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笔尖落在白麻纸上, 运笔之时,发出沙沙的微响,沈青葙凝神定气, 回忆着诏书的制式,在脑中迅速组织字句, 快快地?写了下去。
神武帝起身负手, 站在近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脸上的神色和?缓起来。
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些。虽然比不得裴适之这种老于文字的,然而?遣词用句, 措辞制式都没?有差错,她?毕竟年轻, 又刚刚做了女官,况且女官的职责也并?不需要起草诏书,能不出差错地?写出来, 已经是难得。
神武帝点点头,慢慢地?又走回榻前, 坐了下来。
倒让裴适之心中生出了好?奇,忍不住微微踮了脚尖,不动声色地?向沈青葙那边看去, 入眼是几行漂亮的卫夫人楷书, 再看内容, 用词得当, 分寸也拿捏得不错, 竟是一?篇合格的诏书。
裴适之暗自吃惊,这才几天,她?就能做到这个程度?若是没?有其他内情?的话,当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了!
思忖之时, 沈青葙已经写好?,起身奉与神武帝,神武帝一?目十行地?看完,提笔改了几处,道:“就是这样吧,你誊录两份,一?份存在内廷,一?份交给?中书省。”
沈青葙很快开?始誊录,神武帝与这几个心腹臣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幽州战事,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许观拿着一?卷文书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吁吁地?道:“回禀陛下,臣找到了,这就开?始拟诏!”
“用不着了,”神武帝淡淡道,“你要是再这么事事都得照搬旧文,那就干脆去看管文书库好?了,做什么中书舍人?”
许观心中一?凛,连忙跪倒谢罪,余光里瞥见沈青葙正在誊录圣旨,他只道是神武帝等不及,命裴适之写的,却突然见沈青葙一?笔一?划,在末尾的拟诏人那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许观大吃一?惊,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有这般能耐?
半个时辰后,沈青葙回到尚宫局,将誊录好?的圣旨交给?王秀归档时,王秀看着末尾的署名,同样是大吃一?惊,脱口问道:“沈司言是不是写错了?拟诏人这里,怎么填的是沈司言的名字?”
“没?有写错,”沈青葙走到案前坐了下来,“这诏书是我起草的。”
“但是,但是,”王秀一?连了几个但是,实在不出什么了,这才定定神去看内容,却见规制正确,用词准确,丝毫看不出与平日里的诏书有什么差别,王秀又是惊讶又是迷茫,忍不住追问道,“这诏书,当真是沈司言起草的?”
“是我。”沈青葙刚翻开?卷宗,听她?问得奇怪,不望抬眼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这种事从前从不曾有过。”王秀到此之时,不得不相?信这诏书的确是沈青葙拟写,低了头闷闷地?道,“司言向来都不拟诏的,就连仆固尚宫和?韩尚宫也只是为惠妃起草宫中文书,唯一?一?次,就是前年仆固尚宫曾经为陛下拟过赏赐内宫节物的敕书,像沈司言这般为陛下起草对外诏书的,还是头一?回。”
竟是头一?回吗?沈青葙暗叫一?声惭愧。当时她?见神武帝问得很是自然,还以为以前也曾有过先例,所以不曾推辞,原来竟是头一?回!还好?从前在公主府时,为了尽快熟悉事务,她?把能寻到的所有诏书公文都翻来覆去看过读过,也曾仿照着写过,这些天赶路时又一?直在翻看尚宫局留档的各类圣旨,夜里住下后还时常动笔编写提要,熟悉字句,总算今天没?有出差错。
“陛下真的是很看重沈司言,”王秀半是感慨,半是发酸,“以前的女官都只是誊录归档,哪有拟诏的机会?沈司言才刚来几天,陛下就连规矩也改了。”
沈青葙心中一?动,抬手合上卷宗,看着王秀问道:“若是现在让王典言来拟诏,王典言能办吗?”
