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诊所内,傅承办公室连接的诊疗室里,新的病人已经提前到了。
傅承先回了办公室换好衣服,然后推开了诊疗室的门,笑容如常的对里面的人招呼。
“你好,作为心理医生跟你初次见面,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傅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叫我傅医生。”傅承语气平静道,“裴先生。”
沙发上,裴停今抬起眼:“你好,傅医生。”
傅承拿着记录本和钢笔在裴停今侧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拔开笔帽的同时坦然道:“恕我直言,接到裴先生你的预约时,我很惊讶……应该是非常惊讶,一度怀疑是工作人员或者预约系统出了错误。”
“当初朝暮来我们诊所,我都没有这么惊讶过。”傅承,“我能问问吗,裴先生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的?”
裴停今挑了下眉:“这里是心理诊所,我来当然是接受诊断和治疗的。”
傅承笑了笑:“只有这一个目的?裴先生,这话我想你自己都不信。A市多的是心理医生,我不是最有名最有资历的,勉强才能排得上个号罢了,按你之前对我的态度,你想要心理治疗不应该选我才对。”
裴停今今天凌刚刚回来,在公司处理了一个上午的工作,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现在他更不想话。听到傅承这么,裴停今也没回答。
反正按着规矩,傅承作为心理医生,只要有足够的档期,他就不能纯粹因为私人情绪原因而推掉预约。
“算我多嘴再几句。”傅承道,“裴先生你作为病人来我们心理诊所求助,我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以及收了钱的服务心态,都会让我在诊治过程中摒弃成见和个人情绪,只把你当个独立的病人来看待。但是与此同时,在治疗过程中,我希望你也的确只抱有接受治疗的目的。就当是我多想了也好,总归是提前清楚更合适的。如果你是想从我这里了解和朝暮之前的治疗相关的事,那我建议你放弃这个念头。”
傅承话音落下,裴停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傅医生,你接待别的病人时,也废话这么多吗?”
傅承无奈耸了耸肩:“没办法,裴先生身份特殊,正式开始接诊前多点废话,可比后面再扯皮要好得多。”
“如果裴先生没有其他异议,也没有换心理医生心理诊所的想法的话,我们可以正式开始今天的问诊了吗?”
裴停今靠在沙发里,没什么情绪的了句:“当然。”
整个接诊持续了近两个时。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傅承叹了口气,起身去关了闹钟再折回来。
“裴先生,今天和你的第一次见面就到此结束了。”傅承虚虚的向裴停今展示了下大片空白的记录本,然后合上,“坦白来,裴先生你这位病人应该是我事业史上第一个滑铁卢。我见过不配合的病人,但从未见过你这样主动预约、提前到来,行动上看似极为积极配合,实际上却半点都不配合的病人。”
“不过没关系。第一次见面就让你对一个陌生人吐露心事敞开心扉,即使对方拥有心理医生这么一个特殊的身份,到底也不容易。期待下一次见面。”
两个时里一共了还不到二十句话、每句话最长也没超过二十个字,裴停今面对绝大部分问题都回以点头摇头这样的答案……一度让傅承觉得这人是不是故意来砸场子的。但想到时朝暮曾经描述形容过的裴停今本人性格,傅承又觉得裴停今这态度挺正常的。
即使是像时朝暮那样主动配合、问什么就仔细什么的病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也抱着不的防备心吗。
裴停今拿起挂在门口衣帽架上的西装外套,离开了心理诊所。
助理李舟和司机早就开着车在门外等候了。
见裴停今一脸严肃的出来,李舟下车给他开车门:“裴总,您还好吗?”
裴停今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坐上车之后对司机道:“回公司。”
李舟关上后座的车门,回到副驾驶座上,闻声有点迟疑的开口:“裴总……有件事我想应该立刻告诉您知晓。”
裴停今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公事回公司再。”
李舟道:“不是公事,和时先生有关。”
裴停今蓦地睁开眼:“朝暮怎么了?”
