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回家 ……
扬州。
樊将军府。
唐泱泱看着坐在上头, 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的老人,甜甜地唤了声, “樊爷爷,您找我?”
“泱儿,过来坐。”
樊老将军抚着花白的长须,“你明儿就要走了?”
唐泱泱正坐下捧着茶杯, 闻言点了点头。
“西枭路遥途坷, 你可想过这一去, 几时能回得来?”
樊老将军看着唐泱泱垂下眼, 又道, “你姨母住在樊爷爷这,你大可安心。樊爷爷只是忧虑你……西枭不比咱们北楚安定。爷爷跟西枭人了半辈子仗, 他们生性狡诈, 以利是图。更别现在王族是各有各的反心, 一旦卷入……”
“樊爷爷,我应了兄长, 会回去一趟……而且,泱泱也想见见爹长什么样。”唐泱泱手指抓握着茶杯壁,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垂下, “……樊爷爷您不用劝了,泱泱必须得去的。”
樊老将军背往后靠,摸着花白胡须,长叹了一口气。“樊爷爷要是年轻十岁啊, 定护送你过去。老了,不中……”
“樊爷爷你什么,您才不老呢。”唐泱泱将剥好的坚果端到樊老将军前, “樊爷爷牙口好着呢,牙口好身体也好……”
“傻妮子。爷爷那是馋。”樊老将军哈哈大笑,接过唐泱泱给自己剥的最爱的坚果。
“泱儿,还有个人想见见你。”
唐泱泱好奇:“谁?”
*
扬州。
观音茶楼。
倚栏端着酒壶的,是一身脂红软烟绸裙的高挑,外罩着翠蓝褙子,结着簪鬓,未语三分笑,端得柔媚亲和。
唐泱泱远远只一眼便认出了她。
是闫州遇见过的书坊掌柜,君姑。
唐泱泱迟疑了会,还是走上前,“……你找我?”
君姑细长的眼量着唐泱泱。
走到近头的人,穿着缃色的襦裙,外罩粉色薄袄,腰间是芙兰绸带。入冬之际,带着牙白的缎帽,白嫩脸倒是比之前长开了些,婴儿肥不见了,面上线条利索干净。倒是一双黑葡萄的圆眼,一点没变,还是扑闪扑闪的。
君姑忽笑了一声。
手里的酒壶和腕上的手镯子相碰,一声清灵的响。
唐泱泱没忘记君姑和殿下认识,惊疑防备地看着她。
君姑笑完,直起腰来,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陪我走走?嗯?”
唐泱泱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人已经往下走了,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湖畔的柳树已经秃了枝桠。
迎面的凉风有些寒。
君姑晃着手中的酒壶,眺眼望湖,眸子里尽是温情。
“我和娟儿时,常来这湖边玩。”
君姑继续:“那时候樊将军常年在外,府里也没人能管得住娟儿。我们从扬州城头,跑到扬州城尾。没人知道两个灰头土脸,嬉闹疯癫的姑娘,其中有一个就是大将军的唯一千金……”
唐泱泱琢疑不定,看了看湖,又看了看人,“你也是扬州人?”
君姑弯唇笑,抿了口酒。“我爹娘去世得巧,来扬州做商得了风寒走的。我能会道还识字,取了点巧,进了樊家给樊姐当陪读伺候的丫鬟。”
唐泱泱:“那娟儿是……”
君姑看了她一眼,“樊将军所出只有一女。自然是殿下的生母,元皇后了。”
唐泱泱眼眨了眨。
“娟儿胆大又聪慧,樊将军不在,府中也只有樊大少爷震得住她。但做官的哪得清闲,一月也没几日能着府。”君姑叹气,“所以啊,我那傻姐,就稀里糊涂和别人好上了。”
“可笑的呀,娟儿不喜欢读书。好上的偏偏是一个书呆子。”君姑像是想起什么,嗤笑了一声。
唐泱泱听得有些入神,“但元后娘娘不是……进宫了吗?”
“进宫前在外头还不能有相好的人了?”君姑笑,晃着手中快空的酒壶,“先帝下的旨,老将军也违抗不得。娟儿被逼嫁给了太子后,听那书生也进了京城去了。”
“我早给娟儿了,那书生就是个白面黑心的人。哪知道他们谈爱情的,都是一根筋认死理,不得劝不得……最后还搞大了肚子。”
唐泱泱听得愣怔,“等等,元皇后的孩子……元后娘娘把这个孩子流掉了吗?”