王秀怔了一?下,半晌,摇了摇头:“我从不曾写过,只怕,只怕写不来。”
不仅是从不曾写过,更主要是从不曾想?着要写,在她?看来,典言、司言,哪怕是尚宫,也都只是誊录归档的职责,只要能办好?这几件差事就行,哪里还需要拟诏?若是今夜换她?去仙居殿,就算神武帝把这件事派给?她?,她?也写不出来,只能告罪。
一?念至此,王秀不觉将先前的轻视收起了几分,紧跟着又听沈青葙淡淡道:“与其在这里感慨,不如先练练看怎么写,等办得了这件差事了,再来有没?有机会办差,王典言觉得呢?”
她?语调平静,年轻柔美的容颜看上去十分平和?,可王秀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压力,这是从前对着上官时才有的压力,刹那之间,王秀想?起她?曾在麟德殿上对着异国?王子的刁难也丝毫不曾露怯,她?曾得神武帝亲口夸赞,赏赐服紫,又想?起想?起她?年纪轻轻就在公主府掌管文书,那位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长乐公主,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应付,若没?有真本事,如何能在公主府立足?
王秀不由?自主收起了酸意,起身答道:“沈司言的是,我受教了。”
沈青葙点点手命她?坐下,抬眼看更漏已经快到三更了,便道:“你归档完就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卷宗。”
“是。”王秀连忙答应下来。
等归档完毕时,三更鼓也已经敲响,女官当值时就睡在里间的屋里,王秀简单收拾了在榻上躺下时,隔着半卷的帘幕还能看见外间的灯火明亮,沈青葙依旧端坐案前翻看卷宗,时不时还提笔书写,王秀不由?想?到,难道她?一?路之上,每夜都是这么边看边写,直到深夜的吗?也就怪不得今天能这么顺利地?拟诏。
王秀翻了个身,面朝着里面的墙,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出身贫苦,入宫后千难万难才走到这一?步,原以为已经算是极能吃苦的人了,如今看着沈青葙的模样,却让她?突然领悟到,光是能吃苦还不行,要既能吃苦,又能用心思考,前路才能越走越宽,若是她?再不想?法子上进,只怕,这辈子也就到典言为止了。
更鼓敲过之后,四周围重又归入一?片寂静,沈青葙拿起银针挑了挑灯芯,眼睛看着卷宗,心绪却不由?自主飘得远了。
哥哥检举了康显通,哥哥是不会谎的人,康显通多半是做下了杀良冒功的勾当,只是,以募兵的身份检举统帅,根本就是杀身的风险,也不知哥哥如今是否安全?
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头脑却格外清晰,事情?既然已经捅到了神武帝面前,除非康显通丧心病狂不顾一?切,否则,应该是不会动哥哥的,更何况这封密奏是赵福来和?应珏一?同递上来的,那就是,他们两个并?不是哥哥的敌对方,而?神武帝派去查案的苏延赏,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从这些情?况来看,这案子应该能查清,哥哥不会有危险。
只是,节度使毕竟是一?方诸侯,幽州又是康显通的根基,他在那边诸事都熟,就怕他情?急之下不按常理办事,算算路程,苏延赏即便明天就出发,到幽州也得二十多天,那边的赵福来和?应珏又都是圆滑老练的人,真相?和?百姓的性命对他们来,也许并?不那么重要。
沈青葙垂着眼皮,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知道哥哥的,哪怕是赔上性命,也决不会坐视康显通杀害无辜百姓,只是,这条辨白真相?的路,真难。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办差,让神武帝更加满意,如果当真有什么万一?,但愿神武帝会能念在她?兢兢业业的份上,多相?信哥哥几分。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齐云缙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沈青葙吓了一?跳,回头看时,齐云缙一?身紫衣,右手按住刀柄,正踏着台阶往跟前走来。
从中秋之后,沈青葙就再没?见过他,此时想?起应长乐,心头一?阵恼怒,转过脸只当做没?看见,提笔继续抄写圣旨。
卷宗突然被抽走,齐云缙弯腰向着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低声道:“某跟你话呢,做什么装没?看见?”
