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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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仙殿光洁的砖石地面上, 应珏双膝跪倒,泣不成声:“阿耶,儿子都听了, 阿耶,如今朝中为此争论不休, 再这样下去, 父子之情, 兄弟之情都要?生分,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走到这一步, 阿耶,所有的罪责儿子愿一人承担!”

    神武帝审视着他, 许久才?道:“你要?如何承担?”

    “儿子愿意辞去所有官职,做一个庶人,远离帝京。”应珏抬手抹了眼泪, 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儿子一身?一体, 乃至如今有的一切,全都是阿耶所赐,若是儿子有任何妨害到阿耶的地方, 儿子宁可一死!阿耶, 既然天相?有异, 将会妨害到阿耶, 那就拔除掉所有可能的妨害, 儿子身?为皇子,自当率先担起这个责任!无?论彗星是不是应在儿子身?上,抑或应在其他兄弟身?上,儿子都愿意一力承当, 有任何天谴都落在儿子身?上吧,只求老?天必定垂怜,保佑阿耶,保佑各位兄弟,保佑我天授朝基业永固!”

    神武帝稍稍有些动?容,却还是追问道:“你当真愿意做个庶人,远离京师?”

    “儿子心甘情愿!”应琏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生在富贵丛中,从?到大,都是金尊玉贵的,平民的日子你过?得了吗?”神武帝道,“况且眼下,也不确定这天相?到底应在谁身?上。”

    “不管应在哪个兄弟身?上,儿子都不愿意看见他们与阿耶生分。”应琏膝行到近前?,抱住神武帝的双腿,仰起头?看着他,眼泪一颗颗滚下来,“儿子一直都是微不足道的人,有阿耶,有母亲,有二哥,才?有儿子的今天,若是为了阿耶和二哥,儿子情愿抛弃所有的一切!”

    他将脸颊轻轻贴上神武帝的胳膊,神色温存起来:“母亲在世?的时候,时常教导儿子要?孝顺阿耶,凡事都要?把阿耶放在头?一位,这么多年里,儿子一直牢牢记着母亲的教诲。只要?为了阿耶,儿子什么都愿意做!”

    神武帝知道他的并不是亲生母亲,而?是静贤皇后?,不知不觉间有些感慨,静贤皇后?故世?已久,连他都很少再想起,没想到应珏竟将那几年抚养的恩情记到现在,倒是个重情义的人。神武帝拍拍他,神色稍稍温和了点:“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阿耶,儿子若是废为庶人,离开了帝京,阿耶能不能答应儿子一个请求?”应珏轻声道。

    神武帝顿时警惕起来,淡淡道:“你先是什么事。”

    “儿子十分思念母亲,”应珏抬起头?看他,神色诚挚极了,“将来若是……阿耶能不能允许儿子每年回?来一次,到母亲灵前?祭拜?儿子不敢奢望,一年一次,若是能一年两次,母亲生辰一次,忌辰一次,那儿子就别无?所求了!”

    神武帝满心以为他是要?借机提什么难办的条件,或者拖应琏下水,再没想到只是这么件事,不由得长长地舒一口气,温声道:“难为你还一直记得你母亲。”

    “儿子一直都记着,时刻不敢忘。”应珏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神武帝胳膊上,湿了绛纱的袍服,“阿耶生了儿子,母亲教导了儿子,没有阿耶和母亲,儿子怎么会有今天?如今母亲不在了,儿子想孝顺也不能够,唯有将这份孝心加倍用来孝顺阿耶,只要?是为了阿耶,就让儿子去死,儿子也绝不皱眉头?!”

    神武帝心中越发熨帖,亲手擦掉他的眼泪,安慰道:“你也别太忧心,这天相?究竟应在什么上面,眼下也不好,再等两天看看吧。”

    “儿子都听阿耶的安排。”应珏恋恋地搂着他的双腿,“阿耶,精诚应当能感动?上苍,儿子想在承露阁中日夜为阿耶祈祷,求上天驱走彗星,为阿耶再增福泽!”

    神武帝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朕本来是让你们都在家中闭门祈祷,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好吧,这几天你先留在承露阁吧。”

    “多谢阿耶成全!”应珏连忙叩头?谢恩。

    东宫。

    裴寂紧缩双眉,低声追问道:“殿下,那龙虎丹与神龙丹的配方相?差无?几,长期服食必将损害身?体,殿下难道任由陛下服用?”

    “我拦得住陛下吗?”应琏语声平淡,“就因为我严令法?善一个月最多只让陛下服用一颗丹,所以陛下待法?善真人远不如罗道人,我实在已经尽力了,若是连丹药也不能吃,你觉得陛下还会信任法?善吗?”

    裴寂明知道他的是实话,然而?心里的惶恐不安却越发强烈,忍不住又道:“殿下,我们种种筹划,到底还是为了警醒陛下,匡扶社稷,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那岂不是违背了初心?”

    “无?为是不相?信我吗?”应琏笑了下,“你觉得我是想要?如何?”