“没有没有,时先生很安全,没出事。”李舟道,“您之前不是派了人在暗地里监控您那位表弟印白玉先生吗,这段时间他一直很安分,基本没怎么出门。但就在您进了心理诊所后不久,我接到那边的消息,印白玉先生今天上午一直在一幢媒体公司大楼外游移。”
“本来他们也不知道印白玉先生去那个地方的原因,直到午后看见时先生从大楼里出来。时先生上了傅承医生的车,两人应该是约了午饭。印白玉就车跟在两人的车后面,并且在他们用餐结束算回程的时候拦下了时先生。”
裴停今听得眉头紧皱:“下次你可以再把事情得更详细一点,干脆从印白玉早上吃了什么才出的门也一起清楚好了。”
李舟咽了咽口水,心想裴总这心理治疗显然没什么用啊,裴总治疗一次出来这脾气更容易炸了似的……不过他的话确实有点拖拉了,李舟老老实实应下来:“下次我会更简洁明了直入重点,抱歉。负责监视印白玉的那几个人试图跟上去,但因为时先生带着印白玉进了一家会员制餐厅,他们被拦在门口没能进去,当时本来也不是饭点,也怕闹出动静引起注意,所以只能放弃,并不知道印白玉找时先生到底了什么。”
“但印白玉去之前抱了个礼物盒子,见完面之后,是时先生把盒子带走了。时先生看上去状态还好,和傅承医生一起离开了。印白玉倒是失魂落魄的,您从诊所出来之前十分钟,他才刚回到家。”
听完李舟的陈述,裴停今垂眼沉思了会儿。
他想,看来时朝暮现在和傅承挺熟的,比之前更熟了,还约在一起吃饭接送什么的……难怪刚刚一开始的时候,傅承那态度挺咄咄逼人。
“去印白玉住的地方。”裴停今改口道。
司机应了一声,启动车子。
车内安静了会儿,李舟回头量着裴停今的神态,半晌后心翼翼问:“裴总,您今天的治疗情况……?”
裴停今没有什么交谈的欲.望道:“你记得和诊所那边提前对好预约时间,下次提前提醒我。”
李舟点点头:“您放心,我会的。”
印白玉现如今住的地方是裴停今安排的,原先从内到外都配套得很齐全,但上次印白玉在商场对着镜头乱一气之后,裴停今就让人把别墅里的佣人都撤掉了。
现在这栋别墅里就印白玉一个人,偶尔负责检查健康状况的医生过来一趟,其余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冷冷清清的。
裴停今到别墅的时候,印白玉刚点了外卖在吃。
他之前为了找时朝暮、跟着他,并没有来得及吃午饭。回来之后又沉寂了会儿,才突觉饿得有点胃疼了。
印白玉点了一堆菜,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突然看见裴停今出现在屋内,他惊讶了一下,然后挂起没什么诚意的笑容:“表哥,你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没有提前跟我一声,我吓了一跳呢。你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吃午饭了吗?没吃的话我们一块儿吃吧,反正我点了很多东西,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裴停今并没有那个闲工夫跟印白玉唠家常,他目光沉沉道:“你今天去找朝暮干什么了?”
闻言,印白玉愣了愣。
“表哥你这么快就知道啦,朝暮哥告诉你的?”出口后,印白玉想了想,又自顾自摇头道,“不对,不可能是朝暮哥。要是朝暮哥告诉你我去找他了,那你就没必要来问我找他干什么的,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而且朝暮哥现在想跟你离婚,应该很久没理过你了吧,怎么可能跟你这件事。”
印白玉完,还有点自得其乐似的笑了笑,他吃了一口菜,然后继续:“那……是表哥你在我身边安排了人跟着吗?就像以前给我配了几个保镖那样,在家的时候他们当门神,出门的时候就紧紧跟着一口气都不让我单独喘。不过以前他们是在明处,上次的事之后,他们就到暗处去了?本质上都差不多,监视我嘛。”
跟着进来的李舟皱了下眉,还是开了口:“印少爷,之前裴总给您安排保镖,确实只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毕竟您在医院里躺了那么久,刚出院,身体也还没有完全康复,配保镖是有必要的。”
印白玉“哦”了一声,关注点并不在这:“所以保镖从我身边撤走之后,真的有人在暗地里监视我,而且这次只是为了监视?”
李舟:“……”这人怎么一点好都不记啊。
“对。”裴停今拉开餐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看着印白玉,“我过事不过三,让你不要去招惹朝暮,否则我对我母亲和你哥哥临死前的承诺作废,显然你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
印白玉用筷子戳着面前碗里的饭粒:“所以表哥你现在是来赶我走的吗?”
