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初中生的周末。

    金家的大姐在沙发上睡着。

    男孩不禁放轻了脚步，视线故作无意从她那乌黑的发旋晃过,那一枚山茶花马尾夹受了委屈，被大姐压在了肩胛骨下，仅露出一簇的清冷的白。

    也许是疲惫极了,她的芭蕾舞鞋都没拆下，就着那高低不平的枕头堆,一头扎进去沉沉睡着。

    室内没开空调，她额头、锁骨、后颈挂着一片汗珠。

    这样睡，脖子会落枕的。

    他走了过去,先是拿起遥控器，将空调开到适宜温度,又半跪在沙发旁，双臂伸出，掌从她的脸颊擦过去,轻轻托起了她的后脑勺。

    她醒了。

    男孩苍白孱弱，眼睛却是漆黑平静,如同透明的玻璃珠，“你压着我的书了。”

    大姐半张脸睡在他的掌心里，睫毛湿湿的,语调含糊不清,“唔,是吗？抱歉,我没注意。”

    她支着颈,将脑袋往上抬,空出一块空间,足够他伸进去拿书。

    男孩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一本书，速度很快，但她还是清晰看到了封面。

    “玻璃城堡？”

    男孩似乎没有跟她交谈的**，只是草草敷衍了句，随即起身离开，中途想起了什么，他顿了一顿，语气冷淡，“穿的少，就别在客厅睡。虽然我对你没兴趣，但作为男生，还是会很困扰的，希望你在这方面可以稍微注意一下。”

    “另外，在学校，可以的话，请别跟我搭话，我只想专心学习，不想被你卷入一些麻烦的事情里。”

    “明天我要写卷子，不去草莓园，你不用来敲我的门。”

    身后的年级第一困倦打了个呵欠，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像猫儿一样，半边身体懒散趴在沙发上，用那一双比猫瞳还漂亮、翻涌着水雾的眼睛望着他。

    “难得放松，干嘛不去？你在家里会闷坏的。”

    她软着嗓子，如同烈日下被烤化的樱桃蛋糕。

    “去嘛，嫣嫣，陪我一起。”

    男孩抿着唇，仍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厌世模样，“如果你是想我浪费一整天的时间，陪你做一些提篮子、当木头人、在太阳下暴晒的蠢事，那大可不必。还有，给别人起侮辱性的绰号，是一种校园言语欺凌，你最好停止这种无趣犯法的行为。”

    “啧。”

    他听见她舌尖一卷，发出了一种意味不明的哼声。

    像笑。

    又像是其他什么，想要更加捉弄他的意味。

    坏透了。

    他指尖不由自主蜷缩起来，但腰板依旧挺得硬直，看似镇静离开了她的视野。

    啪。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尽量从容锁上了门孔。

    嘭！嘭！嘭！

    心跳声骤然鼓噪了起来，几乎要刺破耳膜。

    男孩如同一条濒死的鱼，黏在门板上，肩胛骨摩擦着上边的纹路，又缓缓滑落下来，他双腿岔开，臂搭在膝盖上，头往后仰着，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尾沁出一点水，眼神还是一种失焦的茫然的状态。

    过了好一会儿，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他用掌使劲压了压胸口。

    原来暗恋一个人，是跟她一句话，事后都跟死上了无数次一样。

    他双臂抱起里的书，在这个完全封闭、象征着安全堡垒的房间里，男孩不用再顾忌任何的规则。

    信徒朝圣般低下了头，脸颊埋在书页里，轻轻吸了一口气。

    西西里柑橘。

    跟她性格完全相反的清新柑橘。

    星期天的晚上，戚厌骑着单车，率先回到学校的宿舍，他跟张扬肆意的大姐不同，他只是金家里一个寄人篱下的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跟地位，要不是金父收留他，想必他现在还被亲戚来回踢皮球，像头流浪的犬儿，无家可归。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愈发明白，他跟大姐，是两个世界的人。

