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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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半夜祝南疆就发起了高烧,一条条伤痕肿胀凸起,使他看上去浑身像是裹了张鲜红的网兜。

    瞎子在给他上药时破天荒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瞎子向来是不会主动提问的,但这次的伤实在太过骇人,简直不像受伤而是受刑。

    “佐仓昭雄的。”祝南疆并不瞒他,但也不算解释更多。

    瞎子闷声不吭地替他抹伤药,涂到大腿突然停下来:“三爷,要不去医院吧。”

    “不去了,再过几个钟头就要去警察局了。”

    “你发烧了。”

    “家里有药吗?”

    “有消炎药。”

    “给我吃点。”

    “三爷……”

    “没事,我又不是没发过烧。”

    五个钟头后祝南疆准时出现在警察局,然而中午被人发现晕倒在办公室里送进了医院。医生给他了针挂上盐水,直到傍晚烧才退下去一些,然而人还是昏迷不醒。

    佐仓得知此事亲自往医院跑了一趟,见祝南疆确实烧得人事不省,也不好再他消极怠工。

    他自认为昨天并没有使很大劲,且对方向来是十分抗揍的贱骨头,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如此弱不禁风。然而医生这是因为伤口大面积发炎引发的高烧和休克,算起来的确是被那顿皮带抽出来的。

    佐仓屏退护士和卫兵,弯腰一把掀起祝南疆的病号服。伤处已抹好了药水,红红黄黄的一片,模样可以算是丑陋。接着往下褪去他的长裤,原本是树丛的地方如今植被稀疏,像只被拔了毛的瘟鸡,而且没拔干净。

    “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知道痛了才老实。”佐仓冷笑一声替他套上衣裤盖好被子,忽然又想起昨天往他身体里塞梨块时对方瑟瑟发抖的模样,既可怜又性感。

    ——贱货也有怕的东西,等着吧,再不听话喂你吃点别的!

    .

    祝南疆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天,第三天下午自己办理出院手续回了警察局。

    佐仓昭雄还道他是学乖了,算革新洗面积极办公,其实他是急着去码头送温长岭。

    欧洲局势恶化,租界这座孤岛早已是风雨飘摇,稍微有点远见和门路的人正想尽办法搞船票南下逃亡。

    日本人也不傻,将租界内的各大码头作为主要监控对象,一旦发现有革命党人或者上了黑名单的可疑分子欲趁乱逃跑,马上出动警察和宪兵队实施抓捕。光是警察局这个月就收到四次司令部的传讯去英租界码头搜人。

    目前为止祝南疆还没收到关于今晚在四明码头停靠的台湾走私船的消息,但不确定到时候会不会突发变故。因此他决定晚上提早去码头蹲守,万一遇到宪兵队来拦截,自己拼死也要拖住他们让哥哥安全离开。

    抵达码头的时候刚过晚上七点。走私船到港时间预计是九点钟,时间还早,货仓附近熙熙攘攘挤满了候船的人,但等的是八点钟进港的俞家的货船。船很大,明面上是运输俞家的私货,实际上一半的位置都留给了工厂企业转移物资及疏散难民。

    祝南疆穿着便服隐藏在人群中,忽然在货仓后的木头箱子旁看见一个牵孩的女人,肩上围着条深棕色披肩,一只手提着个皮箱。

    “韩姐。”祝南疆挤上前去,装作漫不经心地斜靠在货箱上,“去重庆?”

    “祝局长?”短暂的惊讶过后韩香月回过神来,边量四周边将手里的孩子往身边拉了拉,“你这是……”

    祝南疆察觉到了对方的戒备,但并不在意:“放心,今天不办公,我是来送朋友的。”

    “也是这趟船?”

    “不……刚走。”祝南疆含糊应了一声,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之后又低头量一眼跟前的孩,“这是你儿子?“

    “不是……”韩香月见他这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大概相信他的确不是来抓人,“俞先生的外孙。”

    “俞姐的!?”

    祝南疆暗自吃惊,因为印象里俞家姐虽然已经成婚但年纪尚轻,不知何时竟有这么大个儿子了。

    “来,跟叔叔你今年多大了?”他伸出手去想要摸那孩子的头顶,不料后者迅速侧头躲了开去,脸上凶巴巴的充满敌意。

    “嘿!脾气还挺大!”

    “你别逗他,孩子怕生……”

    “怕生?我怎么看不出来?他凶我!”祝南疆悻悻地收回手,觉得这崽子长相秀气,性格却一点都不讨喜。

    “就你俩?他爹妈呢?”他抽了口烟,又转身面对韩香月。

    “姐叫人去取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到那边之后什么算?”

    “俞先生已经替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少爷上个月底也已经让管家带着过去。本来姐应该和他们一起先走的,但苏家那边情况不太好……”

    “少爷?”

    “上个月刚满周岁。”

    祝南疆反应过来:“哈!挺能生啊!”