    “臣不敢!”裴寂被他目中透出?来的冷意弄得心里一惊,忙道,“臣只是有些担心,委实是前?车之鉴太多,丹药有害无?益,陛下毕竟上了年纪,便是再健壮,也经不起如此消耗。”

    “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尽快解决潞王,陛下不会有事。”应琏颊边带着极淡的笑容,“我最了解我这五弟,凡事最能沉得住气,尤其擅长忍耐等待,快不是他的长项,所以眼下,我们要?逼着他推着他,让他尽快动?起来,忙中出?错。”

    裴寂心里不出?是什么滋味,低声道:“是。”

    “尽快布置下去,三天之内,我要?看见结果。”应琏笑意更深,“也不知道五弟发起急来,会是什么模样?”

    裴寂出?了门时,外头?乱乱地刮着风,然而?暑天的夜风也是闷热的,劈头?盖脸裹着包着,汗闷在头?发里,心里那种焦躁不安的感觉越发明显。

    事情已经失去控制,他讨厌这种抓不住的感觉,就像当初遇见她时,那种隐约的慌张和不安,那种总觉得会失去的不祥预感。

    也不知她这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

    裴寂抬头?看看天空,彗星依旧在天际慢慢流动?,星子疏疏落落,月色明亮起来,至少是二更天了,她这时候,多半已经回?去歇下了。

    然而?还是不能死心,到底顺着路,一路躲闪着,来到了尚宫局。大门开了半扇,值夜的宫女在门房里盹儿,裴寂悄无?声息地走到沈青葙的房门前?,隔着窗户的缝隙,看见她面前?摊着两本卷册,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满心的苦闷顿时消散了大半,裴寂隔着窗户,看着她恬静的容颜,满脑子乱哄哄的思绪突然消失了,周遭宁静下来,心里倒空了,却突然又被她填满了,只是贪婪地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安静地望着她。

    尚宫是不需要?值夜的,她应该是公事还没办完,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要?回?去。

    裴寂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院外。

    窗里,沈青葙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时辰太晚,便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值夜的宫女从?外头?经过?,等终于?做完手头?的事情,更漏也即将走到子时,推门出?来时,幽暗的天际上,彗星依旧拖着长尾巴慢慢走着,冷冷地俯视着深夜中的宫城。

    沈青葙默默地望了一会儿,迈步向外走去,道旁的路灯不知怎的都熄灭了,只有路尽头?还亮着一盏,幽幽暗暗,衬得周遭格外寂静,让人莫名生出?恐惧。

    沈青葙抱紧了双臂,正在犹豫要?不要?叫宫女来点灯时,树后?突然闪出?一人,低声唤她:“青娘。”

    沈青葙惊呼一声,紧跟着手被握住了,裴寂身?上的沉香气味忽地笼罩上来,他低声道:“别怕,是我。”

    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未曾散尽的惊吓化作嗔怪,沈青葙重重甩开手,快步向前?走去。

    裴寂很快追上来,满腹的心事都梗在喉头?,想,又无?从?起,到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沈青葙飞快地往前?走着,原本只是有些惊吓,此刻又渐渐生出?嗔怒,几次相?助应琏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他不该言而?无?信,他明明主动?提出?要?为她保守秘密,不让她卷进来太深,如今却连崔睦都知道了!

    裴寂觉察到了异样,伸手去拉她:“青娘,你怎么了?”

    沈青葙再次甩开他,加快了步子。

    下一息,裴寂横在前?面挡住道路,眉头?皱得紧紧的:“青娘,出?了什么事?”

    沈青葙猛地顿住步子,反问道:“你问我?你竟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裴寂心里紧张着,却又有些淡淡的甜意,她极少在他面前?嗔怒,如今她这副模样,是不是明她对他,又再亲近了一步?声音里不觉带出?了喜色,“青娘,出?了什么事?”

    “白天在贵妃那里,良娣感谢我几次相?助,她和太子不会亏待我。”沈青葙看着他,低声道,“是你出?去的?”

    裴寂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半晌才?道:“我只告诉过?太子,而?且太子答应过?我,不告诉任何人。”

    一时之间,他弄不清到底是崔睦自己猜到了,还是应琏食言,了出?去,那种无?力掌握的挫败感再次攫住了他,裴寂抬手捂着脸,疲惫失望之中,只觉得一路走来殚精竭虑,最后?都化成虚空。

    耳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沈青葙离开了,裴寂在绝望中,颤着声音叫她:“青娘,别走。”

    脚步声带着迟疑,终于?还是停住了,裴寂骤然生出?欢喜,一展臂,抱紧了她。

    所有的疲惫突然都找到了切实的依靠,裴寂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香气,一声接着一声,低低唤她:“青娘,青娘。”

    怀中人极力挣扎起来,带着怒意骂道:“裴寂,你越来越混账了!”

    裴寂任凭她推搡捶,只是死死抱紧,脸埋在她颈后?,终于?找到了这世?上最安稳的所在:“青娘,让我抱一会儿,只一会儿。”

    怀中人还在挣扎,裴寂闭着眼睛,低低地叹息:“青娘,我很累,很怕,别抛下我。”

    作者有话要:  裴寂:弱,无助,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