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探听
程照看看馨宜,也笑了。
“我能看出来,你不想进宫,而且很可能会触怒皇上。”他。
“那你还要跟我结善缘,就不怕被我连累?”馨宜看看四周,“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不过,要是宫里真在意我,不定这野山附近都有人安排,你来见我的事情过不了多久宫里就知道了。你身为皇商,这样结交我,真的没问题?”
程照:“我这样的算什么皇商,只是认识几个南边的人,跟宫里搭个关系,借能赚一点便赚一点。我本就需要钻营为生,到你这里钻营,被人知道了又有什么呢。”
“那多谢照舅舅看得起我。”馨宜半开玩笑。
她隐隐觉得,今天的程照似乎有点不一样。还是那么温润,可是他这随意往石头上一坐的架势,有一股不出的市井懒散。言辞间似乎也不是那么拐弯抹角了,他这是怎么了呢?
“那么,吧,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程照把话题拉回来。
馨宜:“没有。寻常的事我都能自己想办法,不必麻烦别人,我处理不了的事情,你也帮不上忙。”
“譬如?”
“譬如我要是御前言行失当犯了死罪,你有办法保住我姨娘的命吗?她打定主意要跟我一起死。”
馨宜话的时候,眼睛直视对方,想知道程照听到这话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他押宝在她的前途上,听到这话,应该会很惊讶,加上失望,或许还有戒备,以及要换一个办法的算计。
然而都没有。
馨宜倒是讶然了。
她自认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好,却一点也没从程照脸上看到那些细微的变化。
他依旧是一派懒散的坦荡,闻言只是抬了抬眉头,颔首道:“跟我猜测的一样,你果然要宁死不屈。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觉得进宫是一条出路么?”
“完全不觉得。我只想过普通日子,对荣华富贵没兴趣。”
“那是你一直处在荣华富贵之中,不知道失去这些会遇到什么难处,更不知道像你这样的闺阁女孩一旦失去了家族和长辈庇佑,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程照的判断让馨宜微笑:“照舅舅觉得我现在过的是荣华富贵的日子吗?山野隐居,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我甘之如饴。”
不等程照反驳,她就接着:“我知道你要什么,譬如我能在这里安然隐居,也是京城里头有人帮我撑着的结果。不然,山村镇也有村匪恶霸,像我这种无缚鸡之力还长得稍微不错的姑娘,安危是个大问题,就算出家也逃不过被人宰割的命运。而一旦没人帮我撑着,且不会遭人欺负什么的,就是最基本的生计,也需要自己一双辛辛苦苦去挣。等生存的苦难把我那些幻想都磨没了,我就知道最初拒绝荣华富贵是多么愚蠢——你要的是不是这些?”
程照大笑。
馨宜自从认识他以来,还没见他这么笑过。
他一直是温文尔雅的,似乎就不可能这么无所顾忌地笑。
笑够了程照问:“要是我想的正是你方才所言,那么,你会怎么驳斥我?我想你大概是不服气这些话的。”
馨宜点头:“恕我不敢苟同,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闺阁姑娘。拿外头平民百姓举例的话,辛苦挣扎为了温饱的人比比皆是,可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反而很多人能苦中作乐,活得高高兴兴的。就单府中的上下人等,上头有体面的仆人们可能还好过一些,而底下很多做粗活的下人,有些人家里生计很艰难,就靠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月钱养活一大家子。有的人家,不是每个人都在府里有差事,甚至只有一个人挣月钱,数额还不大,一家老指望那点钱,所以不管差事有多苦多累多脏,干活时要遭多少打骂白眼,到的月钱还要被领头的盘剥一部分,唾沫喷到脸上不能躲,还得陪着笑脸把另一边脸伸到人家跟前去喷这些辛苦委屈,他也都得受着,就为了生计。跟他们这种人比起来,府里所谓的主子们,过的日子当然是神仙一样舒坦。而我离开了那种舒坦日子,万一到了这种境地,能不能活下去?能。要让我选,我宁可选这种日子,也不会选择进宫。因为那个地方会把我困住一辈子,让我没了生活的指望——我指望什么呢,再努力也不过是跟别的女人争一个男人,再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妾室中的佼佼者,贵妃,或者当上正妻皇后又有什么好的,我又不是没见过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她们金玉其外,愁苦其中,好像是站在万人上头风光无限尊崇无比,其实内里多难受她们自己知道。我不要成为她们。我宁愿在山里捡蘑菇,在田里刨食,再辛苦我也还有盼头,知道我不会一辈子穷困,只要往前走,总有过上好日子的一天。可要是进了宫,我以后的人生,不过是不断重复同一天的枯燥而已,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这番话,长篇大论,馨宜语速又不快,所以了好半天。
程照笑意深深地听着,渐渐的,那笑意认真了几分,看馨宜的目光也变了。
虽然那眼神馨宜还是读不懂,不过,他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意思,也听到了心里头。
等她完了,他半晌默不作声。
最终才缓缓地:“你还真是不大一样。”
馨宜隐约觉着他这话的意思,不单单是她和其他人想的不一样。
“那么,照舅舅信了么,我是打定了主意,深思熟虑之后不想进宫的。”
程照问道:“为了你的指望,你愿意做立刻就没指望的选择?”