“她怎么舍得。”君姑扯了下唇角,眸子有些悲悯,“娟儿就这么一个孩子。”
唐泱泱因惊愕,下意识捂住嘴,堵住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
君姑笑了一下,往柳树边走。
唐泱泱好半会才松开手,跟上君姑的步子,“……殿,殿下他知道吗?”
“知道啊。”君姑将空酒壶悬挂在腰间,在一颗柳树下蹲下,“殿下他呀,八岁就知道了这事。毕竟娟儿就算当了皇后,和那书生也没断过联系。那书生也算有本事的,德化帝是太子时,便去他府里当幕僚。德化帝登基后,就入朝做了官。可把德化帝诓得信服贴贴。”
“坊间不是传言娟儿信佛么,那都是为去求福寺同那书生会见,传出来的。哪知道有一日殿下会钻在娟儿的马车底,也跟去求福寺。私情被撞破,自然是对着殿下瞒不下去。”
“只不过娟儿觉得愧对儿子,那之后便心绪落抑,生了场病后,就走了。”
君姑想扯嘴笑,唐泱泱却看见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这下好,一疯疯俩。”君姑道,“的被送到扬州,大的还要瞒着起疑心的德化帝娶妻生子。”
君姑从柳树下挖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盒子,轻拍掉上面的灰。“应该有二十年了吧。”
唐泱泱看着君姑开铁盒,里头是两个陈旧雕花木盒子。
“二十年前,娟儿和我在这柳树底埋了东西。我们约定了,以后要一起来将这些宝贝挖出来。这是她埋的……”君姑笑着开,“这手镯是以后生了女儿就给女儿戴,生了儿子就给儿媳妇戴。这镯子可是她难产去世的娘亲遗留给她的。还有这只毛笔,别看现在秃毛了,以前可是她那呆书生亲手给她做的,她愣傻傻地不舍得用,给藏起来了……”
唐泱泱听得难受,垂眼轻声。“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事,我和殿下已经没关系了。”
“哪有为什么?”君姑笑,“那些王八羔子已经听腻了,我又憋得慌,还不能找人了?”
唐泱泱哑言。
“我听樊将军了,你要回西枭。”君姑重新将铁盒子埋起来,“我可不是来劝你不要走的,西枭如何我也没见识过,但好歹途远……能离润京远点就远点,殿下就是个恶狼崽子,他和他爹都是白面黑心样儿,没有什么他做不出来……跑远点,孩子。”
唐泱泱呆怔住。
君姑笑,妩状的眼线微挑,“跑慢了,你可是一辈子都要被笼住喽。”
*
唐泱泱从湖边回来,思绪有些恍惚。
樊老将军负手站在台阶上看她,“回来了?”
唐泱泱眸子有些湿润,摇摇头又嗯了声。
“湖边怪冷,快进屋来暖暖。”樊老将军将温热的汤婆子放唐泱泱手里。林伯一旁煮茶,摆上热腾的糕点。
唐泱泱进屋子没一会儿,樊奇麟便来了。
“泱泱姐姐,你跟我来,我有话同你。”樊奇麟一进屋就拉起人走。
樊老将军见他没大,呵斥:“奇麟!”然而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带着人没踪影了。
林伯给樊老将军盛上温热的茶。“老爷,消消气。少爷喜欢泱泱,您又不是不清楚,由着他们去吧。”
樊老将军叹气:“一个两个的,没那个福气……”
林伯:“老爷,让泱泱一个人到西枭没事吧?虽然有倩姑娘在那里照应……”
樊老将军沉默:“我担心的啊,是润京里不成器的孙子唉。”
*
樊奇麟将唐泱泱拉到了花园。
唐泱泱手里的汤婆子还没放下,好半会才抽回手,“奇麟,你做什么?”
两人单独在花园,樊奇麟反倒没有那股劲了。两手来回搓,摸了半天头,才支吾出话,“……泱泱姐,我有话跟你。”
唐泱泱点了下头,等着他的下文。
樊奇麟眼睛四处乱飘,“泱泱姐,你真的要去西枭了吗?你去了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唐泱泱道,“姨母还在这呢。”
“那我呢?”樊奇麟一时嘴快后,耳又红了红,“我的意思是……你回来就好……”
假山边传来几声鸟叫声。
樊奇麟脸色一变,想起自己可是鼓起了勇气来的,机会或许就这一次了。
豁出去:“泱泱姐姐,你要不要考虑我!”
