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发病
陈旧的覆着厚尘的木地板, 被清空的卧室。
陈霜在谢水消失之后, 立刻去翻找自己的口袋。
糖还剩下六颗。
匆忙抓起一颗糖, 连糖纸都没来得及彻底撕下,她将它塞进口中。
香香的橙子味再度弥漫齿间,陈霜屏住呼吸, 焦灼地等待着场景变幻。
久未住人,木地板呈现一种腐坏的暗红色泽, 像是谁很久之前在上面遗留下了一滩血迹。
——为什么?
这一次她没能立刻见到谢水。
陈霜不敢错过周围任何一个细节变化, 眼睛直直地盯着木地板发愣。
一声“吱呀”的轻微响动, 白兔蹦蹦跳跳地闯入她的视野。
这只刚才不知道去到哪里的生物,这会儿又冒了出来。
“你能带我找到他吗?”陈霜燃起希望。
兔子没有回答她, 白乎乎圆鼓鼓的屁股一甩,自顾自地往门外跑去。破败的门,下方角落破了个洞,白兔灵活地从那里钻了出去。
陈霜追在它后面, 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门上……她忘了!灵体状态消失,自己又能碰到东西了。
握上扶手,她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从内推开,朝外迈出步子。
脚掌落地的那一霎那, 手心一空。
原在她掌中攥着的门把, 穿过她的身体,弹回她的身后。
“哗啦——”
背后的房间内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铁架子、玻璃制品、塑料落到地上, 稀里哗啦地翻了一地。
陈霜被吓得狠狠一抖,转头看向那扇密封的门。
下角破败的门板修复如初, 它严严实实地守护着房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屋内传来少年嘶哑的哭喊声。
他呜呜地喊着什么她分辨不清的东西,一抽一抽地啜泣。他的气息很短,一边哭,一边用力地喘,似是随时下一秒就会彻底地背过气去。
“谢水!”陈霜马上掉头,又撞上门。
她想也没想去拉把手,手指从金属把手间毫无阻碍地划过。
现在的情况是,她变回了灵体,却也无法穿墙而过。
耳朵贴到门上,陈霜只好尽力去听谢水在喊的话。
有东西“咚咚咚”撞着床板,陈霜听见谢父谢母低声下气地在哄。
“你不能哭的,会发作的。”
“算妈妈求求你了好不好,你乖乖静下来。”
谢水仍旧在哭。
他的哭声是断断续续的,夹杂着胸腔越发急促的喘鸣声。
“我想……上学……”
他艰难的将字连成句,挣扎着表达他要的。
“我……可……以去的……为什么不让我……我、别人……一样……”
大人一下下拍他的背。
“别哭了,阿水!你静下来,喷药!”
药瓶被摔到地板,谢水除了喘息之外,没能再发出别的音节。
拍背声没有停歇。哭声,渐渐地了。
“你每天要吃药,不时要挂瓶的,你怎么出门呢?”
“上周又进了医院,你在家里身体都不行的,不能去上学啊。”
门外的陈霜深深叹了口气。
她想起来这是哪次了。
穿墙,飘出谢水的家,下一层,有阳光洒进楼道。
空气中有芬芳的,草地被暴晒过后的香气。
正是明媚的盛夏,九月,是学生们开学的月份。
背着书包的胖妞和几个大妈一起站在二楼,侧耳听着楼上传来的动静。
那天,她去学校报道,领完书被妈妈提早接回家。她们正好和邻居,在楼下听到了谢家传来谢水的哭闹声。
谢水想去上学,陈霜也知道。
他休学很久了,好像每次开学前都要闹这么一出,邻居们已经见怪不怪。他身体太差,家人自是不会让他返回校园。谢水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地吵,结果哮喘发作。
“造孽啊。”
邻居阿姨摇摇头:感慨道:“谢家生出这么个病秧子,他爸他妈没日没夜辛苦工,也就够个他的医药费。”
陈霜她妈也对他们颇为同情:“唉,那孩子真是挺可怜呀,他能被治好吗?”
“哪能治啊,”压低声音,阿姨手遮住嘴,对她耳语:“他身上不止哮喘,还有并发症什么的,心脏肺部,毛病一堆,病成那样,就是用药吊着一条命。医院的医生看了,都没几年治的,他活不过成年的。”
胖妞默默听着阿姨和妈妈的谈话,一言未发。
她完全地,被吓傻了。
她只知道谢水想回学校,她不知道他这么的想。
他会在学生们放学的时间,走到露台看;他会在她发新书的时候,帮她一起认认真真地包书皮;他很喜欢听她讲发生在学校里的事,陈霜觉得上学一点儿也不好玩,每次敷衍两句便转移到其他的话题。
她是,第一次撞见谢水的这副模样。
印象中,他总是平静、温和,仿佛一个纸扎的漂亮人,脸色苍白着,笑容淡得没有颜色。
他同样是很听父母话的,他天天都在吃药。那种药片药丸,他按着三餐吃的,吞得非常流畅;她闻着就觉得好苦的中药,他能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完。
八岁的陈霜更从来没有过概念——谢水是会病死的。
关于死亡的定义,是在她刚记事不久,陈霜参加过外公的葬礼。
她妈妈穿着一身的黑色,抱着一个瓷白的罐子,哭成了泪人。
“外公呢?”的陈霜问。
大人:“外公去天堂了。”
她依旧不解:“天堂是哪里呢?”
