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紫宸殿中。
范温手持笏板, 躬身道:“陛下,臣昨夜刚审到一半,人犯沈白洛正要招供, 苏相突然闯进御史台狱,无端叱骂臣, 还拦住不让沈白洛招供, 陛下, 臣位卑言轻,受些责骂也?就?罢了, 可苏相横加干涉,致使案子至今无法进行, 实在是耽误国?事啊陛下!”
周必正在边上帮腔道:“臣等分?辩事涉机密,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听,苏相却他有巡囚之责, 强行抬走沈白洛,又不知给他上了什么?药, 至今人还昏迷不醒。”
苏延赏高声斥道:“周必正,范温!陛下面前,岂容你等颠倒黑白, 使这种?人伎俩?沈白洛分?明是被你们滥用酷刑?得昏迷不醒, 案子这才无法进展, 在场那么?多人看着, 你们也?敢信口雌黄, 诬陷我吗?”
“苏相,”神武帝坐在榻上,手中拈着一枚墨玉棋子,淡淡道, “此案朕的确不曾让你过问。”
“陛下容禀,”苏延赏连忙躬身低头,“昨夜臣在刑部值守,偶然到庭中闲步,听见御史台那边哭叫吵嚷,这才过去看看,谁知当场撞见范温用酷刑逼供,人犯沈白洛受了重伤,本来就?是九死一生,范温先用鞭?拶指,折磨得他伤口崩裂,血流不止,后面又把人吊在梁上,脚下放了一面插满尖刀的木板,只要他稍稍一动,尖刀立刻就?会穿透脚面,非死即残,陛下,臣已经带来了那件刑具,请陛下过目!”
他高高举起那件插满尖刀的木板,神武帝瞟了一眼,道:“刑部狱中,难道鞫讯之时,就?不用刑吗?”
范温与周必正听着这话分?明是回护他两个,不觉都露出喜色,苏延赏高声道:“鞫讯用刑乃是常理,但用刑只是辅助,关键还在于主官查明事理,像范温这样一味使用酷刑逼供的,人犯畏死,只求早日招供,免遭皮肉之苦,这样问出来的口供,能有几分?可信?陛下,如今御史台狱中人满为患,处处都是鞭笞捶?之声,许多人在酷刑之下屈?成招,甚至还将人活活?死,又拉着死人的手在供词上按指印!陛下,我天授朝明主当政,万邦来朝,岂能容这般龌龊卑污之事?”
“陛下,”范温急急分?辩道,“苏延赏根本就?是血口喷人!那沈白洛阴险狡诈,死不开口,臣才不得不用刑,绝没有什么?滥用酷刑,又是什么?活活?死人的事!臣一切都是秉公?执法,此事御史台狱上下数十人都可以作证!”
周必正忙道:“臣愿为范中丞作证!”
“你们一丘之貉,自?然相互包庇!”苏延赏高声道,“陛下,范温滥用酷刑的名?声非但臣知道,整个长安的百姓都知道,长安百姓背地里叫他‘范豹’,长安童谣唱道‘宁逢白额虎,切莫逢范豹,虎口有逃生,豹嘴尸无存’,的就?是一落到范温手里,非死即伤,陛下,酷刑之下,最容易颠倒黑白草菅人命,臣请陛下换下范温,任命刚正之人主审!”
“苏延赏!”范温涨红了脸,高声叫道,“当着陛下的面,你竟然这般血口喷人,诬陷于我!”
“我血口喷人?”苏延赏冷笑道,“范温,别忘了左补阙乔……”
嗒一声响,却是神武帝将手里的棋子丢在了案上,他一言不发,在场之人却都是心?中一凛,就?连性子如烈火般的苏延赏,一时也?不敢出声。
神武帝只是安静坐着,许久,淡淡问道:“那个被活活?死,死后又按了手印的,是谁?”
