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何庭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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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南疆答应跟温长岭一起走,但不是先走,而是等印书馆的人全部安全撤离之后跟最后一批从香港召回的职员及器械一起登船。

    “宪兵队已经盯上了你们,谁也不能预料途中会发生什么变故,我留下来至少还能当个内应,一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出于私心,温长岭是希望祝南疆走的越早越好。但对方所言句句在理,他们迫切需要敌方的情报来躲避突如其来的搜查和拦截。从香港撤回来的职工有部分是党员身份,一旦被捕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约定好了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又算着时间了会儿话,随后分头出门趁夜色正浓道回府。

    回到家中,瞎子像往常一样低眉顺目地迎上来。祝南疆见他神色可疑,嘴上虽然不什么,过了会儿趁对方倒洗澡水的功夫去玄关检查他的鞋子,果然在鞋底发现一些新鲜的湿泥。

    祝南疆因为实在是太了解瞎子了,屁股一抬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方才临出门前他就猜到对方在动歪脑筋,因此特意嘱咐他呆在家里别动,没想到他还是跟过来。

    不动声色地把鞋子放回原处,祝南疆并不算找瞎子算账。瞎子是忠诚的,就是太过于死脑筋,但只要还懂规矩,不明着违逆自己——比方故意拦截哥哥的消息,他可以容忍对方有一些心思。

    .

    宪兵队确实已经盯上了温长岭等人。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江南印书馆就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便迁入租界也逃不过日本特务的恐吓和破坏。

    近几个月得知对方正在往内地转移书籍和事务人员,军部更是下令情报处加紧盯梢,不放过任何一个能予以击的机会。那两名被捕的工人已然被秘密处决,幸存的几家仓库也被查封,宪兵队亲自出马,也不好怪田东宝公报私仇了。

    尽管警察局无法与宪兵队抗衡,但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祝南疆一得到消息就告知温长岭,助其躲过了好几次突击搜查和抓捕。

    战争这时已进行了整整三个年头,欧洲局势恶化,在上海的外国租界自身难保,面对日方提出的种种无理要求也只能一味让步。因此只要军部铁了心要抓人,即便身在租界也随时可以出警前去缉拿,特务科每天源源不断地抓犯人进来,多的时候牢房里人满为患,审都审不过来。

    然后,有一天,祝南疆突然就在重犯名单上看到了何庭珖的名字。

    自上海沦陷之后何庭珖就辞去一切需要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职务,躲进公共租界一心装死。然而不知怎的日本人还是找上了他,软硬兼施逼他当中日联合商会的主席。

    所谓中日联合商会,不过是日本军部为搜刮民脂民膏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名头,其目的是把占领区的大商号都集中起来征收各种费用充作军费。主席白了就是收钱的,而且还是逼中国人出钱给日本人中国人,其性质与汉奸无疑。

    何庭珖到这时候也懂得破财消灾的道理,一边装病一边主动向商会筹建委员会捐了一大笔钱。日本人得了好处也就没再为难他,不过自那以后隔三差五地就要来募捐。何庭珖眼睁睁看着守了大半辈子的财产被大刀阔斧地挖走,但为了保命无计可施。

    原以为出了血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前天夜里警察局突然来人,不由分就把他铐上警车。等进了审讯室他才知道,是他那同在英租界的舅子藏匿游击队员被人告发。警察赶去抓人的时候游击队员早已经溜得没影,连舅子也不知所踪,于是不分青红皂白把相关人员全部逮起来挨个审问。

    何庭珖与他那母夜叉似的老婆分居多年,连舅子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别游击队员的事了。然而日本人是不听解释的,不知道就接着审,审到知道为止。藏匿抗日分子是重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时候管你曾经捐过多少钱,只要进了审讯室都一个待遇。

    祝南疆出院后佐仓昭雄大概不太放心他,在特务科给他安排了一个日本顾问,除顾问之外还有部分警员原本就是勤务兵出身。少数几个中国人知道祝南疆与何庭珖的关系,私下里跑去给他报信。

    祝南疆听到消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犹豫半晌还是带人去了审讯室。

    印象里早在十年前何庭珖就肿成了一个发面馒头,今日一见倒也没有恶化多少。警员把人带到会客室里,祝南疆见他目光呆滞,动作僵硬,一听才知道半个钟头前刚挨过一顿鞭子。

    ——一顿鞭子就吓成这样,看来这白面馒头是真的不经揍。

    “知道为什么抓你?”

