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长生
提起宫中的子嗣,的确过少。
家宴场合上,太后面色淡淡,突然抬眼看了看陈淑妃身边颇有些年少持重意气风发的大皇子,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移开眼,又瞅瞅其余三位皇女,二皇女天真伶俐,张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看就是个大胆活泼的性子,三皇女还被乳母抱着喂食乖乖巧巧的看不出什么,大皇女则垂眸端坐,静而少动,虽和大皇子同龄,但瞧着便纤细羸弱的病恹恹模样。
目光逡巡了一圈,太后止不住叹息皇帝的子息单薄,其下唯有一个皇子。虽然大皇子康健,终是难以让外臣心安,忙起了话题对皇帝隐晦地提点了几句,甚至话语间还将文贤妃搬了出来,是这样像文贤妃这般有福气的性格与身体才能平安孕育子嗣,这一顿老话重提,梁锐不以为意地盯着中的酒樽把玩着。
下首的文贤妃矜持地笑了笑,她这般年纪,早已认命,也早没有了那些刚入宫妃嫔身上的少女心性,面对下首妃嫔隐晦忌惮的打量,仍噙着笑不动如山,好似众人如钉子般刺眼的目光都如头顶的阳光这般稀松平常,也好似上头那两位巨头谈话的内容没有一点涉及到她似的。
另一边台阶稍下坐着的楚悦嫔就没那么淡定,她挺起高高隆起的肚子像是在证明什么似的。她咬了咬后牙,那张娴静可人的脸悄然低下,一脸阴郁。
她肚子里还揣着皇嗣,怎么就需要文贤妃为皇帝生儿育女,她的身子又怎么比不上文贤妃了?!
心儿见主子的表现在满座笑容满面的妃嫔中格格不入,瞅着这光景暗道不好,连忙跪靠在悦贵嫔身边,借着伺候人的功夫悄悄地碰了碰主子的胳膊,楚悦立马如梦初醒般抬了抬眸子,她极快地弯起嘴角露出同其他妃嫔如出一辙的微笑,暗处紧了紧自己的衣袖呼出一口浊气。
是了,是了,也是她想差了,文贤妃若是能承宠,早就承宠了,这被太后指名道姓的让陛下宠幸,也没甚光荣的。
况且——
太后这么看重文贤妃甚至要为她荐宠,还不是因为皇嗣!
最重要的是皇嗣啊!
楚悦垂了垂眼盯着自己金贵的肚子沉思起来,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大胆成形中。
而另一头的苏姚眼尖地将妃嫔们的心思动作一一看在了眼中,她如今虽无宠,但好歹是皇帝心尖尖的亲姐姐,众人在这风口浪尖可不得给她几分颜面,也没在她伤疤上撒盐,绝口不提她的狼狈处境,明面上众姐妹都是心善热情至极。
当然,这宫中捧高踩低的,连热闹也得分个一等二等,而这家宴当中,最热闹的当属阮嫔那处,玉贵嫔被禁足后,皇帝除了偷偷前往玉贵嫔处也就只往阮嫔那处流连,可不得敬着捧着点她,谁能定阮嫔会不会是下一个玉贵嫔?
苏姚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被诸多恭维围绕的阮嫔,满眼若有所思,曾经平起平坐的联盟之人,今夕真是天壤之别,在封闭的宫中待久了,一直得不到成功,一个人的心性态度是在沉默中悄无声息地扭曲的她便是如此。
苏姚唇角轻扯,幽幽冷光仿佛利剑般似乎要狠狠穿透对面那个桃红满腮的宫装女子。倏尔间她心中一动,满眼若有所思,最终攥起心,下定了决心,其间还不停安慰自己暂且再妥协一次,将来她还是那个清清白白善良淡然的苏姚。
可这满后宫的妃嫔谁又不是被命运逼着走上那条不归路,谁一开始不无辜?区别就在于幸运者能够在半路上清醒过来,认清这条路的终点会让自己面目全非,从而及时收。
——
过了几日,夜里,楚悦嫔的肚子突然发动。
疼了整整一夜,熹光初现时,终于诞下了个皇子,产房内,楚悦一听到皇儿的性别,便喜极而泣,哈哈大笑几声,终是忍不住白眼一翻,直直晕了过去。
外间坐了满屋子的妃嫔,都是品级较高的人物,拿捏起情绪来也是轻松至极,一看到嬷嬷抱起一个襁褓打起帘子出来,众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恭维声、庆贺声顷刻间响满了整间屋子。
血腥味逐渐弥漫到产房外,梁盛帝警觉性要更高一些,在妃嫔纷纷杂杂的贺声中清醒地问起楚悦嫔的情况。
那嬷嬷脸上的神色有些惶恐,众人的恭贺声这才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三三两两暗地交换神色,难不成这皇子有什么问题?