“左补阙乔知之!”苏延赏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躬身呈上,“陛下,范温受人请托,为着私怨罗织罪名?将乔知之下狱,酷刑拷?致死,又在他死后强行画押,让他至今背负污名?,不得清洗冤屈。除乔知之外?,还有许多无辜之人都在范温的酷刑之下屈?成招,臣已经将他历年犯下的恶行收录在此,一些相关人证也?已经押在刑部狱中候审,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范温滥用酷刑之事!”
范温到此之时,才明白苏延赏并不是为了沈白洛向他发难,只怕是早就?存心?扳倒他,可那个乔知之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乔知之官职卑微,也?并不曾听他与苏延赏有什么?来往,他为什么?偏偏拿乔知之做垡子?
范温心?思急转,想到神武帝向来心?细如发,连忙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沉声道:“陛下,臣与苏相同朝为官,苏相对臣不满,为何不当面出,却要暗中陷害,甚至擅自?抓人入狱,胁迫来指证臣?苏相究竟用心?何在?实在令人深思啊!”
“我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苏延赏道,“你若是问心?无愧,何必怕我查?”
神武帝高坐正中,还是一言不发。
赵福来窥探着他的神色,忙上前接过苏延赏的文书送到他面前,神武帝接过来随意翻了一遍,忽地看向边上站着的杜忠思,问道:“忠思,此事你怎么?看?”
杜忠思忙道:“陛下恕罪,臣于此事一无所知,不敢妄言。”
神武帝便道:“苏相不是了吗,范温人称范豹,酷刑的名?声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忠思,你世居长安,当也?听过吧?”
杜忠思一撩袍跪下了,道:“陛下恕罪,臣久已不在长安,并不知道内情?,万万不敢妄言!”
神武帝点点头,话锋一转:“半个月前,你派四百兵去博昌接一个门客的家眷,可有此事?”
“有。”
“一个门客而已,为何要这许多人?”
杜忠思道:“那门客有个侄女,新?近被臣纳为妾室,臣派人去博昌,是为了将她一家老都接去太?原。”
他着话,脸上便露出些惭愧的神色:“臣新?近纳妾,不免有些偏爱,她道她家里一直寒素,要是我多派些人去她家乡接人,她在族中也?能有些光辉,臣一时糊涂,就?派了四百人过去,请陛下恕罪!”
神武帝微微一笑,道:“这么?,倒是桩风流公?案?”
他不等杜忠思回话,便已转向了边上跪着的杨士开:“杨士开,杨万石招供,盗卖储粮一事你杨家一门都知情?,去年你过寿,新?建水榭用的便是赃银,你可知罪?”
杨士开连连叩头,急急分?辩道:“绝无此事!请陛下明察!”
却在此时,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赵福来早走到殿外?,低声询问道:“陛下在此,什么?人胆敢喧哗?”
“河间郡公?夫人来了,跪在宣政殿前,求见陛下。”宦官一路跑着过来回禀道。
神武帝看了眼杨士开,淡淡道:“杨士开,你娶了个好?夫人呢,好?胆色。”
杨士开再没想到妻子居然敢闯到宫中求见圣人,顿时汗流浃背,一边叩头一边哆哆嗦嗦地道:“臣知罪,臣有罪!臣立刻去押她来向陛下请罪!”
“不必了。”神武帝瞧着殿外?,声音冷淡,“她大约是觉得,这大明宫太?子来得,太?子妃来得,她也?就?来得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凛,一个个低了头不敢话,杨士开瘫倒在地,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
却在这时,赵福来走进来回禀道:“陛下,裴中允求见,道是云州一案新?找到一些关键的人证物?证。”
神武帝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裴寂从容行至,上前行礼:“启奏陛下,臣找到云州案一个重要人证,在义?仓杀死胡延庆的不良人阿史那不思,特来将相关案卷及人证呈交陛下!”
神武帝道:“朕不是过,不让你再插手此案吗?”
“陛下容禀,”裴寂道,“臣在云州时无意中救下这个重伤坠崖的胡人,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回京后陛下命臣不再过问此案,臣便没再过问,谁知这胡人昨天醒来,竟他是云州案涉案之人,又云州义?仓失火另有内幕,臣不敢怠慢,这才斗胆向陛下禀奏!”
