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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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

    在陈霜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后, 尚未实施, 她身后的建筑物传来重物坠落声。

    闷闷的一声, 像一袋水泥落到地板。

    东西落在她脚边,里面的颜色缓缓地渗出……和她颜色相同的校服,黑色头发。

    陈霜看着那样东西, 迟钝地没有反应出那是什么。

    她的视线望向窗户大开的三楼。

    那里有一只兔子,头是放大的兔子的头部, 脖子上紧紧缚着一个项圈。它的手覆着白色皮毛, 是人类的手指的形状, 此时那只手正维持着开窗户的姿势,而它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对望。

    陈霜不敢再看一眼,坠在她脚边的东西。

    张丰宇死掉了。

    他被推下楼,死在了她的面前。

    肩部一沉,她僵硬地扭头, 一只白皙的女人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许杏老师眼中一片血红,嘴角好似被人用线扯起,对她露出一个怪异的, 称不上是笑容的表情。

    出于本能的反应, 陈霜重重地推了她一把,然后, 头也不回地跑!

    不散的浓雾再度出现了。它们围在街道的边缘,宛如一道道屏障, 划分出她可活动的范围。

    陈霜尝试着往雾中跑去,那根本是行不通的!

    它们密密麻麻裹住她的眼睛与口鼻,像是有实体的厚厚白纱。

    那么去哪里好?

    她奔跑在无人的街道,失去了方向。蓝色的路标告诉她,向左是家,向右是学校。

    儿时的家?不,那里不定有那只兔子。思及此,陈霜毅然决然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大概是危机时刻激发出潜能,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比之前的灵活许多。在树林的时候,跑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这会儿,她一口气跑到学校,没有歇息过半刻。

    白玉兰树,雷锋塑像,陈霜熟悉的她的学校园。

    进了校门,四周静悄悄,她鼓起勇气看了眼自己身后……空的。

    许杏或者那只兔子,没追上来。

    陈霜将脚步放慢了一些,一边留心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指望能碰上什么能救她的人了。

    她几乎能够确定,这个地方是她童年的梦魇,所有不堪的她拼命想要摆脱的回忆,它们化作实体纠缠着她。

    肥胖、食欲、偷窃之罪,乃至于那只兔子……它们全是自己童年的映射。

    可是要怎么出去呢?

    这个脱离了现实世界的地方有没有出口?

    所以,陈霜决定,她要去到高的地方,最好高到能俯瞰周围的其他建筑,她得知道周围的情况。

    她算去教学楼的最顶层。

    偌大的校园不见一个人影,明晃晃的烈日也无法驱散笼罩在身边的阴森。

    陈霜沉默地,动作迅速地,踩着一级级阶梯往上跑。

    还有一层就要到达顶楼的门,突如其来的对话声,让她宛如被一盆凉水浇了头。

    她听见自己身体的名字——“唐桃!”

    初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陈霜最渴望的便是听见人声,她想碰上能够救助她的人,最不济,遇见和她一起迷路的同伴也好。现在,比起遇到谁,她更愿意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世界里行走,至少,她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好样的,唐桃!”男孩大喝一声,语调嚣张:“你继续编,这么想被揍那我成全你呀。”

    接着,是一通推搡声,女孩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含含糊糊求着饶。

    男孩没放过她,对她拳脚踢,嘴中念念有词:“你有吃东西的钱,天天吃香喝辣,把自己吃得肥头大耳的,到我向你要钱了,你跟我你没钱。这不是扯吗?怎么,你的钱能用来买吃的,不能分点给我买漫画?太没有同学爱了吧!”

    陈霜烦躁地抓抓脑袋,那男孩的声音,她认得出,是她班上的王程。

    走失的四个学生,又被她碰上了一个。

    女孩是谁?他刚才好像喊她“唐桃”?

    什么啊!现在她用了唐桃的身体,怎么可能再出现一个唐桃呢?那个唐桃是兔子变换成的吗?跟刚才的许杏老师一样?

    女孩哭得更狠,那呜咽声宛如魔音灌脑,陈霜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告诉自己别去管这事了,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不是吗?就算王程也在那走失的四个学生中,又怎么样。他出现在这里,被那只兔子发现了,也会死的……就像在她面前坠楼的张丰宇。

    她是救不了他的。

    掉转上楼的脚步,陈霜向下走了一层,天台的人声渐渐远了。

    ——不行。

    一颗心提在嗓子眼,这么走掉的话,她没法踏实。

    ——还是去看看吧。

    老旧的铁门隔开两个空间,陈霜深吸一口气,手抓住把手,朝内猛地一拉。

    一阵刺耳的“吱呀”声。

    天台上的两个人停住动作,往她的方向看去。与此同时,陈霜也看着他们。

    确实是王程和……唐桃。

    胖女孩坐在地板,眼睛哭得肿肿的。她的书包散在旁边,显然经受了暴力破坏——书包袋子断掉,课本被涂画,铁笔盒摔成了两半。

    笔盒中零零碎碎,有些东西正落在陈霜的脚边。

    铅笔、圆珠笔芯、笔擦,削铅笔的刀。

    “张丰宇,你怎么来了?”