    太阳之下，星辰黯淡无光。

    何况他是一粒连星辰都算不上的尘埃。

    于是，敏感多刺的初中男孩选择了住宿，并且与大姐划清距离。

    无论哪一所学校，卖铺永远是人气第一的地方，戚厌越过零食架，到了生活用品区。他弯下腰，眯了眯眼，从种类繁多的沐浴露中挑了一瓶柑橘果香的。

    喧哗之中，身旁经过一群校队的男生，他们刚打完篮球，撩着球服擦汗，女生们透过架子，偷偷瞄着，脸红心跳不已。

    “烨哥，你这周末篮球赛，大姐会来吗？”

    戚厌刚要离开，脚跟被死死钉在了原地。

    大姐。

    跟他的阴沉冷淡不一样，大姐自入学时起，就是学校论坛里不可动摇的传，稳坐实验中学的头等门面，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般热闹。

    那校队男孩是篮球前锋，扎着一条橘红色的字母发带，脸庞棱角分明，长长脚，格外瞩目，他的指挠了一下后颈，没了在球场冲锋杀敌的锐气，羞涩地，“嗯我昨天在草莓园，问过大姐了，她会来为我们加油。”

    男孩们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尖叫，眼睛发亮，迸发极大的热情和干劲。

    戚厌捏着沐浴露的瓶子，指甲掐得发白。

    很快到了星期五，戚厌骑车回家，阿姨做好了热饭，但位置却是空荡荡的。他跟大姐都在同一个班级，他对她的作息了若指掌，这个点儿她应该在饭桌的。

    “大姐呢？”

    在班级里，他都是连名带姓喊她金绯红，将排斥与厌恶摆在面上，人人都觉得他不知好歹。没有人知道，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在这个处处沾染了她的气息的家里，他愈发拘谨规矩，保守着有关于她的一切秘密。

    “大姐在书房，要写什么，加油横幅呢！”

    阿姨殷勤给他摆了碗筷，“大姐，不用等她，让少爷您先吃！”

    戚厌抬头，撩了一下眼皮。

    这个阿姨是新请的，面容和蔼，干活勤快，但她有一个毛病，有事没事就要窥探主人家的**，戚厌每次出门都要检查房门有没有锁好。她还有一个女儿，叫夏依依，时不时就跑过来，嘴上是帮妈妈干活，但总爱乱翻别人的东西，俨然把金家当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主人没什么，戚厌自然也不会过多生事。

    戚厌嗯了一声，坐下吃饭。

    阿姨双擦了一下围裙，目光闪烁，“少爷，是这样的，我们家依依呢，功课不怎么好，您看能不能”

    戚厌心思敏感，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得很清晰，他淡淡道，“不好意思，我的时间都安排好了。”

    “不用太久，就那么一点”

    “抱歉，一点时间都没有。”

    阿姨有点拉下脸了。

    这豪门里的少爷，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不就是随帮个忙吗？至于这么推三阻四的吗？

    戚厌不理会对方的脸色，他住在金家，在外人看来，金父无疑将他当成养子一样栽培，可他知道，他是没有根的，他迟早会离开金家。

    不管什么人打他的主意，根本回不了本。

    饭后，戚厌去了一趟客厅，拿他落下的书，隐约听见那阿姨跟她女儿打电话。

    “依依，这子跟个死人一样，油盐不进，怪不讨喜的，要不咱们换一个？”

    他目光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上了楼。

    戚厌走进了自己的独立浴室，直接拧开了花洒，冷水俯冲下来，打湿了他的校服。足足冲洗了半个时，他光着脚，**地出来，将空调定到最低。

    他成功地感冒了。

    在大姐出门之前，戚厌脚步虚浮，瘫软在了楼梯间。

    意识昏昏沉沉，有一双摸上了他的额头，他费力撑开眼皮的一条缝隙。

    大姐扎了一条马尾辫，发尾像一条细细蛇，弯曲盘在了肩头，耳垂很薄，没有耳洞，楼窗投进日光，映得她耳朵都透了起来，覆着一层细腻的、散着金粉的绒毛，里头的红血丝更像是玉中的鸽血。

    他呼吸一滞，心脏加速烧灼。

    更晕了。

    戚厌被大姐搬回了自己的床，她叫来了家庭医生，还拆了新的体温计，两指扯开他的睡衣领口，插进了咯吱窝里。

    肩膀暴露在空气里，他感到莫名羞耻。

    好在生病是万能的借口，他的脸红并未为他招惹新的麻烦。

    “嗯我家人生病了，不能到场加油了，祝你们旗开得胜！”