神武帝看着他,吩咐道:“带阿史那不思。”
亲仁坊中。
宋柳娘握着沈青葙的手,亲亲热热道:“十一娘,上次你回家时,并不是阿婆心?狠不留你,实在是阿婆没法子,裴家势大,我们家又遭了事,阿婆一时想岔了,怕留下了你,裴寂会坑害你阿耶,你走之后,阿婆思来想去,很是懊悔,这几天为着这事吃不下睡不着的,阿婆如今已经想好?了,便是有天大的麻烦,也?决不能让你受委屈!走,阿婆这就?带你回家!”
沈青葙心?中一暖,却突然想到,从进屋至今,黄四娘始终一言不发,全都是宋柳娘一个人在话,这情?形很不对劲。
她不觉又看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偏过脸不敢看她,脸上却有点难堪的神色,沈青葙心?中一动。
接连遭逢变故,孤立无援中苦苦挣扎,她如今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没有心?机的娘子了,况且上次回家求援不成,又突然得知沈潜另有儿女,沈青葙慢慢意识到,便是亲人之间,也?未必都是亲情?爱意,也?未必没有利益算计,她试探着向宋柳娘问道:“阿婆,若是裴郎君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怕他做什么??”宋柳娘道,“他再强横,也?不能强占官宦家的儿女!你放心?,他要是敢拦你,大不了去衙门里评理!”
沈青葙停顿片刻,没有话。上次相见,宋柳娘一心?要她巴结裴寂,明知道裴寂存心?不良,却还是逼她回来,这才三五天的工夫,她竟然完全改变了态度?难道眼下,她就?不怕阿耶因此无法脱罪,不怕阿翁和伯父丢了官位吗?
宋柳娘见她不回应,连忙向黄四娘道:“四娘,你也?句话呀,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的?”
沈青葙看向黄四娘,黄四娘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望,连忙低下头,闷闷地道:“十一娘,跟我们回家去吧。”
虽然只是一瞬,但沈青葙还是从她躲闪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不忍,心?里越来越沉,只向她问道:“我回家去了,我阿耶怎么?办?”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宋柳娘抢在黄四娘前头接过话头,“实话告诉你,这官司如今可不是裴寂管的,他能做什么??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快跟阿婆回家去吧!”
神武帝不许裴寂插手的事,裴寂并不曾隐瞒,当天便向她了,但,这种?宫闱内的事,宋柳娘又怎么?可能知道?便是不提沈家如今落魄的情?形,哪怕从前未遭变故时,以沈家的门第,也?绝不可能听闻宫闱密事,除非,是有人特意向她透露了消息。
到此之时,沈青葙已经确定了大半,宋柳娘并不是为了心?疼她,只怕是别有用心?。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低声问道:“阿婆是不是弄错了?裴郎君近来早出晚归,一直在为这件案子奔走。”
“怎么?会?怕不是他在诓骗你!”宋柳娘笑道,“圣人早就?不让他插手了,如今是御史中丞范温和侍御史周必正在审你阿耶的案子,关裴寂什么?事!”
沈青葙涩涩一笑,转过了脸:“阿婆,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事早就?在城中传遍了,又不是什么?机密事,你只管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难道阿婆会骗你不成?”宋柳娘有些不悦,截住了话头,“好?了,阿婆专程走这一趟,你不要辜负了阿婆一片好?心?,快些跟阿婆回家吧!”
沈青葙心?里酸涩到了极点。阿婆在骗她,为的是带她回家。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能让阿婆前些天千方百计撵她走,如今又千方百计接她回?沈青葙转向黄四娘,执拗着问道:“伯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谁跟你们了什么??”
宋柳娘板着脸横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不敢抬头,只道:“没有。”
“你这孩子,到底在瞎猜什么??”宋柳娘伸手来拉沈青葙,皱眉道,“快跟阿婆回家去吧!”