    “知道。”

    “算招吗?”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也得招啊。”

    祝南疆斜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夹着烟,吸两口又低头去看桌上的材料。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藏匿抗日分子,招了是死不招也是死,只不过早晚的区别。隔段时间就有人因为类似的罪名被送进来,大部分是真不知道,知不知道都一样,冤死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

    “我是不是……活不成了?”何庭珖忽然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没有全抬,只刚好让祝南疆可以看到他的整张脸。

    “看情况,还能活几天。”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没用。”

    何庭珖哆嗦一下,又缓缓垂下头去。

    刚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他就想到了祝南疆——老三是大官,老三当过警察局长,只要老三出面一定能救我性命!虽然他恨我,但只要我求他……我忏悔,我向他赔罪,我给他磕头!只要他肯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然而,在真正见到祝南疆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一切,也清楚地记得他如何从一条可怜虫变成疯狗。是他令老三变成这样的,是他亲手将老三逼成了恶魔。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老天爷早在三十年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结果。

    “听,进了审讯室的人很少能活着出去。”

    “是。”

    “我很怕痛,那些刑具……我受不了的。”

    “怕死还是怕痛?”

    “都怕。”

    祝南疆很木然地看着眼前之人,因为不知道什么只好一门心思抽烟。

    从二十多岁开始当上警探,他审过成百上千个犯人,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怕”。人生来就是惧怕疼痛和死亡的,这没什么稀奇。

    “不知道大哥怎么样了……”沉默半晌何庭珖复又开口。

    “你问我?”

    “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祝南疆想起前段时间在何公馆门口看到的那个人影,现在想想也许是何庭毓的魂魄。

    不是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吗,人在投胎前去生前住过的地方看一眼再走。所以他应该是已经死了,这么解释就很对。

    “死了……好……”何庭珖口齿不清地喃喃两句,忽然又抬起头来,这回直视了他的眼睛,“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不怕死了?”

    “我受不了的,我撑不下去……我怕我会出些什么来。”

    “你知道什么?”祝南疆皱起眉头。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在挨完第一顿鞭子的时候他想到一个主意。他虽然不知道游击队员的事,但却知道一些别的,一些可能对军部有利的情报。如果他能够态度良好地,主动把这些情报交代上去,不定还能有一线生的希望。

    可是现在,他想,算了吧。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生活没有指望,战争看不到尽头,连向来最可靠的金钱也保不住。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忍耐多久呢?

    我好歹也是军人的儿子啊,大哥战死了,我就算苟且活下来,以后又有什么脸下去见他呢?

    祝南疆沉默地看着他,没再追问下去。

    烟抽完了,他叫来值班的警员,三人一同回到审讯室。角落里的木头型架已被染成了暗红色,不知浸过了多少人的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二十分钟。”

    “什么?”

    “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他接过钥匙替男人开手铐,“挑一样你下得去手的。”

    何庭珖猛地抬头睁大眼睛。

    祝南疆不再话,转身带着警员退了出去。

    回到会客厅后他又给自己点了根香烟。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敲着,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该想些什么。

    十五分钟后警员敲门进来:“科长,死了。”

    祝南疆手一抖,落下一块烟灰:“怎么死的?”

    “吊死的。”

    “好,那就接着审吧。”

    “科长?”

    “接着审,审到咽气为止。”

    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是!明白!”

    两天后祝南疆在报告书上签了字,何庭珖因拒不招供在行刑过程中猝死,尸首弃于乱坟岗。

    作者有话:

    滴滴!今天是长长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