    “祝局长……”韩香月沉默片刻忽然道,“俞先生不是不信任你,他有他的顾虑和苦衷。”

    “我知道。”

    “英法不行了,上海接下来不知道会怎样,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后路。”

    “不我了……”祝南疆轻咳一声断她,“俞先生自己什么算?他不跟你们一起走。”

    “我劝过他,但他等年后看情况再走。”

    “看什么情况?”

    “眼下交通不便,趁手头的船还能用先帮……”

    “人是运不光的!而且这种事也不需要他老爷子亲力亲为,关键时候保命要紧。”

    “能运多少算多少吧……”韩香月叹了口气,“家里现在很缺人手,冯管家又提前去重庆了,有些事情俞先生不在的确是不好办。”

    这时候又有一名穿深灰色大衣的女子拨开人群飞奔过来,将一个包袱塞到韩香月手中:“韩姐,我不走了!”

    “姐!?”

    “妈妈……”始终闷声不吭站在一旁的男孩突然开口。

    女子蹲下身去按住他的肩膀:“耘,到重庆之后听韩阿姨的话,妈妈爸爸过阵子就来找你们。”

    “妈妈……”男孩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伸出一只手抓着她的袖子不放。

    祝南疆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俞善锟的女儿俞葆琪。

    “姐,你不能留下!俞先生关照我带你和……”

    俞葆琪示意她不要了,而后又扭头将男孩搂进怀里道:“别哭,耘……你已经是哥哥了,你忘记答应妈妈的话了吗?”

    “没有忘,我会……会照顾好弟弟……”

    “而且华道长不是了吗,你会一生顺遂,和平安康……华道长算命最准了,不会有事的,你平安爸爸妈妈也会平安。”

    祝南疆低头看着两个女人一个孩头碰头挤在脚边,顿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嘛。无所事事地抽掉一根烟,他扔掉烟头对俞葆琪道:“俞姐,我好心劝你一句,你要是不想让俞先生操心就赶紧走,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女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俞葆琪起身看了他一眼。因为光线昏暗,外加平时与祝南疆素无交集,一时间也没认出他是谁,只道是前来送行的韩香月或者父亲的朋友。

    “谢谢你的好意,我是没什么用,但我的父亲和丈夫需要我。”

    .

    俞葆琪最后还是没有上船。

    目送俞家的货船离港之后祝南疆钻进货仓休息。又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从台湾来的走私船悄然入港,因为不是正经船只所以只能停留二十来分钟。

    船刚一靠岸,码头上等着的工人便聚拢到货仓门口搬货,一人一大包地排队上了栈桥,其中就混了些以此为掩护手提包裹往船上溜的“偷渡客”。

    急着离沪又搞不到船票的人多数会采用这样的法子,船和码头方面只要收了好处就不会为难他们,有时候反倒比正经货船还要安全一些。

    祝南疆躲在货仓门口的阴影里,远远看见温长岭与另几名长衫男子前后上了栈桥。

    这一晚上格外的安宁,没有抓捕,没有搜查,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喧哗。几人迅速穿过栈桥,后方还有七八名“偷渡客”,所有人都在静默中前行,生怕晚一秒船就要开走。

    温长岭在登船之前忽然停下脚步往码头方向望过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祝南疆举起胳膊朝他挥了挥,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

    两分钟后船启程离岸,男人的影子越来越,逐渐没入黑暗中。

    祝南疆还在挥手,直到胳膊酸得举不动了才缓缓放下按在胸前——那里贴身夹着温长岭留给他的照片。

    那天回家之后他才发现照片背后还用墨水笔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字迹有些潦草,但是怪好看的。

    哥哥,再见了。

    原谅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你人民会给我公正的审判,可我不信人民,你你会为我辩护,可我不忍心让你为这样的我辩护。我身上背负的太重了,不只人命,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带着它们跟你在一起,更没有勇气坚持到审判降临的那一天。

    你让我抛下一切跟你去重庆,可我还有瞎子,有那么多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经常我什么都不懂,他们跟着什么都不懂的我,所以更加不懂。是我让他们做汉奸,让他们伤天害理,他们犯下的罪也要算到我头上。

    这样的我,你还愿意为我辩护吗?即使愿意,你辩护得了吗?

    我怕失去你,如果拥有过后注定要失去,那我宁愿停留在即将拥有你的这一刻。你呢,哥哥?如果你知道终有一天要送我上刑场,你会不会后悔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怎么忍心让你后悔呢?我怎么忍心……让你跟冰冷的骨灰过日子呢?如果没有我,你会和某个女人寻常地相爱,寻常地共度余生,不是吗?

    你你会来找我,你没有食言。

    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我等到了。

    可是哥哥,你还是没能带我走。

    是我不好,是我拒绝了你。

    ……对不起。

    作者有话:

    悄悄在一个大家应该都在忙的时候发……完结倒计时3(这章有个关于《云连》的彩蛋,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