沈青葙没有话,只抬眼一望,新?荷侍立在不远处,花茵却不在,想来不是去传信,就?是去布置安排了,再看门外?,依稀能看见郭锻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神色警惕——先不她未必走得掉,就?算能走掉,阿婆这般撒谎,多半也?不是为了她好?。
更何况裴寂……他看起来君子风度,内里却是老辣手段,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料不到,也?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她逃不脱。
顺从他,至少到眼下为止,他答应她的,都做到了。
沈青葙抽回手,摇了摇头:“阿婆,我不走。”
蓬莱殿中。
惠妃徘徊在廊下,心?神不宁,宦官急急走来,低声回禀道:“陛下让太?子起来了,但没让太?子妃起身。”
惠妃心?中稍稍安定一些,方才杨士开的夫人刘氏闹着求见圣人,神武帝动了怒,太?子与太?子妃双双赶来跪地赔罪,如今神武帝只肯让太?子起身,那就?是,他依旧没有消气,那么?不管这案子审得如何,杨家这次决计好?不了。
杨家得罪,太?子难免伤筋动骨,对她来,就?是好?事。
惠妃沉吟着问道:“里面有消息了吗?”
“刚刚御史台狱把沈潜和沈白洛送进去了,”宦官道,“不过赵骠骑看得很严,别的什么?消息也??听不出来。”
惠妃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心?里越来越觉得摸不着底。赵福来从就?跟着神武帝,是神武帝身边最得用的人,别那些臣子,便是她这个宠妃,在神武帝心?里也?未必能越过赵福来,但,赵福来最是个圆滑高明的,向来与她算是互相帮衬,有什么?大事情?也?时常给她透信,今天明知道她着急等消息,为什么?一丝儿消息也?不往外?透?
难道是神武帝盯得紧,没法递消息?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一个时辰后。
宦官从外?面回来,声回禀道:“殿下,陛下又传召了右卫中郎将齐云缙。”
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吗?他临去云州之前,还曾借着在宫中值守的机会,悄悄来向她询问怎么?处置杨万石,万一他把这事出来,后妃私下结交朝臣的罪名?,却也?是麻烦。
惠妃深深吸了一口,稳住了心?神。
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什么?也?没,什么?也?没做,那些事都是别人私自?揣测她的心?意,为了讨好?她擅自?做的,她又不曾指使,便是神武帝亲自?来问她,她也?是无辜的。
又过一个时辰。
“殿下,”宦官走来道,“陛下传召了张相公?。”
中书令张径山。惠妃松了一口气,他是自?己人,他来了,大约此案也?就?无碍了。
转眼已是酉时。
“陛下只早起吃了些饭食,这一整天都没用膳,”惠妃蹙眉向身边的宦官吩咐道,“去跟赵骠骑一声,该提醒陛下用膳了。”
却在这时,就?见赵福来身边常使唤的宦官孙登仙走过来,道:“大将军命某回殿下,案子大致已经审毕,陛下午时用过一次点心?,待全部发落完就?去用晚膳,请殿下放心?。”
审完了?惠妃急急问道:“怎么?样?”
“杨万石盗卖储粮罪证确凿,不过数目比起先前范温查到的少了许多,而且义?仓失火也?已查明与杨万石无关,”孙登仙道,“乃是那个贩卖赃粮的胡商安义?克为了销毁罪证,指使阿史那不思做的。”
还好?,推到了这倒霉胡商头上。惠妃心?头一松,跟着又生出一股懊恼,竟然就?这么?避重就?轻地放过了杨家!如果不是裴寂突然找出了阿史那不思,如果不是苏延赏突然跳出来弹劾范温,一切都该如她所愿的!惠妃心?中暗恨,慢慢问道:“陛下怎么?处置的?”
