻到告诉人类的真相,他一点也不介意告诉西比尔知道,只为了叫她开心不,即使西比尔不主动问,他也会忍不住想告诉她的。

    明明是当注定的命运到来,当他心爱的女人焚毁禁锢灵魂的囚笼,造就神躯之后就能全部明白的事情。其实是完全不需要他提前告诉她的事情。

    他做了不必要的事。

    一位神衹做了不必要的事——这会对整个世界都产生影响。

    但是他还是做了。

    当西比尔温顺乖巧地倚在他的身旁,柔软如藤萝、流水的身躯展现出迷人的弧度,她的长发雨一般散在他身上,美丽的眼眸专情又好奇地凝视着他。

    是的,西比尔无时不刻不在渴望了解他。

    是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西比尔的了解。

    他对她那些即使在神与神之间也很少出口的事——

    所有神明,连最低级的花的精灵都知道,奥秘一旦出口就不再是奥秘。智慧的火种一旦被点燃就不会再次熄灭,正如普罗米修斯盗走的火,至今仍然燃烧在大地上。

    这是普罗米修斯对宙斯一系的神明的报复。

    阿波罗很清楚,他对西比尔的那些话,那些充盈着力量与法则的奥秘,只要他一出口,那些力量就会失去神秘,去填补这个世界的种种残缺与缝隙。

    如果他的太多,总有一天,这个世界将变得无比完整,完整得再也没有神明降临的空间。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正如在厄洛斯诞生后,无心无欲的神明才开始相爱相亲,最后繁衍出众神,也造就了世间万象。

    在他刚刚把西比尔从她的诞生地带出来的时候,天生聪慧却一无所知的少女以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当听到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那么可爱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就像两颗圆溜溜的宝石,或者最明亮的两颗星星,但是那只是西比尔的眼睛而已。

    因为是西比尔的眼睛,所以被这双眼睛注视,比再多的宝石,再明亮的星辰都还要珍贵无数倍。

    她被他的回答吓了一跳,就像其他的凡人那样,认为阿波罗不可能出“我不知道”这句话,难以置信地反问他,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那时候、那一瞬间,阿波罗知道,他不再是过去的太阳,也不再是过去的神明。

    他想告诉西比尔一切,只要是她想知道的,那么,哪怕是他不知道的,他也要想办法找来答案,然后告诉她,好讨她欢心,只因她的快乐便是他的意义。

    她的笑容成了他的意志。

    这是一个生来就要支配阿波罗,注定比他更强大的神明。

    在她可以理解他之前,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被她理解了。

    神明是不可理解、不可诠释的。

    但他不是她的神明,他是她的爱人。

    阿波罗缓慢地用指尖将胸口处的伤痕细细描摹,他感觉到了一些痛楚,不是来自伤口,而是来自那原本已经空荡荡了的地方。

    在西比尔坚持要来科尔基斯之后,阿波罗就知道那预言中的,西比尔要遭受的磨难不可避免。于是他将自己对西比尔的爱都存放在心里,然后挖出自己的心脏,将其化作自己的圣物,叫西比尔贴身佩戴,好使心爱的人能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场考验。

    但是,他仍然爱着西比尔,空荡荡的胸口很快就再次被填满了,支配着他的行动和意志,叫他出现在这赫利俄斯的殿堂,做出了自己不后悔都不合理的退步,使赫利俄斯不会成为西比尔的敌人。

    他望着地上的那一幕,他早已预见这一幕,还预见了后面的故事,清楚之后西比尔代替美狄亚成为这一出剧目中的女主角,但是这并非是一个爱情悲剧。

    他爱的人会以凡人之身战胜那不可战胜的一切,叫赫尔墨斯大吃一惊,那持金杖的,他的兄弟会回到奥林匹斯山,告诉他们尊敬的父亲,神王宙斯这件奇事。

    宙斯很快就会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会感到威胁,会派人杀害西比尔。但是西比尔不会有事,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是有利于她的。