裴停今没有否认:“我向来话算话。你今天去找朝暮了什么,做了什么?”
印白玉猛地丢开筷子,表情奇怪的看着裴停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啊?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哥了?你现在跟时朝暮又是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过问和他有关的事?裴停今,你照照镜子洗把脸吧,时朝暮不是你的了,他现在特别讨厌你。”
“和你有关的事,时朝暮根本就不想听。你知道吗,我去找他有关我哥的事想告诉他,他以为我的‘哥’是你这个表哥,当时皱着眉头连停都不带停的。”
“你看看你自己活得有多失败,你是不是天煞孤星转世啊。姑姑过,姑父第一次出.轨就是在她怀上你之后。你的出生搞得你父母婚姻不合,姑姑因为舍不得你所以不离婚,姑父知道姑姑舍不得你,所以他更加肆无忌惮的出.轨。我的姑姑,你的亲生妈妈因此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你爸妈都死了,和你血缘关系上最亲近的两个人都死了。你还逼走了曾经那么爱你的时朝暮,他连刚生下的孩子都不跟你争,交离婚申请都要跟你分开。”
“还有谁……哦对了,现在和你最亲近的应该是时朝暮给你生的那个孩子吧?我的侄子啊,太可怜了,有你这么个爸爸,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平安安长大,就算长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正常人。哎,裴停今,你不会培养出个反社会人格吧?”
印白玉越越兴奋起来,这幅偏激的模样看得李舟简直毛骨悚然。
但裴停今没有断的意思,印白玉也还在继续。
“你这种人太可怕了,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个正常人,还偏要把孩子留在你身边,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孩子在,你就能把时朝暮挽留回去,让时朝暮继续像以前那样掏心掏肺毫无底线的对你好?你还一副假惺惺爱惨了时朝暮的样子,你就是舍不得有个活人对你好罢了。”
“除了以前的时朝暮,谁还待见你?谁还喜欢你?时朝暮离开了之后,你身边连个敢话的活人都没了吧,天煞孤星就是孤苦一生的命,你早点认命吧,别活着祸害人了。你且等着吧,就你这样自私自利舍人为己的人,就是你自己的孩子都不会喜欢你的。”
印白玉得太过激动,原本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起来。
裴停今全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直到屋子里安静下来,裴停今才开口道:“完了?还有没有其他词?”
印白玉骂的这些话,对裴停今来毫无冲击力。早年裴母发病或者不发病的时候,间歇性拿他当好儿子、唯一的宝贝,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骂他,裴母骂、裴父看见裴母歇斯底里的样子也跟着朝裴停今骂。
遣词用句可比印白玉这些话要狠得多脏得多。
裴停今那时候的承受能力也不如现在。
现在的裴停今早就接受了自己是个自私自利没心没肺的存在。而且印白玉骂得也没错,时朝暮就是他裴停今身边唯一的活人,而他自己把这个唯一的活人给逼走了,活该承受所有的后果。
“我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用不上你操心。”裴停今看着印白玉道,“至少他不可能变成你现在这个样子。”
印白玉咧嘴一笑:“那可不准,毕竟有你这么个爹。”
裴停今面不改色继续开口:“所以,你去找朝暮,是和你哥印白书有关?”
印白玉猛地闭上了嘴。
裴停今知道不可能从印白玉这里问出什么了,就也没有了继续僵持下去的算。反正知道和印白书有关就行了。
他之前让人查印白书,因为收养印白书那家孤儿院的院长去了国外,虽然他让人继续去查了、想找到院长并且从他那里了解到更详细的过去,但目前还没有更新的进展。
不过孤儿院院长在国外的具体住址已经找到了,了解到和印白书相关的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印白玉不肯就不,犯不着浪费时间。
裴停今站起身,往外走的同时对李舟道:“帮印少爷收拾行李,让他今天就搬走。”
李舟想了想,当着印白玉的面直接问道:“那负责监视的那几个人要撤掉吗?”
“不撤。”裴停今冷冷道。
印白玉抬手,随手端了一盘菜往地上摔:“裴停今!你让人监视我!这是犯法的!”