“安义?克斩立决。杨万石监守自?盗,免官追赃,杨士开治家不严,致使儿子贪赃,妻子犯禁,夺去银青光禄大夫头衔,贬为儋州刺史,刘氏擅闯宫禁,褫夺诰命,杖责二十。”孙登仙道。
惠妃淡淡一笑,道:“便宜了他们。”
她想了想,又问道:“方才我恍惚听,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
“传召齐将军却是为了另一件事,”孙登仙道,“苏相弹劾范温一年前拷?左补阙乔知之致死,那乔知之有个心?爱的婢女唤做碧玉,如今被齐将军纳了,苏相得了消息,范温之所以?死乔知之,乃是受齐将军指使,为的是强夺碧玉,所以陛下叫齐将军过来问话。”
这齐云缙,为着女色二字,也?不是头一回行凶了。惠妃既然已经确定与她无关,便点头道:“你快些回去吧,跟赵骠骑一声,就?我都知道了。”
孙登仙回来时,就?见神武帝端坐殿中,向阶下的沈潜问道:“沈潜,你之前为何指证义?仓失火乃是杨万石指使?”
沈潜方才跪在边上,眼看着安义?克不畏生死,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名?,心?里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此刻突然听见神武帝提着他的名?字发问,慌慌张张道:“不是臣,都是,都是……”公.众.号.梦.中.星.推.文
他想要是被齐云缙威逼,忽地觉到有人正在看他,偷眼一瞧,齐云缙面色不善地盯着他,满目中都是戾气,沈潜心?思急转。
虽然太?子找到了阿史那不思,可到最后,还不是由?安义?克顶罪?太?子眼睁睁在边上看着,也?不敢指使放火的另有其人,眼见如今是惠妃势大,他若是供出齐云缙,岂不是找死?
沈潜连忙改口道:“臣认得放火的阿史那不思是不良人,就?以为他是受杨刺史指使,是臣误会了,臣罪该万死!”
余光里瞥见齐云缙转过了脸,沈潜松一口气,蓦地想到,阿团跟金宝母子两个,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挨?吃亏?
神武帝只管捏着棋子,半晌才道:“这般糊涂,这官,不做也?罢。”
沈潜瘫在地上,头一个反应是,好?歹命是保住了,跟着才又想到,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官没了。
神武帝从榻上起身,道:“张相,苏相弹劾范温酷刑致死乔知之一案,就?由?你审理。”
张径山高声领旨,苏延赏心?知不妙,正要再,神武帝已经迈步向偏殿走去,道:“都退下吧。”
苏延赏也?只得罢了,眼见范温面露喜色,凑上前与张径山声低语,苏延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应琏想要离开,又见太?子妃杨合昭仍旧跪在殿中,有心?求神武帝让她起来,却又迟疑着不敢,眼看神武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帘幕后,也?只得怏怏地出去了。
一出殿门,前面走着的杜忠思立刻回身停步,向着他行礼道:“臣叩见殿下。”
杜忠思与应琏乃是总角之交,当年应琏在崇文殿读书时,杜忠思就?是伴读之一,此时见他招呼,待要上前叙旧,又知是在宫闱之内,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便只颔首问候道:“杜节度一向可好??”
“臣很好?,劳殿下动问。”杜忠思也?知道此时此地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眼睛看着他,低声道,“臣即刻就?要赶回太?原,先与殿下告辞。”
应琏心?中不舍,却也?只得道:“杜节度一路顺风。”
他回头又向殿内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中,唯有杨合昭独自?一个垂首跪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背影中透着一股不出的孤独可怜,应琏心?中酸涩,不由?想到,他这个太?子尽日里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如今连自?己的发妻都护不住,可有什么?意思?
应琏低头走出建福门,往东宫的方向走去,恍惚觉察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却是裴寂,落后他两三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应琏停住步子,叫他:“无为。”
“殿下。”裴寂快走几步跟上来,低声道,“河间郡公?夫人闯宫一事,怕是有些蹊跷。”
紫宸殿偏殿中。
神武帝口啜饮着茶汤,问道:“福来,方才惠妃可曾派人过来?听过?”
“不曾。”赵福来道,“不过老奴怕惠妃惦记陛下的饮食,便让张登仙过去给她传了个信,陛下就?要用膳了。”
神武帝点点头,道:“依你看来,那火真是安义?克放的?”
