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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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了,梁明月拢紧了风衣,示意对面咖啡馆,“过去喝一杯?”

    李天水点头,“行。”

    俩人一前一后,梁明月穿惯了高跟鞋,步伐大,也迈得稳,一脚下去踩了块活动的花砖,里面污水溅出来,直直射在紧随其后的李天水身上。

    梁明月想笑,又不好笑,下车没挎包,也没拿纸。正要去买,李天水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半蹲下擦着裤子:“梁巳穿不了高跟鞋。”

    “嗯,她穿不惯。”梁明月附和。

    李天水擦好,把纸扔垃圾箱,俩人阔步进了咖啡馆。

    梁明月脱了风衣,落座问,“喝什么?”

    “你推荐吧。”李天水:“我不太懂咖啡。”

    梁明月点了两杯咖啡,一杯温水,随后交叉着双腿,靠在椅背上看他,“平常约会也不喝?”

    “不怎么来咖啡馆。”李天水。

    梁明月点头,“你们平常都怎么消遣?”

    “在公寓里看书看电影聊天煮饭,然后下楼散步。”

    “不无聊?”

    “不无聊。”

    梁明月喝了口温水,入主题,“梁巳你算做浴柜?”

    “有计划。”

    “这一行已经是夕阳产业了。”梁明月:“这些年新开的洁具厂都不行,也陆陆续续倒了不少。”

    “有单做的都是我们这些有根基的老厂,后起之秀寥寥。而且前期投入太大,全套设备下来不一笔钱。”

    “我了解。”李天水明白她是善意提醒,承情道:“设备上我没算买全新的。如今很多产业都已经是日落黄昏,我知道,路很难,可我还是想试试。”

    梁明月没再,转了话题,“梁巳经常在我面前夸你。”

    李天水一张谈正事的脸,瞬间柔和,“她想要你们认可我。她也经常在我面前夸你们,她好爱你们。”

    梁明月点头,“我以为她会吐槽我。”

    “她会放大一个人的优点,把他身上的五分好夸出十分来。”李天水柔柔地:“因为她经历过黑暗,所以她渴望阳光,也懂阳光的可贵。”着就笑出声,看向梁明月,“她也很神经质,正吃着饭会给你表演一段 rap,也是个破坏气氛高手,我想浪漫一回煮烛光晚餐,她我的红蜡烛像给先人上坟……”着就笑场,有点不下去。

    梁明月看着他,也没接话。

    李天水感觉她有兴趣听,又:“她也是个赖皮狗,没有她赖不掉的事儿。而且玩游戏她回回作弊。她也不爱收拾房间,有点邋遢。她也整天嘴上减肥,可背后像只老鼠,躲在暗处偷吃。她也有点情绪化,难过就难过,但瞬间又能破涕为笑。她性格也非常复杂,有理性有感性有飒爽有柔情,共情能力也非常强……”他着着就没再了,临了总结了句:“她骨子里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梁明月量他,同他接触了一两个月没发现他有什么人格魅力,但从他这番话的表情,好像感觉出了一点。

    俩人静坐了半晌,梁明月当机立断做了决定,朝他开出条件,如果他能帮忙监工,她会照常付薪水,而且也会让他去工厂的浴柜车间里、跟着厂长宋克明学习各方面经验。

    李天水很惊讶,梁明月看他,“你心里也别不舒坦,当一个人没钱没能力的时候,因为自尊和面子去拒绝能够帮到他的人,这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我只是为我妹给你提供一个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全靠你自己。我丝毫不怕你会成为我的竞争对手,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做到跟梁实卫浴平起平坐,我真心为你喝彩。”

    半天,李天水诚恳道:“谢谢。我会认真考虑。”

    梁明月点头,“你开车了吗?”

    “开了。”

    “行,你考虑清楚再。”梁明月起身付账。

    “明月姐,我来吧。”李天水阻止。

    “行。我先走了。”梁明月穿好风衣,大刀阔斧地朝车位去。

    ——

    梁明月到家,整个别墅灯火通明,入库口被一辆越野车斜挡着。她停车下去看车牌,越野车是姨儿子的,她看眼时间,十一点了。

    屋门敞开着,门口一双陌生女士鞋被随手撂在一处。屋里一股子酒味、和穿着睡衣站着的人,唯一坐着的是姨的儿媳。

    “怎么回事?”梁明月问。

    姨儿媳扭头,带有醉意地:“明月回来了。”

    梁明月点头,脱着风衣喊了声,“表嫂。”

    “明月坐。”表嫂起身,“大家都坐,站着怪不好意思,我也不出来。”

    表哥搀着她胳膊,声着,“回家回家回家……”

    表嫂胳膊一甩,自己也趔趄一下,随后坐下道:“坐坐,都坐,妈你也坐。”

    “幺儿,去给你表嫂再倒一杯茶……”

    “姨夫不用客气,我不喝茶,我清醒得很。”表嫂指着餐桌对面椅子,“明月你坐这儿。”

    梁明月不明就里,过去坐下。

    表嫂先看向姨,“妈,我有当面对你不敬,或发生过口角矛盾吗?”

    姨想拉她,“有啥事回家……”

    “我不回家,我就想在这儿。”表嫂看她,“妈,我有当面或出去埋怨过你不帮我带孩子吗?”

    “我也没你埋怨我……”

    “那问题来了,你要我跟你道歉,我道什么呢?我得知道哪错了吧?”

    “错在我错在我……”表哥劝她。

    “妈你听见了吧?你儿子的错!这是你儿子的错!”表嫂铿锵有力地:“我花钱请保姆不放心,我亲自在家带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我从未张口攀过要您帮忙带!您动辄发我鸡汤视频,女性该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我烦!我朝你儿子抱怨几句不为过吧?”