梁锐当即直觉不对,他目光寡淡地扫视了嬷嬷一眼,身边的张觉济早就乖觉上前,冷然喝斥起这支支吾吾温吞至极的嬷嬷。
嬷嬷心地抱着皇子陡然回神,她脸色一变,哀色浓重却口齿清晰地将二皇子和楚悦嫔的情况了个清楚,楚悦嫔身子骨本就不好,如今生产艰难又有大出血的征兆,瞧着委实像是不好,而皇子皇子由太医看过,太医只皇子体质虚弱,务必要好生将养。
梁盛帝眉峰一突,还未来得及什么,太医紧接着跑出来,下跪颤着贴地大喊楚悦嫔果然大出血了。
众妃嫔个个捂着嘴做出惊讶担忧的模样,但仔细一看还能看出几个功力不够的妃嫔眼睛里透出来星星点点的幸灾乐祸。
梁锐摆让太医回产房候着尽力诊治,他这刚交代完就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惊呼——
“太后!”
“太后,您怎么了?”
“快来人,太后晕倒了!”
梁锐骤然一愣,太后好端端地怎么来了?
太后是早间起来就听楚悦嫔发动了的消息,她心中是带了期待,这前头刚提起孙子的事情,这么快就有后妃要生子,她便觉得这孙子来的刚刚好,来的贴心,来的妙极!便也没有自持身份,推脱了劝阻的嬷嬷招呼宫人准备好轿子匆匆就来了楚悦嫔的地盘。
她刚迈进屋子就看到接生嬷嬷神情不对,心中蓦然一坠,等看了襁褓中的皇子,那瘦得看不出五官,包裹严实一看就是弱不禁风,能不能养住都不一定的模样,气血立刻突突上涌起来,惹她眼前一黑,一个后仰惊得后妃惊慌失措乱喊起来。
这满心的憧憬被无情打破,太后只觉脑海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又紧接着被一重重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浓重脂|粉气团团围住,怎么也脱不开身,这好一顿折腾
苏姚混在这群妃嫔当中,眼见太后的情形,当即眼疾快大步一迈,早在他人回神之前就快速决绝地扶住了踉踉跄跄的太后,接着她眼神一肃,连连推开几个贸然混上前凑热闹的妃嫔。
而太后好不容易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握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反握住了苏姚的,生怕再陷到那团糟心的脂粉团中,也把这个解救她于水火,迥别于一般人冷静异常的妃子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梁锐疾步到了太后眼前,另一边连忙扶住了太后,这一抬眼便瞧见太后满头的白发,眉心的焦虑,立马就心领神会明白了对方在哀叹什么,他心中一时不忍。
他不免想起在他幼时母后的苦楚,到底心软了一会儿,摆了摆,让还在一旁抱着皇子候着的嬷嬷和太医都先下去,再打发走莺莺燕燕的一众妃嫔,自己先搀扶着太后送她回宫去。
到了寿康宫,梁锐听完下首跪满殿中的宫人告罪,目光微凝,狠狠教训了一顿宫人,接下来就留给太后自己再惩治一番,给太后留足了颜面。
梁锐闭目沉思不语,他心情糟糕至极,一时知道有了位病弱皇子,一时心中又为太后忧心,等一直常年照顾太后的太医准确道出太后身体无碍,才放下了一半的心。梁锐漆黑摄人的目光炯炯对着太后,忽而垂眸启唇道:“母后须得知晓,若底下伺候的人不懂直言劝谏,让母后再冲动行事,恐怕也留不得这些一味谄媚之人。”
太后面容一蹙,瞥了眼底下跪伏在地无声惶恐不安的众宫人,轻轻叹了一声,侧身颔首表示知晓。
梁锐知道,太后性子太过孤直,偏偏听不得别人劝告,也不忌讳血腥气,自觉身子骨硬朗,便不计后果心急连妇人临产处都要亲自去,这一喜一怒间也不知道损了多少精气神。以往那些宫妃生产也不见得太后欢喜地亲临,也是好巧不巧这楚悦嫔倒是让太后存了不少期待。
