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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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马逶迤, 沿着平直的官道向前行进?,狄知非跨马跟在队伍侧旁,目光下意识地一望, 沈青葙微微露出?半边的芙蓉面立刻便跳出?周遭的环境,清凌凌地显现在眼前, 就好像两?个人之间并?没?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隔着这许多车马行人似的。

    狄知非不?由自主咧嘴笑了一下, 待要催马追过去招呼时,耳边突然响起了狄一娘昨天的话:你喜爱谁都好, 唯独她不?行!

    喜爱她吗?狄知非将?手里的缰绳又拽紧了些,在此之前, 他从来没?多想过这个问题,然而被狄一娘这么一,反而提醒了他, 让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喜爱她吗?肯定是喜爱的,千秋节在麟德殿中?, 她是那?样的光彩夺目,让他只看一眼就记在了心里,所以去骊山行宫的路上看见她时, 他想也没?想, 直接冲过去了招呼。

    后面同在行宫, 时不?时也能碰面, 他很喜欢跟她话,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窦季婴一向他赤子之心,他的确很少考虑男女之别,也不?像别的少年?郎那?般为着情爱时喜时悲, 他觉得她诸般都好,弹得好琵琶,生得好样貌,就连话的声音都像带着音乐的调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所以只要有机会,他总要跟她个招呼,上几句话。

    除了那?天。那?天她听裴寂冒死相救的事情后,眼睛湿了,脸上的神情迷茫得厉害,那?一刻他看着她,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体?验。

    不?过,他还是不?曾多想过,直到昨天狄一娘屏退所有人,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喜爱沈青葙。

    那?个时候,狄知非才头一次意识到,他与她之间,也可?以不?仅仅是偶尔碰见了,偶尔几句话的缘分。

    狄知非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加了一鞭,马匹快快地向前跑去,沈青葙的容颜看得越发清楚了,依旧像平时一样,捧着文?书,微微低着头,看得专注。

    再走几步就能赶上,狄知非却又扯住缰绳,让马匹慢下来。昨天姐姐是怎么的?她道,沈青葙纵然千好万好,也是失节之人,岂能做狄家的冢妇!

    狄知非抬抬眉,笑了一下。狄家的冢妇又能如?何?十年?之前,谁知道狄家是什么人!即便是现在,没?有了姐姐这个英国公夫人,又有谁知道狄家姓甚名谁?可?她却是不?一样的,所有人记住的都只是她,不?需要什么门第出?身,更不?需要任何修饰,单只是一个她,就已经是??璀璨夺目的存在。

    要他,什么狄家,什么失节,用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去衡量,当?真是玷辱了她!

    狄知非向障泥上踢了一脚,正要赶上前去,队伍前面一个黄衣的宦官却急匆匆地跑过来,老远就问:“今天是哪位司言当?值?陛下急召!”

    又见沈青葙探头答道:“这位内侍,今天是我当?值。”

    “呀,是沈司言啊!”宦官满脸堆笑,急急忙忙道,“有紧急军情,陛下正让中?书舍人起草诏书,沈司言需得快些过去连署归档!”

    车子很快停住,沈青葙扶着侍婢下了车,快步向前走去:“我这就随内侍前去。”

    身后一阵马蹄声急,狄知非催马赶上,到跟前时一跃跳下,将?马鞭往沈青葙手里一丢,笑道:“骑马过去吧,陛下的御驾在??前头呢,走路得到什么时候!”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见他笑容明朗,便也没?再推辞,握着马鞭飞身上马,跟着回头一拱手:“多谢狄校尉!”

    “去吧,”狄知非咧嘴一笑,“待会儿把马交给?左卫就行。”

    他站在原地,眼看她扬鞭催马,一路向前飞驰而去,天水碧的裙角如?花影翩飞,渐渐去得远了。

    御辇停在道旁,四?周临时围起步障,神武帝坐在路侧的凉亭里,漫不?经心地道:“……康显通在呼河首战告捷,杀敌两?千四?百人,俘虏奚人八百,俘获战马四?百匹,夺旗一百,许观,你照着以往的惯例,拟诏嘉奖,昭告天下。”

    中?书舍人许观连忙蘸墨提笔,飞快地草拟完圣旨,又拿纸吸干了墨,双手递给?王文?收,王文?收接过后呈给?神武帝,神武帝微微垂目,就着他的手看过一遍,指了两?处命他修改,正着话,忽地听见马蹄声响,抬眼一望,就见步障之外,沈青葙纵马奔了过来,爽朗秋风拂着她额前的碎发,髻上一支水晶钗映着日色发出?彩虹般斑斓的光芒,一时明丽无俦。

    神武帝原本是意兴阑珊,此时突然觉得精神一振,唇边不?觉浮现出?笑意,指着她向王文?收道:“你怎么传的旨?催得人骑着马就来了!”

