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裴寂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沈青葙。
她低头站在身后,眼睛看着他蹀躞带上挂着的扁银酒壶,涂了黄粉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幽沉沉的,像暴风雨前的江水。
裴寂慢慢摘下酒壶,递了过去。
沈青葙抖着手想接,却许久也没能接住,原以为已经想好了,事到临头,才知道迈出这一步有多难。
下一息,裴寂收回酒壶,他翻身上马,声音低沉:“等你想清楚了再。”
“郎君,”郭锻急急跟上,低声回禀,“沈潜已经招供,供词对杨刺史十分不利,那封信被齐云缙先一步找到,烧了。”
烧了?裴寂猛地勒住马,拧紧了双眉。
如此便没有了物证,沈潜与沈白洛这两个有可能看过信的人就成了最关键的人证,沈潜已经投向齐云缙,剩下的沈白洛……
“速去监中,守好沈白洛!”裴寂急急吩咐道。
郭锻应声离开,裴寂回过头来,正对上沈青葙惊惶的目光。
看来,她也想到了。
是赌沈潜投靠之后,齐云缙会放过沈家,还是首要保全沈白洛的性命,就看她怎么选了。
裴寂又看她一眼,催马向前:“黄绰,看顾好她,剩下的随我去寻人!”
入夜之时,裴寂匆匆归来,馆驿中一片寂静,凤尾竹的影子被灯笼照着,虚虚地拖在地上,映在窗前,裴寂伸手正要推门,廊下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突然有一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是她。
裴寂一手推开门,回头看着她,淡淡道:“进来。”
沈青葙在恍惚中,慢慢跟在他身后,迈步进了屋。
双扇门扉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屋里没有点灯,裴寂便坐在黑暗中,低声唤她:“来。”
沈青葙木然地向着声音来处走去,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描摹出他的轮廓,他趺坐在榻上,气息微冷:“想好了?”
想好了么?沈青葙站在榻前,无数年少时的情形从眼前掠过,春日杏花烟雨,秋日长空雁字,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终归都会远去。
眼下她,扶风杨氏与吴兴沈氏的女儿,金闺中娇养的弱质,要向一个男人,出卖她自己。
耳边传来酒液落杯的微细声响,一只暖而干燥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拉,将她带进怀里。
微凉的琉璃盏重又贴上红唇,裴寂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想好了么?”
沈青葙紧紧抿着嘴唇,仍旧挡不住甜而辣的酒味蔓延到舌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好了么?”
想好了么?她原本应该,想好了的。心里苦涩得无法开口,想哭,又哭不出来,直到他微冷的手臂从身后绕过,搂住了她的腰肢。
整个人都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他耐心又低缓的声音徘徊在耳边:“我会救你哥哥,你阿耶那里,无论他是否危及东宫,我都会保他的性命。”
他知道她怕的是什么,他什么都料到了,她无处可逃。沈青葙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着战,咯咯作响,唯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
裴寂慢慢地,将她整个人都搂进了怀里。怜惜如同春草,愈割愈乱愈生,可他不能心软,他要引导,他要掌控,这一世,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许久,耳畔传来她断续的声音:“你要,如何安置我?”
裴寂低着头,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手背,压下心头的动摇:“回到长安后,我会寻一处宅子,安置你。”
怀中人像熄灭的火,再不曾作声。
不知何处敲起了暮鼓,一声接着一声,敲在人心上。
“三郎君。”门外传来黄绰低低的唤声。
裴寂放开了沈青葙。
他起身下榻,取下了架上的披风:“今夜你就在这里,明日一早,你去与韦策做个了断。”
策哥。被刻意忽略的人和事一刹那全部涌上心头,眼泪随之涌出,门开了,灯笼的光照出裴寂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跟着门又关上,光亮消失,一切重又陷入了黑暗。
这黑暗深不见底,沈青葙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光亮,只能紧紧抱住双臂,不断坠落。
门外。
黄绰低声道:“三郎君,在城外悬崖下找到了那个胡人,还有一口气。”
“带上医者,连夜送回长安,”裴寂沉声吩咐,“不得有任何闪失!”
他沉吟着,又道:“安排些牢靠的人手,寻一个与沈潜有关的,叫阿团的人,大约是女子,还有个儿子,云州和长安都要找一找。”
“阿团是?”黄绰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由不得追问。
“齐云缙用她来威胁沈潜,但沈家登记在册的人犯中,并没有这个名字,找到她,也许能让沈潜面圣时实话。”裴寂低声道,“如今还能腾出多少人手?”
“不到四十个。”黄绰道。
“都随我去牢房。”裴寂目光沉沉,“今夜只怕,有一场恶斗。”
这一夜,牢房里的灯火早早熄灭,无数人在沉默中攻入牢门,又在沉默中变成尸体,沈白洛自始至终昏迷不醒,也就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又有多少人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天光微亮之时,裴寂回到云州驿。
越过警戒的卫士,裴寂推开房门,入眼看见沈青葙蜷缩成的一团,靠坐在短榻的一角,沉沉睡着。
天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抹淡淡的灰影子,清艳的眉眼被散乱的黑发遮住,唯有紧抱双臂的姿态,无声地流露着脆弱。
怜惜丝丝缕缕漫上心头,裴寂慢慢走过去,拥住了她。
怀中人乍然惊醒,明眸中清光一闪,在看清他的一刹那,重又回归了黯淡。
裴寂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些,低声道:“天亮了。”
沈青葙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提醒她,该过去,与韦策做个了断了。
再开口时,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哥哥呢?”