唐泱泱歪了下头,“考虑你什么?”
樊奇麟:“太子……嗯皇上,你都已经不喜欢了。你就不能喜欢我吗?你要去西枭,我爹不让我跟着,但我可以等你回来……”
唐泱泱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奇麟,你还。我只把你当弟弟,以后你就会遇见真正心喜的人。”
樊奇麟的满腹词藻卡壳在肚里。“不是,泱泱姐姐,我……”
“好了,你快回去做课业吧。我去找姨母谈谈话。别又让夫子训斥了哦。”
樊奇麟:“……”
唐泱泱离开后,偌大的花园一阵寒风拂过。
假山后又传来几声鸟叫声。而后,从里翻出来翡翠。
“啧啧啧,我见犹怜。”翡翠搓了搓手,“嘿嘿,少爷给钱吧。”
樊麒麟眼眶红通,咬牙切齿:“你竟然还在人伤口撒盐!”
翡翠摊手:“这可是少爷愿意跟翡翠赌的呀。愿赌服输嘿嘿。”
樊奇麟气急败坏从怀中掏出一袋钱袋扔给她,“滚!”
翡翠爱不释手,掏出钱袋子里的银两擦了擦,亲了一口。“是,马上!”
而后,没跑几步,又转回来叮嘱:“少爷,你还有课业要写。明日那个会人的夫子要检查。我看你作业纸上还空空,给你提醒一下哈。”
樊奇麟:“……”
*
第二日。
唐泱泱和樊府里的人道别后,同参洱踏上了回西枭的路途。
北楚还是入冬时节,西枭已经大雪纷飞。严寒的气候,至膝盖深的雪,唐泱泱裹着厚厚的裘袍,露出的点鼻尖和脸蛋通红。
前头有雪域骏马疾驰而来。
一身劲服黑氅的伽镜尘老远便呼唤着唐泱泱的名字。因激动而满脸红通。“泱泱!”
唐泱泱也笑,冻红的脸眉眼弯弯,“兄长。”
参洱:“主子!”
伽镜尘收到了参洱的信,一早就赶过来迎接。
“父汗一直在等你。”伽镜尘将黑氅解下给唐泱泱披上。
跟在伽镜尘身后的,有数个跟随的黑锦服,异域辫子的人,略灰眸子好奇地直盯着唐泱泱看。
唐泱泱随着伽镜尘进了王宫。
辉煌高阔的宫殿建立在雪山腰,地形奇特,以凹槽环崖而建,既能挡雪崩,又能御外人侵袭。
宫殿里头四柱燃烧着烈烈火炬。
里头站满了华衣锦袍的人,看穿着,似是王室贵族。
“啊呀,可把你盼来了。我们敬爱高贵的公主,王在里头等候您多时。可怜的孩子,流落在北楚,定受了不少苦……”一个穿金带银,留着茂密浓须的男子张开双臂走过来,热泪盈眶。
伽镜尘面无表情抬手将人挡住:“三王叔,我过了,谁都不能接近我妹妹。”
男子面上些许尴尬,几声哈哈笑着放下手臂。“诸位,诸位……公主从北楚回归不易,我建议即刻昭告咱们西枭子民……”
有王族跟着喝声支持。
伽镜尘将唐泱泱护着进内殿。“不用理会他们。”
伽镜尘示意参洱在外守着,冷冷看了外头这群名义上的王叔弟兄,眼底流过狠意。
迟早会把这些该死的,剐心丢去喂狼!
里殿。
唐泱泱愣怔地看着上位虎皮毯上的人,手脚无处安放。
男子头发已白,容颜疲惫老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出色的五官底子。一双满是威压的浅灰眸子扫了唐泱泱一眼。
只一眼。
唐泱泱便觉有什么从眼里滑落下来。
“过来。”男子沉哑的声音响起,像古老钟石的声音。“让吾好好看看。”
唐泱泱抹了把眼,缓缓走去。
男子虎皮案上,摆着一幅陈旧的画像。上面的女子,同唐泱泱有七八分相似。
“你娘。”男子道,“我们终于团聚了。”
男子抬起苍老的手,想碰触又不敢碰触,虚虚停在唐泱泱近前,而后收回。闭了闭眼,又睁开:
“孩子,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