他们揉着她的脑袋:“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的人可以享福的。”
“那妈妈好傻哦,”陈霜乐呵呵地笑:“她在哭。”
“霜霜不可以笑的,”大人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妈妈伤心啊,因为天堂太好,外公不回来了。”
后来,外公真的没回来过。
次年春节,陈霜跟着父母回到她妈妈的娘家,她看到的是外公的黑白照片。
他们围在桌边,有有笑,吃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外公的照片下面,摆着一个香炉,陪伴他的是一缕青烟。
——谢水也会去天堂吗?
胖妞扁着嘴,心中五味杂陈。
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被丢下的感觉……他可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踟蹰半响后,胖妞决定上楼。陈霜紧随其后,一起进到谢家。
彼时,谢家的动静已经平复了下来。
谢水的房门关着,谢父谢母愁眉不展地坐在饭厅。
开门,见到楼下的胖妞,谢父没从门口让开,明显是不想见客。
“是楼下的霜霜啊,阿水正在……”
从后面出来的谢母推了推他的手肘:“算了,你让女孩进来吧,她跟阿水话,免得他过会儿醒了又闹。”
谢父想了想,点点头,松开门把,让女孩进来。
“水哥哥还好吗?”胖妞不掩一脸的担忧。
“他好些了,吃了药要睡,”谢母对她慈爱笑笑:“这会儿药效应该还没发作,你可以进门去看看他。”
“好的。”
陈霜早已焦急万分地等在谢水的房门边了,时候的她一来,无法穿墙的禁令竟然解除了。
她往门上一撞,先胖妞一步进到房内。
谢水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
他的唇色微微泛紫,大约是之前的缺氧,导致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差。
胖妞进到房里,他把眼睛睁开了。
“水哥哥……”不复以往见他兴高采烈的大嗓门,她这声喊得轻轻。
他侧了个身,静静望她。
她走过来,在他的床边蹲着,与他的视线持平。
一动不动地,谢水看着她,泪水流下来。
他刚刚吃下药,气息没有完全恢复,情绪的波动让他的胸腔又开始不正常地大幅度起伏。
谢水开始用口喘气,他努力地不发出大的动静,拿起药物吸入器,自我调整着气息。
她握住他的手,等待他再度平静下来。
谢水一直在流泪。
他不吵不闹,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又确实在哭。
他用尽全力做一件,健康的人宛如本能一般简单的,不用思考的事。
发着抖,他用尽全力,吸气,呼气。
有一句话,谢水的实在太轻,落到胖妞耳边,宛如幻听。
“我好羡慕你。”他。
她不知道,他羡慕的是她能上学,还是她的健康,或许两者都有。
胖妞多么的意外,谢水竟然在羡慕她,这个整天被周围人“你肥得像头猪”的她。
成人的该是更加理智与成熟的陈霜,随着谢水一起流泪了。
她听懂了。
比儿时的她,理解得那些更简单一点,他羡慕她,不过是,能自由自在地呼吸。
嘴里的橘子糖滋味又酸又苦,陈霜好想帮谢水拭去泪水。
胖妞替她做了。
谢水的气息好不容易舒缓,他取下吸入器。
她抽了纸巾帮他擦眼泪,而后,口无遮拦地问他。
“水哥哥,你会死吗?”
谢水苍白着脸。
他有长长的睫毛,水晶制成的好看人,神情脆弱而悲伤。
他不敢回答她。
胖妞心慌得厉害,她去掏自己的校服口袋,倒出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糖果零食。
“我有糖,很多好吃的,它们全部给你。”
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向他祈祷。
“拜托你了,不要死掉好不好?”
谢水的嘴唇动了动。
他:“好。”
“耶!”危机解除,胖妞一下子笑开了颜。
防止他反悔,她更多地向他讨了个保证:“你以后,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嗯!”
谢水变回从前的谢水,他又冲她笑了。
胖妞已经安心,晃着他的手,娇声娇气:“可是,以后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你还记得糖果屋吗?我会像糖果屋故事里那个的哥哥一样,一路留记号给你。”
“好呀!”
伸出拇指,她要跟他拉钩。
“那我们长大了,一起去糖果屋。”
他伸出指,勾住她的,做出许诺。
“一起去糖果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