沈青葙拽住卷宗的一?角,用力往回拉,齐云缙只是不松手,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一?点,似笑非笑地?道:“你能从某手里拽出来,某就还给?你。”
沈青葙忽地?松开?手,提笔继续写了起来。
齐云缙眉头一?抬,撂下卷宗,跟着一?伸手,拽走了沈青葙手里的毛笔。
笔杆被他突然一?扯,墨点子断断续续,在纸上洒出一?条弧线,又有几星溅到了沈青葙脸上,像白纸上突然落下的黑雨点,齐云缙低低地?笑了起来,伸手想?要替她?擦,沈青葙一?巴掌拍开?他,起身飞快地?往外走。
刚走出一?步,胳膊被拽住了,齐云缙低头瞧着她?,笑声低而?轻,像缝隙里透进来闷热的风:“行了,某这就给?你擦,别生气了。”
他又伸着手要来给?她?擦,沈青葙用力抽回胳膊,眉目间带了怒意:“齐将军私闯尚宫局,一?再?扰我上值,我这就去上报宫闱局处置!”
齐云缙轻嗤一?声:“谁敢管某!”
他一?双眼睛盯着她?,头越垂越低:“某许多天都不曾见过你了,想?着今晚来瞧瞧你,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只管臭着一?张脸。”
沈青葙一?言不发,绷着脸只管往前走,下一?息,齐云缙横身挡在眼前,笑容消失了,两条浓眉皱得紧紧的:“你真是在生气?不就是洒了点墨吗,你要是不痛快,某让你也洒一?回。”
沈青葙冷冷道:“我生不生气,与你什么相?干?”
她?退开?两步,从他身侧绕过去,齐云缙一?把抓住了她?:“沈青葙,到底为什么?”
他抓得很紧,沈青葙用力挣了一?下没?能挣开?,顿时立了眉:“放手!再敢无礼,我立刻让人去寻你们大将军话!”
齐云缙死死盯着她?,慢慢松开?了手。他一?双眉毛越拧越紧,越压越低,忽地?又向上一?挑,道:“你该不会是,为公主的事生气?”
沈青葙冷冷道:“我生不生气,与你何干?”
齐云缙轻嗤一?声,抱了胳膊站定,淡淡道:“那你觉得,以当时的情?形,某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与我何干?”沈青葙一?句话话,立刻又快步往前走。
齐云缙很快追上来,低声道:“行了,你回去上值吧,某不惹你了。”
沈青葙没?有理会,只管往前走着,齐云缙想?了想?,索性跟上来,低低一?笑:“那某就与你一?道去,免得你到时候找不到事主。”
他见沈青葙还是冷着脸不做声,便跟在旁边,自顾了下去:“公主要反,某身为臣子,得了消息,怎么能不禀报陛下?是陛下要某不得声张,静观其变,到头来出了事,倒弄得某里外不是人,陛下不待见某,连你也跟某臭脸!”
沈青葙一?阵气恼,忍不住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劝阻公主?”
齐云缙看着她?,低低的眉微微一?抬,似笑非笑:“怎么,终于舍得开?口了?”
沈青葙越发气恼,脚底下飞快,只管往宫闱局的方向走去,齐云缙快步跟上来,低声道:“行了,怎么那么大气性?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还生气呢?”
沈青葙还是一?言不发,齐云缙跟着又走了一?会儿,眼看着宫闱局就在前面,齐云缙探着身子看她?,一?张脸凑得极近,眉毛又长又黑,乱丛丛地?各自伸展:“你脸上还沾着墨汁呢,真要进去?”
沈青葙横他一?眼,迈步正要上台阶,齐云缙低笑一?声:“既如此,那么到了里面,某就想?你了,过来看看你,如何?”