    当她践行了她的意旨,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尊位,当这片大地换了个模样,当天空因为儿子的死亡而狂笑不止,当海洋倒灌进奥林匹斯山,她会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宫殿中,称他为“我最最亲爱的阿波罗”,然后扑到他怀里。

    他们会幸福如世间从未有过的幸福,后世的人都将以模仿他们的幸福为人生最高的目标。

    阿波罗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他心爱的人,他情愿在摔倒时垫在她身下的少女被锋利的箭矢射中,捂着胸口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痛呼声——她何曾经历过这样的苦楚,竟然有人胆敢叫她经历这样的苦楚!——他也跟着感到了痛苦。

    那是同一种痛苦。

    是爱情使人痛苦。

    是属天的,早已失去了神躯,却反而更加强大,更加不能抵抗的厄洛斯所赋予这世间的痛苦。

    任何人或神都无法从中逃脱,甚至还会因为思谋和才智的消失而变成对痛苦充满渴求的最最卑下的奴隶。

    世间没有哪一种奴隶比爱情的奴隶更没有地位。

    “你将看到她对别的人、不是你的男人爱得如痴如狂,她可不会像在你面前那般矜持克制,她会烧尽自己的理智和纯真,用最放荡的神情和最诱惑的姿势祈求另一个男人将热情的喘息喷吐在她身上,她会被另一个人占有——在被你占有之前。我的继承者,我的半身,使我永生的、丧失了理性的我的敌人,告诉我,厄洛斯对你做了什么事,叫你看着心爱的女人向另一个男人献媚,眼中却充满对她的爱怜与担忧?”赫利俄斯好奇地问。

    阿波罗的声音里竟然是带着怅然的。

    “我不知道她什么地方吸引着我,既然她的一切都令我着迷。”

    赫利俄斯听后,看着阿波罗的目光就像一个怯魅时代的科学家突然看到天上的太阳变成了爱心状一样诡异惊悚。

    他还欲追问,然而阿波罗的目光却已经转移到了成功射中目标后拍大笑的的爱神身上。

    金发披肩的太阳神的目光不再温柔,那双在望着西比尔时蕴含着比世上最深的海洋还要深的情愫的眼睛发出了暴烈的火焰,若非这里是赫利俄斯的殿堂,对阿波罗,尤其是已经做出了承诺的阿波罗拥有天然的克制,那么这里的一切都将在阿波罗的怒火爆发的那一瞬间化为飞灰,就像一切有形之物触及太阳的表面。

    光线在阿波罗身上、周围扭曲成了噩梦、灾难与祸渊,那是一切远古生物对于大自然的愤怒的恐惧,是连持雷霆的宙斯都无法等闲视之的光明之灾。

    原本还在事不关己看好戏的赫利俄斯脸色微变,忙道:“你要做什么?阿波罗,你要在我的升起之地发怒吗?你要将灾难带给我的选民吗?那盲目的厄洛斯冒犯了你,你日后自可以去惩罚他,你甚至可以去找阿佛洛狄忒商量将他变成你的儿子,反正这不关我的事。但是你不能在科尔基斯的土地上逞威,这是你给我的承诺,快收起你的力量!能发千箭的远射神!这里没有你的金剑可以劈砍的地方!”

    身形已经壮大到了数百丈高,却依旧能和赫利俄斯平视的神衹浑身发红,滚烫如岩浆,他皮肤下的筋络鼓胀起来“咚咚”跳动,世间所有的声音都丧失了原有的韵律,一切的灾祸都开起了盛宴,诗人的喉咙里堵了痰,病人的药汤里生了毒,平静行驶的帆船看到了闪耀着雷光的阴云。

    一切的人,在温暖的阳光和驱走黑暗的光明下,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根植于心的刻骨恐惧。

