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冬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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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懿丰三十二年,镇南王裴宴领兵破京师,由玄武门杀入宫城,末帝自尽,陈朝覆灭。

    裴宴登基,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殷,改元佑德。

    *

    佑德六年。

    仲冬已至,年关将近。

    凉州都督府功曹参军事张冼终于理完了今年所有卷宗,命吏挪到书斋誊抄。

    户曹参军事陈汝明从书卷中探出脑袋,见张冼案上干干净净,只余一笔一砚。

    再看自己这边四周等身的卷宗,陈汝明不由得委屈:“张公若得了闲,何不来助我?”

    张冼婉拒:“我的事还没完,等卷宗誊抄完毕,再来帮陈参军。”

    陈汝明摇摇头,把笔头一扔:“我却知道张公从外头雇了个得力干将,誊抄一事哪还用的上张公插?”

    张冼做思量状,心里头却发虚。

    都督府中本有州学。每至岁末,博士点了二十个学生帮忙誊抄。可他嫌学生们上功夫太慢,字形杂乱,便托了友人从外头请了个脚麻利的少年。

    那少年眷抄的功夫了得,还不用工钱,纯当历练。这当然正中张冼下怀,于是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可都督府这样的地方,所卷宗文书都算要,以前从没有过从外头找人眷抄的先例,若有人告到府尹那里

    张冼目光一闪,笑了笑:“陈参军的是阿晚?他是仁济堂主事老方的外甥,刚从洛阳来省亲,帮衬一两日。医药一门庞杂,我寻思着还是找个懂行的人来誊抄才是妥当。”

    着,他觑了觑陈汝明的脸色,又道:“有方主事作保,谁还信不过?我想府尹也是信得过的。”

    果然,听到仁济堂的名号,陈汝明无言以对。

    仁济堂区区一家药堂,却是殷朝第一商号,总堂在东都洛阳。

    它根基之巨,没人得准。据传闻,它旗下有五百分号,遍布大江南北;还有三十二路镖局,上百路商队,门人数以万计。至于武林江湖上的显赫地位,听坊间传闻,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派。黑白通吃也不为过。

    陈汝明身为凉州都督府的户曹,管着河西诸州的户籍银饷,对官府的进项了如指掌。

    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在河西,仁济堂每年光是上缴的税钱就占了所有商号的一半,更不必每年进贡的药品,以及低价卖给官府的军用、官用药材。

    一边给官府赚钱、还一边省钱,这样的商号谁不爱?

    仁济堂的好处还不仅如此。堂中几位大主事通常兼任各地商会会长,关系灵活,触很长,通过仁济堂的关系去采买任意物资,价格更低,质优量大,于官府而言省心省力。主事们通常都被都督府、刺史府奉为座上宾,在当地很有威望。

    方主事的外甥?陈汝明打量着张冼,垂眸浅笑。跟老方拉关系,怎么能少得了他户曹呢?

    他点点头:“方主事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想我昨夜走的晚,见书斋还有人挑灯,便过去看,只余他一人勤勉誊抄,是个好苗子。我也不欲辱没,就是”他鸡贼地笑了笑,“若医药一门誊抄完,还是将人借我户曹一用,毕竟府尹那边今日还来催不是?”

    府尹两字咬得尤其清晰。

    老狐狸。

    张冼往书斋去的时候,脸色阴沉的很,心里头早把陈汝明骂了十万八千遍。

    再过三五天,他功曹完事,就让阿晚去帮夫人写帖子。年后家中大朗将娶妻,家里大事务还需个识字的人帮忙,他早把阿晚的活计安排到了年后,一切都计算井井有条如今不幸被陈汝明横插一脚,张冼心里头跟压了块石头似的。

    张冼负走入书斋,学生们顿时噤声,假做奋笔疾书的模样。张冼不是博士,不好训斥什么。只在角落寻到了少年的踪影。

    直楞窗透着些许天光,隐隐约约投在少年白皙的脸上。

    他素来安静,不与周遭多语。张冼原本以为他生性腼腆,后来发现却不是。他专注时是极专注,心无旁骛地抄上一整日也不成问题。不做事时,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礼数周全,有超脱同龄人的沉稳。

    这时,阿晚不知看到什么,掩嘴轻笑。

    “笑什么?”张冼撩袍落座在一旁。

    阿晚赶紧敛了笑意,正身做礼。

    张冼道不必拘束,探头看向阿晚上的卷宗。

    只见那是一个药方,上面记录着府尹曾于孟夏染风寒,从府库中取朴消、牡丹、当归、大黄、桃仁、厚朴、桔梗、人参、赤芍、茯苓、桂心、甘草、牛膝、橘皮、父子、?虫、水蛭等十七味药材。

    张冼看卷上字并无错漏,问:“怎么了?”

    “字没问题。”阿晚讪讪,“只是此方名为‘久不产三十者方’,是妇人用的”

    张冼明白过来,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事不难解。府尹杜襄子嗣困难是公开的秘密,偶尔中饱私囊、给自家夫人补补身子也不是问题。只是用风寒的名义开妇人方,未必太猥琐了些。

    若不是仁济堂弟子来眷抄,他们也都会蒙在鼓里。

    张冼清了清嗓音,叮嘱道:“这些文书都是密档,不得妄议。”

    阿晚忙道:“在下明白。”

    张冼接着又将他抄眷的那些文书翻了翻,看着纸上清秀的字迹,只觉赏心悦目。

    可惜这少年是仁济堂的人,否则这等好字,若去赴考,随便也是个秀才。

    “你可知,这凉州都督府的都督?”观赏片刻,张冼忽而道。

    阿晚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晕出一滩墨。

    “不知。”他摇头。

    张冼笑道:“是九殿下齐王,等他哪日来了,我寻时让你拜见。即便领不了公职,能入亲王府做事也不赖。”

    阿晚“哦”了一声:“我听闻都督府都是亲王们遥领的职,并不真正来。”

    张冼摇头,“其他府大多是这么着,但我等不同。凉州府东指京师,西达戎番,乃军事要冲。殿下又领了河西道行军总管的衔,为大将军,咱们地界上尽是军府。这么几重关系,殿下省不了每年来几趟。”

    阿晚捻了捻纸上的凉州二字,微微一笑:“都督原来还领军衔,听起来很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