    王文?收这几天哪儿见他有过笑模样?此时突然见他有了笑容,不?觉心里一宽,连忙陪笑道:“想是沈司言怕陛下等得急了,这才骑马过来奉诏。”

    神武帝轻笑一声,紧跟着就见步障上缠枝花的影子一晃,沈青葙快步走了进?来,向着他福身行礼。

    此时许观已经改完那?两?处,神武帝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沈青葙:“青葙,照着誊录一遍存档。”

    宦官连忙新摆了一张书案,沈青葙在案前坐定,提起羊毫,一笔楷流利地写了起来,神武帝微微向前探身,正看着她运笔时的意思,王文?收凑近了声道:“陛下,裴舍人请见。”

    神武帝皱了眉:“他来做什么?”

    王文?收见他虽然看起来不?大高兴,却也没?不?见,忙点点手让人放进?来,少顷,裴寂快步走来,正要上前见礼时,神武帝摆手止住,板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陛下,往前一百二十里的福灵山有一位牛姓医师,据医术十分高明,”裴寂微微抬了头,道,“臣来请陛下旨意,是否传他过来给?陛下请脉?”

    “朕好好的,请什么脉?”神武帝横他一眼,“没?事找事!”

    裴寂没?再多,只躬身站在边上,静候吩咐。

    他神色恭肃,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移动过分毫,可?神武帝却总觉得,他就是在偷偷看着沈青葙,再想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哪里需要他亲身跑来一趟?还不?是为了见沈青葙!

    都在专心办公事,他倒好,尽顾着惦记佳人。神武帝轻哼一声,道:“裴寂,朕记得你字写的不?错,去,写几个给?朕看看。”

    宦官搬来书案,递过纸笔,裴寂提笔要写时,终于忍不?住,飞快地瞥了沈青葙一眼。

    她正低着头认真抄录圣旨,纤长的脖颈弯出?一个柔美的角度,手中?羊毫与手腕垂直,下笔时很稳,看起来丝毫不?曾为外物分心。裴寂心中?亦喜亦忧,原本是担心她头一次在御前办差,万一紧张起来出?了差错,他在场的话也好及时援手,但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她比他以为的要沉稳得多,她已经彻底成长起来,担得起任何大事。

    耳边传来神武帝不?满的声音:“裴寂,你不?写字,东张西望的做什么?”

    裴寂连忙收回目光,凝神定气,提笔写了起来,刚写了几个字,余光里瞥见沈青葙停了笔,双手捧过圣旨递给?许观,跟着将?誊录完的副本递给?许观署名,之后自己也在??下面署了名字,注明了时间、地点、原由,又提笔写了编号。

    眼见她一路办下来毫不?迟疑,就连存档的编号也是提笔就来,丝毫不?曾想过,想来是这几天已经将?司言司的文?书卷宗熟记于心,裴寂放下心来,连忙又写了几个字,只听神武帝道:“裴寂,朕记得你也能写行草?写来朕看看。”

    裴寂连忙另开一列,提笔写了下去,不?多时脚步声动,神武帝背着手走到跟前,低头看着,轻笑一声:“你也写的王右军《丧乱帖》。”

    那?天沈青葙写字时,他便看了出?来,习的是王右军的《丧乱帖》,他记得裴寂也习的王右军体?,只是不?知道沈青葙这笔字是先前就学的,还是跟裴寂在一处时,跟着他又练习过的?

    他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青葙,你习的也是王右军《丧乱帖》?”

    “是,”沈青葙起身答道,“臣自幼便是习王右军体?。”

    如?此来,是她自己学的,跟裴寂没?什么关系。神武帝几步走到她面前,立刻察觉到裴寂的目光追了过来,神武帝只当?没?看见,定睛看着沈青葙誊录的圣旨,一个个漂亮的卫夫人楷,圆润秀美,果然字如?其人,再看裴寂那?边,楷书厚重,行草飞扬,也是极漂亮的字。

    再看这两?个人,男子俊雅,如?青松翠柏,女子柔美,如?明月行云,无论容貌还是才学,这两?个人当?真称得起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很可?惜,并?不?是一对。

    神武帝哂笑一下,怪得了谁?分明是一桩好事,却被裴寂自己办成了那?样,这会子想要追悔,岂能让他那?么容易就办到?

    神武帝慢慢走回去坐下,多日来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的亮光,便笑吟吟地看着沈青葙道:“青葙啊,改日有空的话,朕亲自教你习字。”

    沈青葙有些意外,但还是欠身行礼:“这等事,怎么敢有劳陛下?”

    裴寂心中?一凛,立刻停笔望向神武帝,神武帝得到了意料中?的反应,心里越发得趣,瞧着他一抬眉,笑了起来:“不?算什么,朕这笔字写得还是不?错的,比你请的那?个什么王固老夫子应该是强点,得了空朕亲自点拨点拨你,你放心,必定让你超过这里的某个人。”

    沈青葙连忙拜谢:“臣先行谢过陛下!”

