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A+A-

    一刻钟前。

    沈青葙从杨家返回, 在门前与母亲作别后,刚刚踏进大门,蓦地听?见?身后一阵狂风般急促的马蹄声?响, 随即是齐云缙的声?音:“沈青葙!”

    沈青葙心里一惊,他已经走了多?时?, 怎么偏巧这?阵子回来, 又这?么叫她?沈青葙不敢回头, 只装作没听?见?,急急忙忙往门内走。

    片刻后, 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齐云缙一跃而下, 飞奔着追上来,拦在了面前:“跑什么?过你多?少次了,为什么一看?见?某就躲!”

    沈青葙定定神, 冷冷道:“我要走要留,齐将军应该也没道理干涉吧?”

    齐云缙脸色一沉, 火气涌到?心头,然?而已许久不曾见?她,便又硬生生压下去, 跟着向怀里一摸, 将那个一路揣在怀里的东西向她身前一送, 道:“给你!”

    那毛绒绒的一团被他捏在手里, 比他的手掌还, 沈青葙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定睛看?时?,才发现那竟是一只尚在幼年的猫儿,全?身布满棕灰相间的纹路, 尖耳朵顶端生着一撮竖起的毛,眼角处各有一条白?纹,一双圆溜溜碧盈盈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隐约流露出野兽的凶狠,偏偏模样又是毛绒绒软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沈青葙在方?才的刹那间脑中曾涌出无数猜测,可没有一个与这?只猫相关,一时?间怔怔地皱了眉头,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你以为是猫?”像是看?懂了她的疑惑,齐云缙咧嘴一笑,桀骜的脸上透出几分得意,“某岂能给你那等寻常的物件!这?崽子唤做草猞猁,是生在荒漠里头的野猫,凶得很,长成了敢跟猞猁,中原是没有的,某好容易才弄来两头,一头献给陛下,这?头给你。”

    他不由分,捏着幼崽的后颈皮就往她手里塞,沈青葙急急闪开,诧异的同时?冷冰冰道:“我不要。”

    齐云缙脸上还没完全?绽开的笑顿时?消失无踪,片刻后,忽地提起幼崽重重向下一掼。

    沈青葙惊得毛骨悚然?,脱口叫道:“不要!”

    电光石火之间,齐云缙一个箭步奔出去,在草猞猁即将触底的刹那伸手一抄,重又揪住后颈皮提起来,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沈青葙。

    幼崽在他手中挣扎着撕咬着,沈青葙能看?见?它露出几颗尖利的牙齿,只是无论?它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摆脱齐云缙,一股没来由的悲伤夹杂在愤怒中,沈青葙鼻尖酸得厉害,湿着眼睛恶狠狠地瞪视齐云缙。

    “要它死还是要它活,就看?你了。”齐云缙慢慢道。

    他依旧捏着后颈皮,将幼崽送到?她面前,沈青葙咬着牙,终于接了过来。

    跟着一言不发,疾步离开。

    幼崽乍然?到?了陌生人手里,不安分地挣扎着,四蹄乱蹬,毛绒绒的脑袋钻来钻去,锋利的尖牙便往手指上去咬,沈青葙手忙脚乱,正?在发愁怎么安置,身后传来齐云缙带笑的声?音:“像某方?才那样,抓住它后颈皮。”

    声?音越来越远,齐云缙离开了,沈青葙犹豫一下,果然?捏住后颈皮提起来,幼崽四只爪子划水一般在空中乱蹬,可怎么也够不到?她,到?最后一歪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委屈地哼了几声?。

    沈青葙突然?有点想笑。

    不觉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轻声?道:“听?话些。”

    她就这?么提着幼崽一径回到?绛雪阁,还没进门,应长乐传召的命令已经追来,沈青葙将幼崽交给慈,急急赶到?饮宴的金花落,刚到?殿外,便已看?见?了裴寂。

    他被一群舞姬围在中间,那些深碧色的衣裙,雪白?柔腻的手腕和腰肢簇拥着他的浅青袍服,交错成一种重叠迷醉的颜色,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微微低头,垂目看?着最靠近他的、最娇柔妩媚的舞姬,而后,伸出了手。

    那只的银杯,便从舞姬纤巧的手掌中移到?了他手里,舞姬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欢喜,柔软的身子向着他又靠近一些,深碧色的舞衣几乎要贴上他的衣襟,而他只是微微皱眉,两根指骨分明的手指托住酒杯的上沿下底,一饮而尽。

    沈青葙在踏进殿中的一刹那,转过了脸。

    “回来了?”应长乐迎着她,漫不经心问道。

    “方?才归来,特来回禀公主。”沈青葙道。

    她心中暗自揣测,也许应长乐会让她留下来作陪,可应长乐的,却是另外的事?:“飞琼整理出来一些公文书表,你现在过去找她,以后这?一块你慢慢从她手里接过来吧。”

    此事?宋飞琼先前就提过,要她处理熟练书信函件后,逐步接手公主府对上对下的公函,只是,这?么着急叫她过来,难道就只为了交代这?一句?

