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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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巳哼着曲儿到了厂里,上来办公楼,就看见周全从财务室出来。她扬声喊住,周全看见她折回来,顺手从文件夹里拿出退货单,让她签名。

    梁巳看着退货单详情,问他,“粘土换品牌了?”

    周全得模凌两可,梁巳也听得稀里糊涂。他直夸这个黏土好,又便宜。梁巳不解了,“那为什么要退?”

    问到这周全气了,“你姐啥都爱插一手。管好对外业务就行了,采购上她也管?最后累着自己了吧,回家就朝你爸妈抱怨,效益好了是她一个人功劳,不好就是咱俩没管……”

    梁巳回了办公室,也不想听他抱怨。估计是他私下换了合作品牌,想吃回扣,这事被梁明月抓住了。

    周全发了几句牢骚,顾着脸面,这事也就没再提。随后又问了几句房子的事,然后人就出去了。

    下午市里一个肉联厂的人过来,再有一个月就中秋节了,如果有需要,他们厂可以低价给一批火腿肠。

    梁巳当下就拒绝了,这家厂口碑不行,爱改生产日期。

    想到中秋节福利,她就脑仁疼,每年都是月饼,水果,大米,食用油等这些东西。她曾建议不如发现金或超市购物券,省事也讨喜。梁明月评价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临下班前门卫上收到一袋子农作物,有新鲜的红薯,刚掰的玉米,才刨的花生。接着她手机就收到条微信,是借她钱给孩子看病的那位女同学,她农作物是她父亲送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她父亲怕扰到她办公,把东西放门卫上就走了。

    梁巳回她太客气了,又聊了几句孩子的情况,回头有需要联系她。

    保安帮着把农作物放后备箱,梁巳开车下班。她开车回去的路上,必经李天水家门口,此时他家门口围了一圈闲人,其中之一有李天水。

    每回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万分纠结,不招呼直接开走吧,镇里人会:看、有俩钱眼珠子就朝天,王八孙子,没个礼数。

    停车招呼吧,一圈长辈,她都对不上号,也都记不清叫啥。但她还是缓缓停了车,笑着了句:“都聊天呢。”

    众人受宠若惊,得到了充分的尊重,也都同她热络地招呼,“幺儿这是回市区啊?”

    接着话就多了,有人问她梁父梁母身体咋样,梁巳一一回答。李天水也没往上凑,就在自家门前站着。

    等她车走了,众人背后议论,梁家女儿比大女儿随和。大女儿不行,见着街里人从不招呼,缺礼数。

    到家梁巳就微信他:你咋不拎个保温杯站那儿呢?”

    李天水回:左右邻居知道我回来了,找我聊聊天。

    梁巳问:补觉了吗?

    李天水回:我把家里都收拾了,忙了一天。

    梁巳回:行,晚上早点睡。

    李天水回了个好,戴上墨镜,骑着才修好的摩托车,往市里茶楼去。

    他到了约好的茶楼,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把衣服边边角角抻平,随后才推门进去。

    他早到了十五分钟,坐着等了会儿,梁明月才踩着点出现。她先同他了招呼,问他,“我可没迟到吧?”

    “没有,我也是刚来。”李天水起身。

    梁明月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下,接着单刀直入地:“我这人话不喜欢绕弯子,如果有不中听或冒犯的地方,还请理解。”

    “我就直了。”梁明月目光直直地,不怎么客气地看向他,“基于对你的信任,我让我妹跟你去新疆,但凡换个男人,我都不放心。可李天水,你自身是什么处境你不清楚?如果我之前高看你,但上午看见你坐在我妹车里,从酒店出来的那一刻,我对你的尊重荡然无存。”

    “咱们俩是老同学,你大我妹六七岁,但凡你是个男人,你也该有所顾虑,至少不会下飞机就带我妹去开……”梁明月嫌开房难听,不出来。

    “我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之所以至今还能保持善良,直白点,就是没受过穷,没吃过苦,钱堆出来的。我们姐妹生气,我买一个包就哄好了。你哄不了,因为你们家境悬殊太大,没法长久过日子。”