“你!”沈青葙气急。
“如何?”齐云缙勾着嘴唇,狭长的眸子里幽光一?闪,“今天又不是某当值,某深更半夜不睡觉,眼巴巴地?跑到尚宫局,除了想?你,还能为着什么事?至于为什么又闹翻了么……”
他向着她?弯了腰,一?张口时,露出冷森森一?口白牙:“情?人之间?情?骂俏,没?留神掌握分寸,惹得你发了怒,听着是不是也合情?合理?”
沈青葙压下怒气,迈步走上台阶,下一?息,齐云缙拦腰将她?抱起,飞快地?折返身下了台阶,沈青葙大吃一?惊,挣扎想?要推开?他,齐云缙低低笑着,伸出拇指抹掉她?脸上的墨汁,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放了下来,道:“行了,某也没?落到好?,中秋之后,陛下只要看见某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找着由?头责骂过几回,害得某这些日子都躲着不敢露面,这件事,到底某也无辜得很,不上报陛下,就是不忠,上报了陛下,你又生气,你某能怎么办!”
原来他这么久没?露面,是为了躲避神武帝的怒火?沈青葙心中冷笑,他精于算计,看出应长乐极难成事,索性卖了她?来讨神武帝的好?,却没?想?到神武帝爱女之心比他以为的多得多,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齐云缙借着道旁灯笼的光瞧着她?,她?红润润的嘴唇微微抿着,似有些不屑,又似在嘲讽,台阶旁边有一?棵不大的石榴树,枝叶间托出一?个青红皮壳的石榴,滴溜溜地?正好?垂在她?脸颊侧旁,越发衬得她?面色轻红粉白,像是刚刚成熟的水蜜桃,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齐云缙心中一?荡,忽地?向她?伸出了手。
沈青葙下意识地?一?躲,手指蹭过她?的脸颊,抓住了那颗石榴,跟着一?扭一?转,摘下来捏在了手里,齐云缙一?双眼睛依旧瞧着她?,筋节突出的手攥住那颗果子揉搓着,不多时就将半熟的果子揉成了泥,汁液从手指缝里落下来,红得像血:
“某正想?提醒你一?句,你如今进宫伴驾,就别再那么实心眼了,能混就混,能不出头就别出头,你看看某,忠心耿耿替陛下办事,结果落到这般田地?,却不是倒霉!依某,你还是……”
沈青葙?断了他:“你果真是因为忠心耿耿?”
齐云缙眼皮一?撩:“怎么?”
沈青葙微哂一?下,迈步往前走去,齐云缙连忙赶上,道:“怎么?”
“依我看来,你不像是忠心耿耿,倒更像是错估了形势,投机不成。”沈青葙淡淡道,“你以为卖了公主,就能更进一?步,却没?想?到,陛下其实更盼着有人能拉公主一?把,齐云缙,你机关算尽,却不懂人心亲情?,可笑。”
齐云缙冷哼一?声,没?有否认:“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见识。”
“卑鄙!”沈青葙低骂一?声。
她?不再话,只快步往回走去,齐云缙沉着脸,啪一?下将那个揉得稀烂的石榴摔在地?上,三两步跟上去,低声道:“你倒是拦了,拦得住吗?你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就算爬得再高,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无非奴婢之流!难道你了,他们就肯听?”
沈青葙冷冷道:“以你素日的行径,的确很难让人起敬。”
“你倒是孤洁得很,难道他们就因此敬重你?”齐云缙嗤笑一?声,手指在紫衣上擦了几下,抹掉沾染的石榴汁,“行了,人家父女相?争,关你甚事?要你在这里跟某理论!某就你太实心眼,早晚有吃不完的亏!”
沈青葙停住步子,横他一?眼:“我要如何,关你甚事?”
她?一?句话完,撂下他快步向前走去,齐云缙压着怒气追出去几步,到底还是停下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一?脚踢翻了路边的灯笼。
沈青葙越走越快,遥遥望见尚宫局时,树丛里突然闪出一?人,低声唤她?:“沈司言。”
作者有话要: 把齐狗牵出来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