李舟连忙笑脸相迎:“印少爷,瞧您这话的,那可不就误会我们裴总的一片苦心了吗?您可是我们裴总唯一的表弟,他安排人跟着也只是为了保护您嘛,暗地里跟那不是因为您不喜欢明面上看到保镖吗,别人知道了也是要感慨一句煞费苦心的。”
印白玉又摔了一个盘子。
李舟暗暗叫苦,自己这好好的精英商务助理啊,就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看文件的,这一天天的也太难了,唯有拿到工资的时候有点安慰了。
……
借用楼下快递站的安检仪,确定了礼物盒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之后,时朝暮抱着它回到了家。
他将礼物盒放到了客厅茶几上,没有第一时间开。
时朝暮现在太困了,没心思去想这些,洗了个澡先狠狠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按了按眉心,时朝暮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然后来到客厅。
茶几上的礼物盒安安静静的待在那儿,显眼得很。
时朝暮慢吞吞喝完了一整杯水,然后洗了杯子,才来到礼物盒跟前扯散了包装用的蝴蝶结。
礼物盒开,时朝暮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木制的游乐场模型。
乍看之下这个模型做得还不错,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还是有的地方粗糙得有点明显。
礼物盒里还有一张卡片,时朝暮把模型放到桌面上,拿起卡片展开——
【第一次做手工模型,不太完美,还错估了工程量,所以有的地方细节还不够,见笑了。下次,我一定送你一个更加精细完美的游乐场模型。】
时朝暮垂眼看着卡片上的字迹。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那稚嫩的声音。
“朝暮朝暮,我带你去游乐场玩好不好?”
“不跟爸爸妈妈要钱,我有零花钱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用零花钱带你去开心的地方玩。”
“好啦好啦,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嘛,我不了……”
“朝暮朝暮,这是我新买的书里送的书签,上面印着游乐场哦!我先把这张书签送给你,等我长大了再用自己赚的钱带你去游乐场,到时候你不要再拒绝我好不好嘛?”
“朝暮朝暮,学校手工课,我用纸和木片做了一个游乐场的模型,送给你!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啊!”
“朝暮朝暮……”
过去的声音混着孩童的脸浮现在脑海中,时朝暮手上一颤,卡片缓缓掉落到了地上。他蹲下去想伸手去捡,却突然觉得浑身乏力,累得很。
和中午开完会那种因缺眠而感到的疲惫不一样,时朝暮坐在沙发跟前的地板上,脸埋到膝间,只觉得头晕眼花、心头累得慌。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成年女人歇斯底里的哭骂声跨越时空再次出现。
“我的澍啊,我的澍死了……要不是因为你,他就不会回那种地方,他就不会死!为什么活着的不是我的澍,你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我的澍却死得那么惨……”
年幼时的时朝暮还会哭着为自己辩解:“不是我的错,妈妈,不是我的错,澍死了我也很难怪,可是又不是我放的火,你不能把澍的死怪到我身上,妈妈……”
“要是你放的火就好了,我就能把你送到警察局去给我的澍偿命!”女人狠狠推开试图上前的时朝暮,十岁出头的孩子一脑袋撞上了桌角,却没能得到来自生母分毫的关切,反倒再次被女人抓着胳膊晃动,“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你要回来,你当初是不是故意接近澍的!你知道澍是个心软的好孩子……”
着着,女人又哭又笑起来:“澍要离开,要和你换回来,我当时就不愿意,可是他坚持啊,他他对不起你,我能怎么办,那孩子太傻了太善良了,宁愿自己吃苦……他爸爸也是个心狠的人,换回来就马上带着澍找你们去了……”
“你无辜,我的澍才最无辜!他娇生惯养的被我捧在手心里长大,却要去那种脏兮兮的地方过穷日子,我多心疼啊,我悄悄去看他,他见了我一次之后就不肯见我了,我给他钱他也不要……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澍啊,澍……”
时朝暮脑海里全是女人用各种语气哭喊的“澍”二字,头疼欲裂。
他重重的吸了几口气、又呼出来,反复如此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面上有点湿。
抬手抹了一把,时朝暮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
时朝暮看着自己的手,自嘲的摇了摇头:“在印白玉面前倒是淡定得很,原来根本没那么稳得住啊。”
很多过去的事,他本来以为人死灯灭、随着时间都慢慢淡化了。
原来并没有。
过去在身上、刻在心底的疼,原来这么容易被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