梁锐周身的气息冷冽,太后也知今日的皇帝恐怕不好话,但从另一个角度,此时也是个好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盘算着如何将心底琢磨已久之事出口。
她心痛自己的皇儿也只有一瞬,更重要的是皇位继承与江山根基。
“皇帝——”太后当然早看出梁锐对她的心软,立马打蛇随棍上,语气强硬地提起正有几位清流家的女儿待字闺中,美貌动人,又才情出众,皆可为皇帝红袖添香,只不过是选秀时正巧生了病,才错了时,不然依那几人的才姿早已应是宫中之人。
“母后,你糊涂了。”梁锐一字一顿地,“既然错过了大选,俨然证明那些贵女不该是宫中的人,与宫中无缘。”
“陛下,此言实在没有根据。”从来没有这种话流传出来,远的不,就先皇三千佳丽也不是全由大选的贵女而来,且有些贵女太过重视选秀,反而发了急症也是有的,再者,有些贵女一时不察,被人钻了空子,才遗憾错过了大选更是常事。
她如今是越想越不得劲!本来新进宫的妃嫔三三两两怀了身孕,是喜事,然而却都无缘无故见了红。唯二平平安安,一个生下的居然还是病恹恹的皇子,实在令人心焦气躁。
皇帝脸色一冷,他的性子某种程度上和胡太后如出一辙,刚硬不会退让,不过他又转而想到什么,陡然缓和了神色,笑着提醒道:“不是还有一位妃子怀有龙嗣?”
“玉贵嫔的身子骨”太后欲言又止,且不对方无不无辜,就依照她的眼光,玉贵嫔和楚悦嫔都是单薄的身子,能生下健康的皇子吗?要她还是文贤妃那种端正圆润的女子才是真正有福气之相,可惜男子的目光向来放在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身上。
太后皱了皱眉。
梁盛帝轻咳几声,他对苏柔的情况了如指掌,跟太后起孕妇之事居然头头是道。太后无奈地点点头,对皇帝袒护玉贵嫔之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当然,她也不会有所置喙。
老了老了,不觉崇尚佛理起来,心态淡然是不理俗事,但还没有老糊涂的地步,宫中的那几个陷害段都是她懒得看的,玉贵嫔也许无辜受累,也许也牵涉其中,然而就算玉贵嫔是被人陷害,陛下也做的太过了,前朝后宫都在看着,就这么偏袒一个宫妃,难怪前些日子流言纷纷不止。
想到此处,太后懒懒抬眼不轻不重地训了一句:“不过总归不是那么妥当,皇儿冲动了。”就算强压下流言,就不会引起众怒吗!
“母后的极是,不过朕自有打算。”梁锐神色飞扬,露出鲜有的少年郎情绪,这么一看,太后能做什么?她又不是不知因为她的某些执拗,母子二人早有些生疏了。罢了,罢了,她能管得了一次,却管不了无数次。
梁锐是帝王,太后不会,也不该贸然插皇帝宫闱之事,只能将难得糊涂这一至理名言领悟得透彻,接着她闭口不提额外招贵女入宫一事,私底下却盼望着来年选秀多选一些身体丰腴、极易受孕的女子才好。
皇子出生,取名也是个大事。
梁锐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牌子,明辉,明敬,明辰
他恍然间,透过隔窗,抬眼瞅了瞅这外头阳光正甚,蓦然想起,虽这皇子身子不好,但出生的时辰倒很不一般啊,立冬,辰时。
立冬是个好时节,而宫里多少女子生下皇子的目的,就只求一个“立”字。
梁锐又不是从不关心他的子嗣,自然也早早从太医署里接看过楚悦嫔的脉案,此刻便觉有些不对劲——这孩子按理来不该这么早就出来。又吩咐宫人打听到楚悦嫔腹中胎儿发动前,雅舒轩中一切正常,这其中赫然有鬼。
阳光刺的人眼睛越发痒痒难耐,陡然让梁锐胸膛怒火翻涌,此刻他心中有了计较。
梁锐轻嗤一声,眼中温度降到了极点。
然而,就算再怎么厌恶二皇子生母的心,也心疼这个连出生都在被利用的皇儿,招来张觉济传下口谕,二皇子暂时就先唤着长生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