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新生【完结】
1945年9月,重庆。
这是一个十分静穆的早。院子外面的葛树生得正茂,粗枝密叶层层叠叠地展开,像把大伞似的在院门口撑出了一片阴影。初秋的日光虽还毒辣,此时被滤得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石砖地上,偶尔摇动两下也不晃眼。
上个月重庆中央通讯社播放了日本投降的消息。国民公报印制的号外最先送到城区,江北南岸的防空探照灯齐放,数10万市民涌上街头,盟军的吉普车陷入人海寸步难行。胜利的喜悦如怒涛般席卷了这座西北山城,人们疯狂地欢呼叫喊,游行的队伍阻断了交通。
温长岭并没有参与这一场狂欢。
当记者和报童举着横幅和喇叭穿梭在大街巷的时候他刚在医院做完一场手术,出院后便搬到这栋地处市郊的僻静宅院里疗养。
负责照顾他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姓洪的老妇,当年是从北方举家逃难至重庆,在军区医院做了十多年的护工。儿子和丈夫过世后她跟儿媳妇要照顾两位老人和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哪儿都要用到钱,因此除了照顾温长岭养伤之外还给附近的两户人家做帮佣以赚取补贴。
这条路上据有很多抗战前期从外地迁来避难的有钱人家,当然也有专门过来静养的伤员,其中最令她费心的还是温长岭。两人早些年在军区医院认识,大概可以算作朋友,她知道温长岭的眼疾是在三年前的大轰炸中为疏散难民受伤导致,事后由于救治不及一直没有恢复。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条件,上面安排他重新接受手术,如果疗养得好大概可以恢复六成视力。
早空气洁净,隔着院墙传来邻居家孩嬉笑闹的声音。温长岭刚在洪妈的服侍下吃过早饭,此时搬了张躺椅在院门口的树荫底下听收音机。因为术后眼睛不能长时间见光,他用一块黑布做成眼罩覆在眼上,远看像是副秋困补觉的闲适光景。
听着听着倒真有些困了,这时耳边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轻手轻脚地蹲坐到躺椅边的石阶上。
“朱?”
温长岭微微侧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不出意外得到一记细不可闻的蚊子叫似的回应。
“今天这么早就忙完了?”
“嗯……”
温长岭并不认识这个性子阴沉却执意要来同自己作伴的怪人,因为眼伤的缘故也看不见他的长相,只知道对方姓朱,在这附近给人零工过活。
半个月前,他像现在一样躺在树荫底下休息,对方突然坐过来跟他话,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来过四五次。他原以为对方是自来熟,然而真的交谈起来却全然不像个健谈的人,往往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两个问题之后就断了下文。
温长岭并不讨厌他这个样子,因为除了他以外也没有别的人好话。洪妈只有在一日三餐或者他迫不得已要出门的时候才会前来陪同,除此之外要不是朱主动接近自己,他独居在此行动不便,连出门透气的时间也极其有限,实在是有些寂寞的。
因为朱的到来,温长岭关掉了收音机,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要话的意思。于是,在沉默许久之后他率先开口:“热不热?要不要喝冰镇汽水?”
“不热……不喝,嗓子不好……”
温长岭突然想起对方过,几年前在逃难途中遭遇炮袭,因为吸入浓烟声带受损。
“有没有看过医生?”
“这点伤有什么好看的,没死就是万幸。”朱哑着嗓子尖笑了两声,“半面墙都塌了,东西砸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人压在我身上,要不是人肉垫子挡着我早就脑袋开花了……哈哈!”
“你带伤逃到这里,一定吃了很多苦。”
“之后的事情我不清楚,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听是朋友把我从火灾中救出来……”
“那个时候能活着到内地已是不易,大部分人被困在上海或者死在路上。”温长岭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忽然间变了语气,“我也是这么逃来重庆的,要是再晚半年,恐怕就出不来了。”
朱没再话,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温长岭似已习以为常,半响过后又兀自开口:“你你在找人,找到了吗?”
“大概听到了一些,这阵子主顾那边走不开,等到下个月……”
“我认识报社的人。可以帮你去登个寻人启事,或者去各个医院和收容所问问。”
“没事,我大概已经知道他在哪里……”朱的声音轻晃,像是换了个姿势转向另一侧,“其实我很早就得到过他的消息,只是一直没去见他。”
“为什么?”
“我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火熏坏了我的喉咙,在我脸上留下疤痕……”
“就因为这?”
“我们约好一起走的,可是他走了,我没走,因为一些原因……我骗了他。”
温长岭抬头躺直了身子,在黑暗中微微睁开眼睛。虽然有黑布挡着,但因为外边阳光正好,隐约也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种时候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有多少骨肉至亲被冲散,又有多少陌生人被卷裹到一起。只要活着,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
“我只是怕……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时候的样子,而且……他没有我,似乎也能过得很好很安宁。”
“你在找的那个人,我想她也一定在等你。她不会在乎你脸上留了多少疤痕,不会在乎你的声音变成什么样子,更不会在乎你当初为什么骗她,她只想知道你平安。”
又是良久的沉默。朱像是仰面平躺到了地上,因为声音忽然又换了个位置变为由下往上。
“温先生,你有过和至亲分别的经历吗?”