    他半梦半醒间，旁边有着一道影子笼罩他，他像是一头寻到归宿的怪物，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轻轻地，悄悄地，把他的脸藏进她的影子里，心头泛滥的情绪被止住了，他在她旁边安静地沉睡。

    药是大姐亲喂的。

    她捏着一粒胶囊，让他先含一口温水，她再托着他的下颌，把胶囊塞进他的唇缝。

    指碰触的那一刹那，他如朽木触惊雷，乍然惊醒，嘭的一声，后脑勺撞上了床头的硬木。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我我自己会吃药。”

    他沙哑着，接过她里的药，合着温水，全部咽进。

    苦死了。

    他最讨厌就是喝药。

    男孩紧皱着眉头，泄露了一丝不高兴，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又端起了面孔，将所有的情绪收回，不让她轻易发现。

    “咦，我的口袋好像漏了。”

    大姐低着头，似乎苦恼不已。

    “你摸一摸，这是不是破了？”

    戚厌还在病中，对外界的感知都是模糊的，他迷迷糊糊听从她的话，伸探进了她的校服口袋，摸到了一颗水果糖，它被透明的糖纸包裹着，折射出一种澄澄晶晶的光彩。

    他一怔。

    戚厌正要塞回去，大姐双插进了兜里，歪着头看他，“怎样，我的兜兜是不是破了？”

    “”

    戚厌眉梢微动。

    她的插在衣兜里，他怎么敢伸进去，触碰她的肌肤？

    男孩把水果糖放到床头，硬邦邦地，“我不喜欢吃糖。”

    这种奢侈的、漂亮的、像童话一样的东西，不是他能拥有的。

    但大姐并没有回收这一颗水果糖，她仿佛遗忘了它，孤零零躺在他的床头。

    戚厌抿着唇，把它裹了一层保鲜膜，再心翼翼放进自己的旧铁盒里，放在那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的旁边。

    一场高烧之后，十四岁的男孩进入了变声期，低沉嘶哑的公鸭嗓。

    很难听。

    戚厌更不爱话了，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在班级里的存在感急速缩，同学觉得这年级第二的优等生很冷，很凶，就像是一丛暗沉的荆棘，刺刺的，不管怎么碰都要被扎得体无完肤。

    久而久之，钉子碰多了，没人愿意靠近他。

    与之相比，大姐的人缘好到离谱，课桌里经常塞满了情书与礼物，不少还来自高年级的学姐。

    是的，高中部的学姐翻墙被抓也要来看她，毅力相当惊人。

    戚厌不止一次在升旗台下听到她们的当众忏悔——我们经过一番认真的检讨之后，决定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也不被学妹的美色所迷了！

    对，她们下次还敢。

    戚厌的青春期是自卑的，因为变声期，他经常穿长袖的校服，只为把拉链拉到最高，遮住他突然发育的喉结，突起的，锋利的，某种意识也随之觉醒，令他惶恐又不安。

    暑假的时候，他攒够了钱，去医院做了一次术，整个人的魂都被抽没了。

    出到医院门口的花坛，他正好撞上了她，慌乱之下，他把卫衣的帽子翻过来，唰的一声拉了绳子，把脸挤得只剩下一条缝。

    她跟一个女同学从他旁边经过。

    女同学，“刚才那个人有点眼熟。但我想不起来是谁。”

    他走得急，并没有听到大姐的答复。

    回到金家，戚厌躲进了自己的安全堡垒，长长松了一口气，面上余热未散，烫得惊人。

    他咕咚喝了三大杯水。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

    他迟疑着，打开了半扇门，还没话，就被一堆精致的纸袋子淹没。

    “这什么？”

    戚厌还没反应过来。

    “裙子。”大姐似乎觉醒了某种变态的属性，她压住自己的心潮澎湃，言简意赅，“我穿过的，旧的，不要了，送你穿，一共有三十九条，你不够再叫我，我给你买新的！”

    戚厌：“？？？”

    戚厌：“！！！”

    男孩就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儿，那毛嘭的一声就炸开了，他崩溃无比，音调尖利刺耳，“我不要！你休想让我穿你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