    紧挨着浅青袍服的深碧色舞衣忽地出现在脑海里,沈青葙不动声?色答道:“是,我这?就过去。”

    “公主,”裴寂却突然?站起身来,“臣有些事?,想请沈娘子移步话。”

    了然?的笑意出现在应长乐眼底,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把私下做的那些事?拿出来邀功了?应长乐看?向沈青葙:“十一娘,裴舍人有事?寻你,你见?不见??”

    不出所料,她听?见?了沈青葙毫不迟疑的回答:“不见?。”

    “她不肯见?你呢,”应长乐噙着笑,眼波流转,看?向那依旧处在众多?舞姬环绕中的玉裴郎,“怎么办?”

    一抹深刻的哀伤骤然?出现在眉宇间,又骤然?消失,开阔上扬的眼角微微垂下一些,随即浅青色的袍袖轻拂,裴寂移步下榻:“那么,就在此处吧。”

    沈青葙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一步接着一步,用她熟悉的,优雅从容的步态,来到?她的面前,他眉角压得很低,一双凤目望着她,却又像是越过她,看?向了曾经的岁月,沈青葙心里一跳,冷淡着道:“裴舍人请回,我与你无话可。”

    “青……”那个字在口中到?一半,立刻又咽回去,裴寂压着无尽的苦涩,唤出那个久已不曾叫过,生疏的称呼,“沈娘子。”

    他不再等她拒绝,便向着她,郑重地、深深地拜下去,浅青衣袍在腰间折出深深的纹路,蹀躞带上微光一闪,是带扣的机簧映到?了日色,光芒还不曾闪亮,便已消散。

    沈青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怔怔地看?他。

    随即他低沉缓慢的声?音传入耳中:“沈娘子,从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错待了沈娘子。”

    语声?有片刻的停顿,苦涩沉重的调子从内里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沈青葙怔怔地看?着面前那深深折腰,看?不见?面容的男人,跟着听?见?他口中吐出沉沉的三个字:“对不起。”

    周遭安静到?了极点,连那音乐的声?响,也在此刻无声?无息地停住,沈青葙在万籁俱寂的空洞中,骤然?缩紧了瞳孔。

    累积已久的怨愤刹那间扭曲着,翻腾着,几乎要冲出胸臆。对不起?她所遭遇的一切,岂是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所能挽回?

    可心底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释然?,恨也罢怨也罢,而她终究,也需要一个道歉。

    只不过,她已不是当初在他面前藏不住心事?的沈青葙,这?纠结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化作一句没有温度的回应:“裴舍人不必如此。”

    这?冷淡疏离的态度像一把刀,重重又刺入心口。裴寂忍着洞穿般的痛苦,躬身抬眼,自下而上地看?她。她面容沉静,双手掩在袖子里,并看?不出什么异样,然?而那梨花白?色绣金线的衣袖微微而动,似微风拂过水面,她的心绪,也似他一般无法安宁。

    那曾经亲密厮守的一百多?个昼夜,终究还是,在他们各自心中,都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东西。裴寂此时?,不出是心伤更多?,还是追悔更多?,只看?着沈青葙,一字一顿:“我愿用余生,向你赎罪。”

    “不必。”沈青葙很快答道。

    她轻轻向边上一闪,离开了他。

    幽淡的梨花香气越来越远,终于消失,这?一刹那,裴寂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这?一辈子,应该都不会原谅他了。

    无望像海水,一点点涌上来,直到?没顶,他淹没其中,无法呼吸,无法挣脱。心口的巨疼很快便难以忍受,裴寂抬手捂住,却挡不住那口带着铁锈味的一口气喷涌而出。

    噗一声?,似有什么腥甜的东西喷出喉咙,裴寂急急捂住,一口 温热的心头血猝然?握在了手心里。

    齐云缙嘲讽的声?音突然?响起:“裴三,做的好一场戏!”

    “裴寂,你怎么了?”应长乐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蹙眉去看?。

    那口热血捂不住,从指缝里渗出来,裴寂急急缩手,抹在袍袖中,低声?道:“无碍。”

    应长乐盯着他嘴角残留的猩红,明艳的容颜绷得紧紧的,出的话却是冰冷:“既然?做了,又何必后悔?玉裴郎智计百出,难道不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么?”

    应珏面沉如水,开口断了她:“七妹,少几句吧。”

    应长乐轻哼一声?,重又靠回凭几上,昂起了头。悔不得,退不得,试看?智慧如裴寂,只要心生悔意,便是一个死字。她决不回头,她认准的路,即便是死路一条,她也要给它撞开一个豁口!

    嘴角仍有细微流淌的感觉,裴寂用手背抹去,一抹薄薄的红色留在手背上,又迅速干涸,变成暗紫的痕迹,断续蔓延。

    他没再话,只一步一步,追随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出金花落朗阔的厅堂,湖面上带着水汽的风徐徐吹来,撩起他浅青的袍袖,鼓荡着翻飞着,随他走向未知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  虽然知道裴三活该,不过我还是挺难过的。

    晚九点加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