    中听的,不中听的,梁明月都简要地了。她也忙,要不是上午看见他们从酒店出来、和接到梁母的电话,她根本没功夫坐这闲扯淡。她也没有夸张或放大,只是平铺直述地陈述事实,不止她反对,而是他们全家都反对。

    如果他执意,那么他们的合作将终止,她不再会往新疆发一毛钱的货。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话难听,也不会顾及伤没伤到他自尊。这事是他做的不厚道,伤了自尊也得受着。

    从她坐下到完起身,统共十分钟,也完全不给李天水话的余地。她很忙,约了人吃晚饭。

    出来车上接了个电话,示意司机去约好的酒店,解决扩建或搬迁工厂的事。她私心是想迁,而且已经看中了一块市里的地皮,正托人探价格。

    正捋着脑子里的事儿,接到梁母电话,也是问她工厂搬迁的事。她寥寥回了几句,让她别管这些,先好好养身体。

    挂完电话有些烦躁,其实从内心里,她对家就没什么眷恋。甚至对她来,家就是个摆设,出来有个完整的家而已。

    从懂事起她就清楚,梁家前后领养她们姐妹,就是出于养儿防老,目的很明确。她不会像梁巳那样,自欺欺人地去美化这件事。梁巳是只看诗和远方,无视眼前的苟且。如果一坨屎在她面前,必须吃,她会把它美化成一坨巧克力。

    当然她也很感恩,如果不是被他们领养,她如今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只是感恩归感恩,但情感上,她做不到像梁巳那样,毫无怨言地贴身伺候他们。

    也不是没感情,只是没有那么浓烈而已。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曾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空心人。她感觉从未真情实意地悲痛过,也从没真真切切地快乐过,就算有,可能也只是一瞬。

    在梁父做手术下病危单时,她也难过慌乱;在梁巳黏着她,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她姐,把她最宝贝的东西分享给她时,她在烦她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真切的快乐。

    如果要她把家人做个排序,她会把梁巳排在第一。因为整个童年时期,都是梁巳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啊姐啊姐地喊,也不走,骂也骂不走,就心翼翼和可怜巴巴地跟在她后面。

    对了,想起来了,她曾感到万分悲痛过,就是在梁巳自杀的那一年。当时梁父梁母也悲痛,梁父他不懂,不懂平常看起来那么自信快乐、那么怕疼的幺儿,怎么会有勇气把手腕划得那么深。

    他们不懂,梁明月懂,她懂那个爱黏着她,像个跟屁虫似的妹妹为什么有勇气割腕。

    如果这个世界上对她情感最纯粹、真挚,和不求回报的人,只有她的妹妹梁巳。

    想着想着手机在包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是李天水发的微信,只有一句话:你们姐妹生气,她愿意低头不是因为你买了包,而是你是她姐。

    梁明月合了手机,没回。

    如果不是梁母电话给她,她今天不会约李天水出来,至少不会这么迫切。她不喜欢梁母身上自以为是的心思,她有话不直,非借他人的口出来。梁巳跟蒋劲谈恋爱也是,梁母看不上蒋家人,但她不出面,她也不让梁父,她会旁敲侧击地要自己来。美其名曰:你们姐妹能贴心话。

    其实她就是怕管不好落埋怨,回头梁巳对他们有怨言。

    以前她不懂,梁父梁母表现的也不明显,但这几年他们慢慢老了,也都陆续生病,身边需要人伺候,所以言行上尤为谨慎。相比起自己,他们生活上更依赖梁巳。她对此也没什么特别反感,因为自始至终她都清楚,梁家夫妇领养她的目的。

    —

    梁巳把梁母搀到卫生间,让她站在浴缸里,她拿着淋浴头给她洗澡。等洗完,拿着梁父递过来的浴巾,帮她擦拭了,换上干净衣服,又给搀扶到卧室床上。

    接着自己又折去卫生间洗,给梁母洗的时候,自己也溅了一身水。其实做这些她并不觉得累,甚至有几分被家人需要到的快乐。像是偶尔梁明月夜归,她会从床上爬起来,给她煮点吃的。

    梁明月经常吃着还着,她就是个典型的付出型人格。

    她还刻意上网查了,查什么叫“付出型人格”,查完反驳梁明月,自己才不是付出型人格。接着就唧唧歪歪她,以后再吃着她煮的饭,还挑她的错,她就不再为不知好赖的人付出。

    洗完澡出来趴床上,犹豫着是坐那写,还是给李天水聊天?想着信息就发了过去,问他:睡了吗?