要知道,死了就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只有活着才有奔向指望的会。
馨宜的回答简短有力:“是。”
苟且活着,暂时妥协,似乎还能有翻盘的会?不,变了味的指望,就不是真正的指望了。
程照点头:“我知道了。”
馨宜就问:“那回到刚才的问题,如此的话,照舅舅还想跟我结善缘么?”
程照的眼睛流光微闪,笑道:“如果我想呢?”
“想是一回事,你做不做得到另。”馨宜问,“你能保住我姨娘的命吗。她待我很好很好,我不愿意看着她和我一同赴死。”
“你真的不愿意她死的话,真想报答她的生养之恩,你还会执着于自己的‘指望’?”程照笑着,出的话却有些尖刻,“你只要答应进宫,你姨娘就能平安富贵,这对你来是轻松能办到的事情。你却偏偏不做,非要为了自己所谓的指望,搭上生母的命,还要把这个保护她的重担托付给我这个外人,我有些看不明白,你是真的在乎她,还是只在乎你自己?”
馨宜和程照对视。
片刻之后,她:“这个答案,最终你会知道的。你能保住我姨娘的命吗?”她又问了一遍。
程照:“只要她不是自己一心一意寻死,把她带去平安的地方,让她活下去,我倒还可以勉力一试。至于这个平安的地方是哪里,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一切看到时候的情况。”
“您这个模棱两可不大可靠的答复,倒让我觉得有点可靠。我信你了。”馨宜。
“那,还有其他托付么?”
“没有了。”
程照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抖了抖袍角上沾的尘土草叶,“那么,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我送舅舅。”
馨宜跟在了程照的后面。
程照没有从原路回去,而是顺着路下山,从黄叶庵前头的路走了。
馨宜陪着他往前走了一段,在距离庵堂大概半里路的地方停脚,“恕不远送,照舅舅路上心。”
程照笑了笑,朝她摆摆让她回去,自己脚步轻快地下了山,很快就被山林挡住了身影,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馨宜折返,在庵堂院子门口看到等待的李姨娘。
“我看到你跟程二爷在后头话,没上去打扰,他来做什么,是府里有话要带吗,最近府里怎么样了?”李姨娘一连好几个问题,显然心里头惦记着京城里的动向,自然还是因为最关心女儿的前途。
馨宜扶着李姨娘往院子里走,脸上一片沉静,“他不是府里派来的,多半是宫里派来探口风的。”
“啊?!”李姨娘大吃一惊,“那那那位派他来的?”
馨宜带着李姨娘往后远去,路上跟正要进佛堂做晚课的尼姑们站定打了招呼。
她不慌不忙的,回到屋子里先喝了口水,安顿李姨娘坐下,把刚才的对话简单告诉李姨娘。
“也没什么吧,姑娘怎么知道他是宫里派来的?”李姨娘疑惑。
馨宜笑道:“我猜的。”
那是一种直觉。
在和程照话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基于对各种细节的直觉观感,不用怎么判断推理,就是直接就猜出了程照的来意。
他多半就是为了宫里来探她的意思。
这段时间,京城那边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可是皇帝能让程照来私下见面探她的口风,明情况还没有坏到不可挽回。
所以馨宜清晰坚定地表达了自己死也不进宫的意愿,内心深处也松快了不少。
她笑着望着李姨娘,“虽然我要宁死不屈,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都不会死。”
李姨娘最听不得女儿这些死啊活啊的,刚要劝馨宜别在神佛的地盘里口无遮拦,馨宜握住了她的,:“放心吧,我想,大概是这段日子咱们拜佛念经有了作用,菩萨看顾我们了。不信您且看着,事情一定会好转。”
她发自内心的松快笑容让李姨娘倍感疑惑。
为什么面对很快要进宫的危,女儿却一点都不着急呢?
事情真的会有转吗?