“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他们没有经历战争,这是一件好事。”
“除了父母之外呢?我是,就是那种……世界上唯一或者为数不多的你想亲近的人,你本来以为永远不会和他分开。”
“我有过很挂念的人,我们曾经约好一起来重庆,我先走,他随后就来,但是他没有。”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我听过他的消息,我托很多人去找他,留在上海的朋友……他们告诉我他死了,和报纸上的一样。”
温长岭近乎平静地着这些话,仿佛已是十分遥远的事,又仿佛近在眼前。
人们时间能够缓解伤痛,可是在他这里时间因伤痛停滞不前。他想不通因和果,也分不清过去和现在,那个人明明上一秒还在胡搅蛮缠地对他着肉麻话,下一刻却出现在新闻报纸的死亡名单上。
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他怎么会死呢,他那么一个不要命的人,那么多的难关和凶险都挺过来了,怎么可能死就死呢!就算死,他也会死在我身边,不是吗?
——我死了,我的骨灰跟你在一起。
——等你死了,你变成了骨灰,我们还是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
战争终于结束了,可是你在哪里呢?你连骨灰都不肯留给我,我要怎么才能跟你在一起!?
“你怨他吗?”
朱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温长岭回过神来:“怨他?我为什么要怨他?”
“只要你不怨他,还想着他,他就等于活着。”
“他的确还活着,他没有死。”
“温先生?”
“三年前的城南轰炸,我好像在援救队伍中看到过他……也可能是我眼花了,那个影子跟他很像,可惜一晃就过去了。”
“世上长得像的人是很多的。”
“我知道,但这也许是个好兆头。”温长岭苦笑一声,像是在服自己似的,“等我眼睛好了,我算找人听听,如果没消息就回上海看看。”
朱似乎爬起来往躺椅边挪了挪,两人头一次靠得这么近,温长岭闻到他身上带着股熟悉的花草的香味。
“他死了这么久,你还想着他,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
“我们的时候就认识,虽然时有分别但一直没断了联系,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也是要在一起的。”
“听上去好像在讲青梅竹马的爱人一样。”
“差不多是这样……”
温长岭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回想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人逼着自己爱他。
爱算什么?如果一次爱就能让对方回到自己身边,那他想听多少他就多少。但哪怕他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及对方爱自己的多吧,可惜直到失去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份感情,一天比一天深,直到闭上眼睛就会产生幻觉的地步。
那么依赖自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抛下自己先走呢?那么疯疯癫癫地追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停就停呢?他不是承诺过,会平安等到自己去找他的那天吗!?
——我真想永远在那里,等你来带我走。
——你还会找我吗?
是了,他一定还在那里,在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等着自己。
所以他得去找他,如果他不去,他就永远在那里不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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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鸟叫。太阳似乎愈发强烈了,薄薄的两层黑布快要遮挡不住。
再过半个钟头应该是洪妈来给他准备午饭的时间,也可能是一个钟头。这两天因为天气太好,他经常在院子外躺着躺着就起盹来,然后忘了时间。
“朱?”他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轻轻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
大概已经走了吧……
温长岭轻叹一声,索性就这么恍恍惚惚地任由自己睡过去。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和黑布灼烧着眼皮,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忽然阴影笼罩下来,嘴边倏地一麻,似是有人用唇尖轻轻擦过。鼻腔里涌进一股熟悉的花草清香,转瞬即逝。
“……等等!”
温长岭惊坐起身,粗喘两记之后猛地扯掉了遮眼的黑布。
洪妈闻声从院子里奔出来:“温先生,怎么了?”
术后初愈的眼睛骤然暴露在阳光下,立刻就沁出了眼泪。温长岭条件反射地用手遮挡,抬起手臂却发现胸口有纸张飘落。拾起一看,竟是张黑白照片。
握着照片的手颤抖起来,他强忍酸涩边眨眼边大声对洪妈道:“你到了多久?刚才有谁来过?”
“才到没多久,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那位姓朱的先生刚走,我来的时候碰到他。”
“前几天来过的那个?”
“对,你跟我过的,我以为你们认识。”洪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温长岭面色有异不禁紧张。
“他……他长什么样?”
“三四十岁,偏瘦……右边脸上有块烧伤,但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很俊。”
温长岭跳下躺椅,捏着照片就跌跌撞撞地往街上奔去。因为长久不曾直视日光眼睛几乎酸涩得睁不开,但好在能够看清面前的事物,比术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温先生!等等……别出去,当心眼睛!”
洪妈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想要拦他,竟无论如何都跟不上他的步子。
温长岭充耳未闻地一路往前。
初秋的正午阳光正好,郁郁葱葱的街道蕴含着一切生机。鸟的鸣叫,孩子的嬉闹,还有风刮过树叶的声响从耳边擦过,抚乱了他的鬓角。
跑着跑着他忽又停下脚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喘息声仿佛是在笑。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暖风呼啦啦地凝固在他的面颊风干了泪痕。
——南疆,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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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