    那边老半天没回。

    她以为他已经睡了,就回客厅泡咖啡,算回来写。梁父夜里失眠,通常要熬到十二点才能睡。他坐那看着电视她,“夜里了,不能喝太多咖啡。”

    “好,就喝一杯。”梁巳嘴里敷衍着,端着咖啡回了卧室。

    回来手机就收到条信息:没睡,在东区。

    梁巳秒问:在东区哪?

    李天水回:你们区正门。

    梁巳迅速换了衣服,踩上她的平衡车,直奔区门口。她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一侧的李天水,他是那么地耀眼。

    她朝着他跑过去,满心欢喜地往他身前轻轻一蹦,嗨了一声。

    李天水看她,捏捏她脸,没话。

    梁巳问他,“你怎么来的?”

    李天水示意身后的摩托,梁巳捂脸大笑,那么大个摩托她竟然没看见。接着又问:“来这边办事?”

    “不办,特意来见你的。”李天水伸胳膊,“抱一下。”

    梁巳抱住他,“今天没补觉吗?”

    “不困。”

    梁巳没再问,感觉他声音很疲,也感觉他有点不对劲。

    李天水抱了会,问她,“我带你去兜一圈风?”

    “好呀。”

    李天水把头盔给她,梁巳学着偶像剧里的女主那样儿,坐上去紧紧环住他腰。李天水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兜了几圈,最后停在一个闹腾的广场前,里面有好几拨广场舞。

    他牵着梁巳上去看,随后找了拨舞步特别简单的,也随进去跳。梁巳看他跳得又笨拙又认真,可不知为什么,竟然感觉到难过。

    不是她想难过,而是她敏感地捕捉到李天水难过,她在为他的难过而感到难过。

    她就坐在一侧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着他笨拙地跳。她忽然同时生出股庆幸和感激,庆幸自己在成熟的年龄遇见他,感激岁月对自己的馈赠。如今的她懂得该怎么去尊重和温柔地对待、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脆弱。比如他难过时,不要轻易去扰,让他自己默默消化。

    如果放回两年前,当她敏感地捕捉到对方难过,她一定会破沙锅问到底:你为什么难过?到底为什么难过?

    哪有为什么?难过就是难过。

    她想着就被自己感动到了,原来遇上好的人,自己潜移默化里也是会受影响,会成长的呀。心里忽然就暖洋洋的,尽管此刻心里的变化不合时宜。

    李天水跳了会坐回来,问她,“怎么样?”

    梁巳哼鼻子,“臭显摆。”

    李天水大笑,把她手拉握在自己大腿上,望着广场中心的喷泉,没作声。

    梁巳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安静地陪着他一起看喷泉。

    李天水勾头吻吻她,又拉起她手咬了一口,好想尝一尝她的肉。完自己都发笑。

    梁巳轻骂了他一句,也张嘴咬了他一口。

    李天水轻声喊她,“幺儿。”

    梁巳应声,“嗯,怎么了。”

    李天水像是做了一个艰难地决定,诚恳又郑重地:“我爱你。”

    “神经病啊你,冷不防地表白?”梁巳懊恼,“我还穿着趿拉板呢。”

    李天水笑出声,才不管这些。

    梁巳碰碰他,“闷骚货,你来就是为我跳一段舞和表白?”

    “嗯哼,不可以?”

    “我也爱你。”梁巳仰头望着他,也报以同样的诚恳和郑重。

    前面的广场舞结束了, 熙熙攘攘地人群结伴离去。李天水眼梢发红地回她,“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也爱这么平凡普通的我。”李天水。

    梁巳笑他,“傻样儿。”完望向人群,漫不经心地又:“你一点都不普通,你是我很珍惜也很珍贵的人。”

    “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浪漫的地方这些?”

    “不用啊,这里就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