“昨夜齐云缙的手下试图杀他灭口,被我击退。”裴寂觉得她身上很凉,便将人又向怀里搂了搂,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今天长安那边就会把药送到,等你哥哥好转,我们就启程回京。”
沈青葙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味,他绯衣上有星星点点的深红色,大约是干了的血迹。
至少,哥哥会活下去,这番交易,她不算一无所获。
沈青葙拿开他环在她腰间的手,抬头迎上他的眼眸,叫他的名字:“裴寂。”
裴寂有片刻的恍惚。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前世今生仿佛在这一瞬骤然重合,心口处刀割般得疼了起来,眼前又出现了安邑坊宽阔的街道,龙首渠悠然的流水,还有她手握匕首,弃他而去的决绝模样。
“裴寂,”她语声低哑,不带一丝感情,“我要我家人都活着,结案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果然,她还是想着抛下他。裴寂捂着心口,淡淡一笑:“不行。”
他低眼看她,重又将人搂进怀里,箍紧了她的腰肢:“一切由我决断,否则,不谈也罢。”
她唇上最后一点血色消失了,许久,挣脱他,默默站了起来。
又用手指拢好头发,开了门。
裴寂跟着起身,就见她迈步向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男袍的下摆被步履带得乍开乍合,像盛放的花朵,裴寂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向卫士吩咐:“跟上去,不得有任何差池!”
客栈中。
韦策一夜没睡,红着一双眼睛在房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她一夜未归,他几次去云州馆驿寻她,都被卫士挡在门外,韦策明知道不对,却又不敢深想,只盼着是有什么突发事件缠住了她,让她暂时没法回来。
“郎君,”阿婵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奴做了羊肉馎饦和煎饼,郎君用些吧。”
鼻端嗅到肉汤和油脂的气味,韦策一阵发呕,忍着不适道:“我不饿,拿下去吧。”
“郎君昨晚就没吃饭,”阿婵近前一步,忧心忡忡,“好歹吃点吧,就算再担心娘子,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策哥。”门外突然传来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
韦策一阵惊喜,还没答话先已经跑了出去,沈青葙就站在门外看他,眼中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声音低哑:“策哥。”
韦策欢喜地奔过去,笑道:“青妹,你可算来了!”
走到近前,才发现她眼睑下两片浓重的青灰色,眼中含着泪光,整个人竟有些憔悴支离的感觉,韦策无端觉得有些恐慌,忙近前想要去握她的手:“青妹,你病了? ”
“没有。”沈青葙躲开他,想要对他一笑,可笑容那样苦涩,连她自己也觉得难看,连忙低下了头。
韦策心里越来越慌,想问点什么,又不敢问,只喃喃唤她的名字:“青妹。”
“我有话要对你。”沈青葙迈步走进门内,看了眼阿婵,“你先出去一下。”
门关上了,她背对着他,低头不语,韦策心里越来越沉,想问,又害怕问出的是自己没法承受的结果,便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
许久,才见她转过身来,身子微微颤抖着,声音也抖得厉害:“策哥。”
“我在。” 韦策慌忙上前,伸手去握她的手。
这次她没有躲,任由他握着,可她的手那样凉,韦策觉得就像捂着一团冰,他连忙拿起手送到嘴边,想要呵些热气给她暖暖,却在这时,听见她低哑的声音:“我不能嫁你了。”
韦策在听到的瞬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只向她手心里呵着气,许久才“啊”了一声。
“策哥。”她含着泪,慢慢地抽回了手,“愿你一切安好。”
她转身向外走,韦策一把拉住了她:“是裴寂?”
他没有得到回答,只看见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滑到了腮边。
这已经足够让他想明白前因后果,韦策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响,怒火腾腾生出,又夹杂着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声音嘶哑了:“我去找他!”
“策哥!”沈青葙拉住他,哭出了声,“我哥哥,快要死了……”
韦策慌张着去给她擦泪,嘴里胡乱道:“青妹,你别急,我会想出法子的,白哥不会有事,青妹,你别急,你再等我两天,青妹,就两天,我肯定能想出法子!”
他抖着手指给她擦泪,擦掉一颗,又有更多落下来,手被湿了,心下也凉透了,韦策慢慢停住手,再次意识到,他没有办法。
他来了四天,连牢房的门都没能进去,齐云缙觊觎她,他也拦不住,他这样无能,根本护不住自己心爱的人,只能眼睁睁看她被逼到这个地步。
愤怒痛苦中,韦策坐倒在地,捂住脸大吼了一声。
“策哥,”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沈青葙声音温存,“我得走了。”
“青妹!”韦策伸手想要拉她,可她很快丢下他,走了。
韦策重重一拳砸在了地上。
沈青葙回到馆驿时,裴寂正在门前等她,初升的日色洒在他脸上,君子风度,如芝兰玉树。
沈青葙慢慢走到他近前,道:“如你所愿。”
裴寂伸手想要握她,她闪身躲过,跟着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 欺负我女鹅,死这个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