    裴寂心中?狐疑无限,只是盯着神武帝,窥探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神武帝更是好笑起来,摸着胡子瞧着他,忽地道:“今天看见你们两?个,倒让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裴寂本能地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紧跟着就听神武帝道:“对了青葙,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在梨园赌赛时你胜了兰台,朕其实是有意召你入宫的,不?过,裴寂抢先一步求了朕,要朕不?要留你,朕也是上了他的当?,被他拿话诳住了,只得眼睁睁放你回去,你可?千万不?要怪朕,要怪就怪裴寂吧,是他在背后算计你呢!”

    裴寂吃了一惊,想要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一切都是他做的,他无从分辩,也无可?分辩。裴寂默默地看了沈青葙一眼,低下了头。

    沈青葙愣在原地,指甲掐进?手心里,一股迟来的愤怒涌上来,连手心传来的疼痛都压不?住。果然是他!当?初她就这么怀疑过,追问过几遍他一直避而不?答,原来果然是他!

    她当?初那?般全心全力,却被他轻而易举断绝了前途,亏她当?时走进?梨园时,还那?般忐忑紧张,又那?样满怀希望!

    只是眼下,却不?是该当?愤怒的场合。沈青葙很快平复了心绪,平静道:“臣怎么能怪陛下?能为陛下献艺,已经是臣万千之幸,况且臣如?今求仁得仁,有此境遇,全都是仰赖陛下。”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眼睛瞧着裴寂,向沈青葙道:“你先退下吧,改日得了空,朕再传召你。”

    “是,臣告退。”沈青葙卷起抄录好的圣旨捧在手中?,并?不?看裴寂一眼,转身离开。

    裴寂连忙放下笔,正要跟着告退时,神武帝瞧着他,笑吟吟地道:“谁让你停的?快写,接着写,把这几页纸都写完,来人,给?他再添点纸!”

    王文?收忍着笑,亲自上前添了几张纸,声道:“裴舍人,快写吧!”

    裴寂目送着沈青葙的背影消失在步障之外,这才提笔蘸墨,重又写了起来,只是写着写着,笔势突地一变,一笔行草入了草书,又入狂草,他越写越急,越写越快,原本姿态优雅,此时一变而成大开大合之势,铁钩银画,笔落惊动风雨。

    神武帝笑吟吟地看着,许久,赞了一声:“好!”

    步障之外。

    枣红马还拴在道边的柳树下,沈青葙解了缰绳,将?文?书递到随行的宦官手里,跟着一跃上马,加上一鞭,泼喇喇地朝着队伍后面去了。

    秋风微凉,吹起额前的碎发,沈青葙越跑越快,重重又加一鞭,迎着风声,吐出?胸中?一股郁郁之气。

    果然是他,占了她还不?够,还要永远困住她,要她只能待在他身边,永无出?头之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况且,他既然已经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上次又要救她,又要她原谅?做了坏人,难道不?是应该做到底吗?为什么要让她一再困在过往,为什么要让她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够解脱?

    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越来越沉,沈青葙又加上一鞭,枣红马猛地发力,正要奔出?时,辔头突然被抓住了,狄知非骑着一匹黑马,探身向她,低声道:“一路上宫眷众多,马行太快,容易惊扰了众位贵人。”

    沈青葙回过神来,连忙控住缰绳,低声道:“是我冒撞了,多谢狄校尉提醒。”

    狄知非看着她,她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不?自觉地抿着,似有许多烦恼的事情萦绕心头,可?方才她奉诏前去时,分明还是明朗的容颜,面圣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狄知非拨转马头与她并?肩向后走去,笑着问道:“差事办完了?”

    “办完了。”沈青葙控着缰绳,慢慢地往前走着,“多谢狄校尉的马。”

    “你骑马骑得很好呀,”狄知非侧过脸看她,“是从学的?”

    “从跟着我哥哥学的。”沈青葙眼中?流露出?笑意,跟着却叹了一口气,“我哥哥如?今在幽州从军,已经许久不?曾捎来书信了。”

    “幽州啊,是康节度麾下,还是石节度麾下?”狄知非问道。

    沈青葙心中?一动,抬眼看着他,道:“在康节度麾下。”

    “我姐夫应当?认识那?边的人手,我托他帮你问问令兄的消息。”狄知非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你等我消息!”

    “那?就多谢狄校尉了!”沈青葙眉头舒展开来,在马背上向他拱手。

    狄知非瞧着她隐约的笑容,眼梢不?觉也飞扬起来:“你方才去了御前,应该也知道前方的军情,康节度使?首战告捷,令兄既在他麾下,必定也有嘉奖,你放心吧,等令兄归来,必定是朱紫加身!”

    沈青葙不?觉含了笑,轻声道:“多承狄校尉吉言,我也不?奢望别的,只盼着哥哥能平安归来吧。”

    身后銮铃声响,裴寂拍马赶来,老远望见并?辔走着的沈青葙和狄知非,不?觉呼吸一滞。

    作者有话要:  神武帝:朕动一动手指,你裴三郎就死得透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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