    王程喊出一个陈霜料想之外的名字。

    她瞪大眼睛,转身去看自己身后……并没有来人。

    王程定定地看着她。

    陈霜没明白他的意思,她指了指自己:“你是管我叫张丰宇?”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听见从自己喉咙发声的这句话,彻头彻尾是男孩的嗓音。

    “天呐。”陈霜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的的确确,摸上去的触感不再是多肉柔软的,胖女孩的脸。

    她摸到了瘦瘦的下巴,弧度挺直的鼻梁骨,脑后短短的头发。

    她的四肢仍旧是孩的,只不过,变成了细胳膊细腿。

    陈霜如今使用的,是原本属于张丰宇的身体。

    她还没有缓过神,在她对面的王程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我跟你话呢,傻不愣登发什么呆。你是来给我送漫画书的吗?”

    陈霜摇头。

    “你是空手来的?”王程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凶巴巴地瞪着她。

    陈霜并不怕他。她对于自己为什么进了张丰宇的身体感到茫然无措,可是,面对王程时,她没有忘记自己上到天台的初衷——她作为教师,身为孩子的长辈,她没法丢掉他们先跑。

    因此,此时听到王程的话,她代入的并不是张丰宇的角色,而是,她作为教师的。

    “你指使张丰宇帮你偷书?”

    陈霜与他四目双对,一字一句地问道。

    “因为偷书,张丰宇被店老板抓住了,他被关着不让走,你知道吗?”

    “噗,”王程扑哧笑出来:“你偷书被抓啦?看来是溜得不够快,以后要多多练习啊。”

    陈霜感到心寒。

    哪个人曾经不是孩。她看着他们每一个孩子,像是看到时候的自己,她看见他们身上残缺、贪婪、顽劣的性格,像曾经的她一样,叫人喜欢不起来。

    陈霜不喜欢他们,正如她不喜欢儿时的自己。

    她为什么要当老师?理由很简单,老师是铁饭碗啊。

    父母和家里其他长辈希望她学,她就学了。

    陈霜渐渐察觉,其实是有迹可循的,这个地方发生的全部的一切。

    实习期的第一天,许杏老师就特意给陈霜过,班级中有几个问题学生,她让她要对他们多花费些心思。

    野山失踪的几个孩子,唐桃、张丰宇、王程,皆在“问题学生”之列。

    之前,班上生活委员的班费被偷,许杏细查之下发现是张丰宇做的。唐桃,因为上课吃东西被各科老师警告,屡教不改。而王程算是班上问题最大的孩,他个子高高壮壮,是班里的“老大”。他看谁不顺眼就欺负谁,指使大家帮他做事,敢违抗他的人,他就让班上其他同学孤立他。

    他们班去野山旅游之前的那个上午,许杏老师让陈霜负责监督王程写完他的检讨。王程一点儿反思的样子都没有,一边玩着纸飞机,一边骂许杏老师是“许老虎”,陈霜则是“许老虎的走狗”。

    让这样的学生写下检讨,于陈霜而言,不过是走走例行程序。

    她心底里觉得,他是学不好的,教不好的。

    那天的陈霜多忙啊。她负责准备班级的写生活动,忙到中午饿得饥肠辘辘。她对王程:“我来教你写检讨”,而后,他写下的每一句话,是经由她口述,他照抄下来的。

    陈霜还以为自己不会难受。事实上,那天王程写完检讨,她把它拿给许老师,心中最大的感受是: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

    到底,张丰宇、王程、唐桃,他们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实习老师,跟他们短短相处月余,之后他们的人生怎样与她不再相干。纵使她像许杏,是他们的班主任,差别不过是相处时间的延长。

    他们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现在的陈霜,被困在了另一具身体里。

    她被迫地与他们感同身受,被迫地再一次面对时候的那个自己……

    糖果屋——被困在食欲中,是唐桃。

    中心书店——被禁锢在“偷”称呼中的,是张丰宇。

    他们是他们的同时,也是她。

    陈霜终于记起,作为一个问题学生有多么的难受。

    她的“问题”,叫别人绕开她,避之不及;她的“问题”,使得自己厌弃自己。

    谁来救救我啊?最初这么想着。

    周遭没有人回应她的求救,她成为一座溺毙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