赵福来道:“安义?克已经当堂招认,证据确凿。”
神武帝沉吟不语,半晌淡淡一笑:“一个胡商而已,好?大的能耐。”
赵福来不敢多,只上前把神武帝素来爱吃的菜肴拣出来放在近前,耳中听见神武帝道:“惠妃近来,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夹起一筷菠薐菜吃着,闲闲道:“朕还记得当年头一次见惠妃,她才十四岁的年纪,抱着把曲颈琵琶,和着朕的萧声,奏了一曲《折红莲》,如今倒是很少听见她弹琵琶了。”
赵福来笑道:“惠妃的曲颈琵琶乃是宫中一绝,便是宜春院那些供奉的内人,也?没有比惠妃更强的。”
“是啊。”神武帝道,“可惜长乐性子爱动,不喜欢琵琶,只要跟朕学羯鼓。”
赵福来听他提起应长乐,便知道他不?算再深究,笑道:“公?主的羯鼓如今越来越好?了,老奴听着,有几分?神似陛下。”
“还差些火候。”神武帝摇摇头,叹道,“长乐若是个男儿,倒是十足像朕,纪王要是能有她一半的果敢刚毅就?好?了。”
赵福来不敢答话,只低头布菜,半晌,又听神武帝道:“那个刘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家一门都是不成器,当初静贤皇后是怎么?给太?子定了这么?一门糊涂亲事的!”
“太?子妃素有贤名?,朝野尽知,”赵福来道,“老奴看着太?子妃,也?觉得她跟杨家人其他的人不太?一样。”
神武帝想着杨合昭素日里沉稳妥帖的性子,思虑片刻,道:“告诉前面一声,让太?子妃不必再跪着了。”
赵福来连忙答应下来,转身吩咐过,又向神武帝道:“老奴有一事觉得蹊跷,从建福门过来一路都要核查,刘氏是怎么?闯进来的?”
“你去查查吧,”神武帝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东宫。
杨合昭刚走到门前,就?见太?子良娣崔睦带着两个宫人迎上来,急急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殿下担心?你担心?得紧!”
杨合昭满心?羞惭委屈,在别人面前却不肯露出来,只点头道:“无碍了,殿下刚走没多会儿,陛下就?命我起身。”
“这就?好?。”崔睦挽着她向崇文殿走去,道,“殿下如今在那边与众人话,让我们也?过去一同商议。”
杨合昭随着她刚走到崇文殿前,就?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杨家此番重重触怒天颜,殿下可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太?子宾客刘玄素。
守门的宦官想要通报,被杨合昭摆手止住了,她站在门前,想起自?家那不争气的母亲哥哥,心?中一时沉一时酸,耳边听见应琏道:“陛下已经发落过了,想来也?该消了气。”
“命妇受杖责,河间郡公?夫人可是开了头一个先例啊,”刘玄素叹道,“陛下的气哪有那么?容易消的?殿下,若是不早做?算,只怕后患无穷啊!”
这后患除了她,还能有谁?杨合昭垂着眼皮,心?中千回百转,却在这时,崔睦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姐姐莫要放在心?上,我们进去再。”
杨合昭定定神,迈步走进崇文殿,就?见应琏居中坐在榻上,左首边是须发皆白的刘玄素,右首是裴寂和崔白,看见她时忙都起身相迎,杨合昭向他们颔首致意,跟着看向应琏:“殿下,陛下命我回来了。”
应琏急急从坐榻上下来,问道:“你无碍吧?”