这天晚上,馨宜还是照常作息,早早就睡了,并且睡得非常安稳,并没有因为今日见了程照而有所波动,胡思乱想担心未来。
而同时的宫城里,皇帝起居的书房中,程照却正在面圣。
馨宜猜的不错,他今日去黄叶山见她,的确是奉命去的。而下山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这就进宫复命来了。
天黑之后,宫城外围各处宫门都下了钥,没有特旨,什么王公重臣也不许随便进宫,不然会以谋逆罪论处,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然而程照拿着皇帝御赐的玉牌,一路畅通无阻就进了宫门,并且刚一通传就被皇帝召进了屋中。
由此可见,皇帝多在意他这趟差事的结果。
程照面圣之后打算三叩九拜,他的平民身份见了皇帝,当然是要行大礼。
可是皇帝一挥,让他把礼节都给免了。
“吧,她什么答复。”皇帝微微斜签了身子,靠坐在宽大的雕刻龙腾云纹的扶椅上,中把玩着一只玉扳指,意态悠闲。
可是程照两辈子跟皇帝相处,上辈子更是对其熟悉无比,早已洞悉了皇帝在混不在意的闲适态度下,隐藏的那一丝丝的紧张不安。
九五之尊,为着一个丫头的答复不安,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程照只做不知,躬身道:“她宁死不肯进宫。”
屋子里一片静谧。
皇帝中的玉扳指,跟他上原本的扳指轻微磕碰出响动。
他半晌没话,程照也没再下去,只是那么躬身垂首安静站着。
忽然哒的一声,皇帝把玉扳指丢在了书案上。
程照倒身下拜:“草民有负皇上托付”
“行了,起来。”皇帝不耐烦地,在程照还没拜下去的时候就把他叫住了,“朕托付你什么了?让你去问问,你倒是当成个要紧的差事了。你不会为了办差胁迫她什么了吧?”
“草民不敢!草民绝对没有!”程照坚定表示清白。
皇帝道:“你告诉她这两日朕会让她进宫了?”
“是,都按您的意思告诉她了。”
程照顿了顿,躬身道:“她一心求死,托付草民照顾她的姨娘。”
皇帝轻轻冷笑,“还真是一心求死,后事都托付了。”
“草民再想想办法,明日再去一趟,争取服她能回心转意。”程照恭敬地请示。
皇帝摆:“不必了!”
语气有些严厉,有掩饰不住地怒意。
程照把头垂得更低,噤声不再言语。
皇帝从椅上站起,在屋里踱了几步,站定负而立,半晌不吭声。然后忽然又转身开始踱步,再站定无言。如此几番之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用力一挥,转过脸来问程照,语气沉沉:“你见她情形如何,可高兴?”
程照斟酌着回答道:“她看样子过得很舒服。在山路上走着的时候,还哼着调。”
皇帝就冷笑:“她却跟朕,她从来不会唱曲子。”
“想必是以前在家的时候没唱过?”程照,“据草民所知,谢家规矩大,闺阁女孩们只许抚琴,不许唱曲。大概是这段时间住在外头,她学的民间调?草民听不出来那是什么曲子。”
“你倒也不必为她开脱。”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如实禀报。”程照恭谨心有加。
“行了,你下去吧。”
“是。陛下万安。”
程照行个礼退了出去。
皇帝望着他进退有度的样子,若有所思。
上辈子,这个程照,是他最终能够杀回京城的重要一环。这人太会赚钱了,什么生意都做得头头是道有声有色,暗中养兵所用的开销,多数都出自于此人。
只是上辈子的这个时候,程照还没有入他的眼,只是一个京城中的有名号的富商。
这辈子情况有变,他提前就把程照给拽到眼前来了。而这个程照,比上辈子此时的程照还不如,生意做得还成,但实在是没什么过人之处,在京城商贾之中连有名号都算不上。里那点钱,在寻常人看来是大富了,可在上头的人看来一点也上不得台面。
而且,最近不知是走了什么背运,程照各处的买卖还连番遭遇事故,不是运货的船翻在运河上了,就是某处的大铺子和库房失火了,闹得财货尽失,大事件加起来损失不。
而程照却还沉迷在各种赌坊赌局之中,没什么心思照管生意。
这做派让皇帝很是看不起。
有心让下给他几个内库的采买生意提拔提拔他,他迷恋赌局,心思不在上头,总出纰漏。
要不是为了萧馨宜的事,他占了是谢家远亲的便宜,正好方便中间传话,皇帝都不想把他叫到面前话。
好在他中间牵线的海商生意在稳步进行之中,但那都是那边的海商在操持,跟他也没多大关系。所以这个人
皇帝暗暗叹气。
今时不同往日,这辈子情况变了,他早早登基为帝,而这个商人似乎也没那么大的用途了。库里是缺钱,内库国库都缺,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卧薪尝胆的被废太子,贵为九五之尊,有多少来钱的路子,譬如南边那些海商,收为己用就比程照不知道管用多少。
他不需要再培养一个上辈子那样的程照暗中谋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