    阿波罗已听不进赫利俄斯的劝告,西比尔的痛苦已夺走了他的理性,他是唯我独尊的神,是滋养万物残害万物的太阳,他就是这样的神,也当然会做这样的神。

    如果他的西比尔继续受苦下去

    如果、如果他的西比尔因为厄洛斯的金箭而受苦,如果他的西比尔心中仍留存有对他的爱,而在厄洛斯的逼迫下不得不爱上另一个人并因此无比痛苦——

    阿波罗的脑海中想象着西比尔所经受的痛苦,他与其是无法忍受西比尔的痛苦,毋宁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想象。

    “我的誓言永远有效,提坦的后裔,”阿波罗的声音响起,天空、大地、海洋都为之震慑,“我是太阳与光明的阿波罗,是既能带来灾难,也能消灾解难的人类的保护神,我的话,众生都要倾听!我发誓只要你不以任何形式伤害我的西比尔,我心爱的女人,我将永远不再抢夺太阳的神职,也不再与你为敌。现在我是怎样的太阳,未来我也只是怎样的太阳。”

    “我既发了这誓,世界都是我的见证!”

    “我绝不伤害你的领地和选民,发光的提坦。我有一把伴生而来的金弓,我用那把弓射杀了皮同,在德尔斐建造了我的神庙。现在我要用同一把弓,杀死这个狂妄的婴儿,我要把他的尸躯撕碎,洒遍大地与海洋,今后无论我的西比尔走到哪里,她都能走在仇人的尸骨上,众生都要因此为她欢呼。”

    阿波罗话间已然拿出了弓箭,赫利俄斯见状,立刻摘下头上的太阳金冠以备不测,同时万分不理解地:“可这是她注定的试炼!你已用自己的一部分、那最珍贵的一部分保护她安然离开了冥府,还以诸神都无比渴求的、太阳的权能为代价交换了我的置身事外,现在她只剩最后一道难关——必需的一道难关!理性之神,你为何要臣服于早已沉睡的厄洛斯?”

    阿波罗毫无动容,“我臣服于我的爱人,那拥抱我像拥抱整个世界,渴望我像渴望自身,会对我笑,对我生气,故意谎来叫我开心,又叫我哄她开心的我的伴侣,我没有向属天的厄洛斯臣服,也没有向属民的厄洛斯臣服,是我的西比尔,人间的爱神令我屈膝。”

    阿波罗缓缓拉开金弓,赫利俄斯“看到”世界各地因为阿波罗的愤怒而出现的各种异象而愈发不安。

    “停吧,福波斯,我唤你做我曾经的名字,那被你夺走的名字,停吧,至少别让众生都因此受累。你的热量使大地开裂、大海蒸发,你的愤怒已经影响到了希腊全境,你知道后来收拾残局的诸神会有多恼怒!我也将因为无法劝阻你而被神王责罚!不要忘了神明的责任和他的权能一样沉重!”

    阿波罗面无表情地瞄准那个已经笑完了,功成身退准备离开的厄洛斯,“身为神明的福波斯阿波罗不会主动去做什么,但是身为爱人的福波斯阿波罗则并非如此。是西比尔最先唤我为福波斯,是我称呼她为我的主人,是我在她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

    阿波罗的声音响彻在世间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的心间:“我的西比尔若是受苦,那众生都要遭灾,万物都将衰弱!”

    就在阿波罗的誓言完的那一瞬间,地上的,因为难以忍受痛苦而扑倒在地,可怜地蜷缩了四肢的西比尔突然抬起头,伸长了右,紧盯着正欲离开的背生双翅,浑身赤裸,像个可爱的天使的爱神厄洛斯,用充满深情与迷恋的声音高声呼唤道:

    “我爱的人,美神的儿子,紧闭双眼的厄洛斯,您为什么不肯看看我?如果您愿意睁开眼睛看看我,那么您一定会爱上我的。难道不是您叫我爱上了您吗?唉唉何等可恨啊您从所有女人中选中了我,叫我在爱火灼烧中痛苦万分地痴恋您,却不肯稍微靠近我一点儿,哪怕让我碰碰您的脚背,哪怕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阿波罗:???

    阿波罗:!!!!!!

    阿波罗怒气值: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