    “我们是两口子,我心烦!我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抱怨几句,他转身把我的话添油加醋给你听,这是他作为丈夫和儿子的无能!”表嫂问她,“妈你没有朝我爸抱怨过你婆婆吗?我爸有把你的话添油加醋地转述给你婆婆吗?”

    “所以整件事错在你儿子,道歉也该是他!而且你以后尽量也不要再给我发女性该怎么样怎么样的视频,我爱怎样怎样!我全职带娃已经很焦虑了!”

    表嫂完歇了会儿,看向梁明月,“能帮我倒杯水吗?”

    梁明月倒了杯给她,她喝完:“谢谢。”接着:“我也是本科毕业的,我爸就是一位老师,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出门从未过婆家不是,也从未搬弄过是非!今天我一定要……”表嫂摸着心口,“我这里痛。”又摸胳膊,“我这里痛。”再摸腿,“我这里也痛。 我浑身都痛。”

    完顿了好一会,问梁明月,“财务部还是周姐她们几个吗?”

    “对。”梁明月看她,“你要想回来可以随时入职。”

    表嫂摇头,“暂时回不去了。我是一位母亲,我没有办法扔下我的两个孩子置气去工作,因为最终吃亏的还是我的孩子。”

    “没关系,等孩子都上学了再来。”完朝梁母道:“妈你们都去睡吧,我跟幺儿陪表嫂坐会。”

    “好,今晚就让你表嫂住楼上。”梁母朝表哥:“你也回去看孩子吧,让她们姊妹个话。”

    表哥离开,姨也被梁母拉走,梁巳忙着给她们烧茶。

    表嫂了个酒嗝,揉揉脸问:“我是不是很失态?”

    “有点。”

    “失态就失态吧。”表嫂不怎么在意,缓了情绪,同她聊,“明月你知道吗?这几年风向大变,把全职妈妈都踩到了脚底,贬得一文不值……我就奇怪,要不是生活所迫,有几个女人愿意当全职妈妈?难道都不懂当全职妈妈除了有风险,还有门槛?如果是有房贷车贷各种贷的家庭,她想当也当不了!”

    “我儿子班一共三位全职妈妈,不是一胎就是二胎,都是不放心请保姆,家里也没老人带,只能亲力亲为。每回班级只要有活动,那些忙工作的家长就会提议:让谁谁谁的妈妈来吧,她们没工作。可去他妈的吧!而且孩子只要有任何问题,学校先找妈,明明爸也在班群里!”

    “我去年发了一个帖,是作为一位妈妈,讲述我所遭遇的不公和处境。我想法很简单,无论是全职妈妈还是职场妈妈,我希望能得到一些社会上的关怀和理解。我还有还多很多女性,可能因为身体残疾或各种原因,不得已失去了劳动能力和独立的机会。我当一个社会容不下弱势群体,人人都会成为受害者,每个人都有生病和衰老的时候。我想表达的核心是,生活过着过着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了,不因为某一个具体的事件,我们只能在这样的状况下尽量去改变,把处境变得更好!哪怕我提前预知如今的局面,我也会毫不犹豫生下我的两个孩子。我作为一个妈妈,有权表达在这个处境下的感受。”

    “可你们知道点赞最高的是什么评论?是“你生,你活该!”是“女性地位的推动,自古以来靠的都是拥有话语权的独立女性,妈妈滚开!”更甚的是,还有人转发我的帖子,:这一个全职妈妈的悲惨命运,各位姐妹引以为戒!不婚不孕保平安!PS:她老公是死了吗?否则为什么不辞职?”

    “你们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是这些评论大都是年轻女性,有比这个更令人绝望更恐怖的事情吗?”

    表嫂完,沉默,梁巳拆开一盒酸奶给她,什么也安慰不了。

    ——

    隔天一早表嫂就起了,借了梁明月的衣服,脸上上了得体的妆,在餐桌上笑了几句,踩着高跟鞋就去学校门口值日了。学校每周各班家长轮值,站校门口迎接孩子上学。

    餐桌上梁母问姨,平常表哥在家都干什么?

    “他也照看孩子也帮忙做家务的,只是男人心粗,我儿媳这人又讲究,对他干得啥活都不满意。”

    “俩孩子也是够头疼的。”梁母应了句。

    “诶姐你,她昨晚上是不是装的?都醉成那样儿,今儿就跟没事人一样,挎挎挎地就去学校了?”

    “你自己想。”梁母心事重重地:“年轻人压力大,尽量体恤吧。老二家的三儿媳,不就是诊断出了抑郁症。老二让她辞职休息一段,北京开销那么大,她哪敢辞职?”着没了胃口,去后院看她的花,没一会折回来,朝着楼上梳妆扮的姐妹喊,“穿厚点,外头风大。”

    梁巳正在吸肚子,努力穿去年的一条裤子,等勉强拉了拉链,有一圈肚腩撅了出来,她安慰自己,上衣宽松,看不出来。”

    随后比划着手指下楼,咬牙切齿地唱着 rap:老子今天不上班,爽翻巴适的板,明天老子也不上班,想咋懒俺就咋懒,后天老子也不上班,不上班呀不上班,天天老子都不上班……歌曲:谢帝《老子明天不上班》”没唱完,遭了一顿,梁巳摸着后脑勺回头,“我唱歌碍你啥事了?”

    “跑调。”梁明月拎着包出门。

    梁巳气不过,紧跟出去,朝着她驾驶座车窗比划,“老子今天不上班,天天老子都不上班……”等梁明月降下车窗,她早跑了。

    但她能清楚地听见,梁明月骂她了句:毛病。随后车屁股撅出去,一顿,轰上油门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