杨合昭摇摇头,道:“不妨事。”
她慢慢走近了,转向刘玄素:“杨家这次出事,都怪我不能够约束家人,今后我会严加管束,再不让他们闯祸。”
刘玄素便知道方才他的话被她听见了,他原是一片赤心?为了应琏,也?不怕被听见,只坦然道:“此次只怕陛下心?里的疙瘩还没全解开,太?子妃须得谨言慎行,最好?让河间郡公?早些离京到儋州赴任,陛下看不见,气还能消得快些。”
杨合昭点点头,正在思忖时,又听裴寂道:“儋州地处偏僻,瘴气弥漫,以往被任命到儋州的,多有人不肯上任。”
杨合昭听着这话却是只了一半,不觉抬眼看向裴寂。
裴寂也?看着她,慢慢道:“河间郡公?世居长安,从未曾放过外?任,这次上任会不会有什么?波折,怕还是难,太?子妃千万要盯紧了。”
应琏知道他们都是担心?杨士开不肯赴任,激怒神武帝,他见杨合昭神色落寞,生怕她难过,忙道:“无为,此事容后再议。”
裴寂知道他们夫妻两个一向恩爱,为着自?身计,最好?不要与杨合昭为难,但为着东宫考虑,却又不能不,便道:“殿下,杨夫人那里,最好?由?太?子妃问问清楚,到底是谁撺掇她来,又是谁暗中使力,放她一径闯进紫宸殿的。”
“还能有谁?只怕就?在蓬莱殿。”崔睦道。
应琏忙道:“良娣慎言!”
崔睦叹了口气,道:“云州仓那么?大的案子,最后居然都推在那个胡商安义?克头上,实在是……”
殿中人一时都没有话,裴寂心?道,连后宫之人都明白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是安义?克一个贩粮的胡商能做下的,神武帝不可能不明白,可他还是这么?判了,难道对惠妃的宠爱竟已超出国?事,甚至压倒了父子之情?吗?
不由?得又想到,若是有一天,她做了什么?,他会怎么?办?
正在心?思纷乱时,忽听杨合昭道:“河间郡公?那里,我会时刻警惕,督促他早日赴任,诸位放心?。 ”
又听崔睦问道:“云州的案子难道就?这么?算了?是不是再查查?”
裴寂忙道:“不能查!此案陛下已经亲自?判决,谁要是再查,那就?是与陛下作对。”
“正是这么?。”刘玄素叹道,“无论如何,也?只能如此了。”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应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裴寂从东宫出来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崔白拍马与他并肩同行,低声道:“无为,有句话我方才就?想,须知疏不间亲。”
裴寂知道,他是担心?他过于苛责杨合昭,引得应琏不快,裴寂沉默片刻,才道:“职责所在,不敢不诤言。”
崔白知道他看着温和,但于认定之事却极为坚持,正要再劝时,忽见魏蟠从守门的士兵中闪身出来,低声道:“郎君!”
裴寂连忙勒马,知道他没有急事的话绝不会犯着宵禁在此等他,不由?得心?中一紧,就?见魏蟠走近了,声道:“白天里沈家老夫人来了,要带娘子走,争执了许久。”
裴寂沉默着,半晌才问道:“她想走?”
“沈娘子不肯走……”
话音未落,马蹄声突然?破静夜,裴寂催马加鞭,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安邑坊裴府。
灯火依旧亮着,裴寂的母亲王氏心?神不宁:“都这个时辰了,三郎怎么?还不回来?”
裴适之盘膝坐着看书,淡淡道:“审案就?审了一天,这时候大约还在东宫商议,你急什么??”
他口中虽然这么?,心?里也?不是不急。宫中消息不通,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收场,裴寂身为东宫僚属,一旦有变,头一个就?要被牵连,裴适之正等得心?焦,就?见婢女匆匆走来,在门口回禀道:“阿郎,三郎君刚刚捎了信,今日不回来了。”
“怎么?又不回来?”王氏急道,“这几日又不是他当值,怎么?总不回家?”
裴适之想着近来听见的风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听,三郎在外?头养了一个外?室。”
亲仁坊中。
裴寂在黑暗中慢慢走到床前,淡淡的梨花香气中,她的身形朦胧卧在帐中,已然睡得熟了。
紧绷的情?绪一点点松弛下来,裴寂轻轻在她身边躺下,忽地伸臂探手,抱起她放在了身上。
作者有话要: 庆祝入v,评论发红包呀,明天还是早上九点更新,爱你们,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