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冬至那一天李天水早早就来了,因为梁巳有提前交待,他买了卫生间的老年人扶手,坐便器旁安装了两个,淋浴间安装了两个。家里早就安装,一直没空、一直没空。
梁父嫌不得劲,哪有第一回上门就让人干活的道理。姨则趣,“新女婿嘛,不得好好表现表现。你忘你自个了,第一回来我家就上房补瓦片。”
梁母嫌哪都有她,撵她,”你到底啥时候才离?离了就从我们家回去。”
“谁稀罕住你们家。你那俩闺女猴精,一个个把我当保姆使。”
那俩人吃完饺子就跟梁明月走了,去参加什么省里的年会。姨收拾着餐厅:“这伙还行,怪稳当,是个实在人。”
梁父很满意,“像我一样踏实,是个过日子的人。”
姨笑他,“姐夫,你真是捡着机会都往自个脸上贴花。”
梁母坐沙发上剪窗花,:“昨儿明月去我屋了。”
“咋了?”
“她嫌家里吵,回头等幺儿结婚了,让他们搬出去住。她会一直住家里陪我们。”
姨愣了下,半天:“看不出来,明月也怪懂事。”接着又问:“你没跟幺儿提要他们婚后住过来吧?”
“没提。”梁母。
“我就不成,不得劲。”梁父喝着药,接话,“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很无奈的一句话,搁谁身上都一样。”
“老四,你记得咱爹那会吗?”梁母回头问姨。
“咋不记得,整整躺了十五个月,身上都烂完了。”姨忙着手上的活,“那时候咱们姊妹四个也嫌弃,你推我去伺候,我推你去伺候。二姐最精,每回轮到她伺候,她就家里孩子多,非往后拖两天。”
“那时候我就想开了,咱们姊妹各个都这样,将来轮自个躺床上了,还能指望儿女多孝顺?不是我看自己的儿子,他最多孝顺一个月,上俩月他就烦了。”
“趁现在胳膊腿怪麻利,痛痛快快地活,将来真躺床上了,就接受命运吧。能去好养老院去就好养老院,能请护工就请护工。”姨看他们,“反正你们两口子不用操心,有钱就能舒坦。将来请护工也是最好的护工。”
“我也行。我偷偷攒了笔养老钱。”姨长吁口气,“二姐三姐就不好了,所有的钱都掏空给了儿女,将来真病了,看吧,指不定多遭罪呢。”
姨完,各自唏嘘,谁也没再接话。好半天,梁母缓缓地:“我跟明月了,回头她们姐妹想住哪住哪儿,每周能回来聚一次就行。县城就这么点大,能远到哪儿去。”
“这样好。”梁父附和。
“昨天幺儿跟我商量,想把前面一期的房子给装了,回头当他们婚房。”梁母斟酌着:“她李家孩子想办工厂,她想让他把买房钱攒着,回头用在办工厂上。”
“我倒觉得行!房子是幺儿的,左右吃不了亏。”梁父:“让那孩子办工厂,钱也能用在刀刃上。现在创业多难啊,能体恤就多体恤点吧。”
梁母没做声,剪好了个“福”字心地放一侧。
“这几年也怪难为你们,也都费了不少心。”姨忽然。
“有啥难为的。”梁母好笑。
“都不容易。那俩孩子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能成一家人更不容易。”姨:“原先你们家多静啊,这几年姐夫成了话痨,幺儿也成了话痨,都怪有心。”
——
梁明月带梁巳跟李天水去参加商会的年会,意在见世面。梁巳看她举止得体,谈吐大方,游刃有余地跟各个老总聊,心里直羡慕。那边宋克明过来,朝她道:“你跟梁明月,下午务必把文件签了。”
梁明月点头,“好。”
过了会,她把话传达给梁明月,梁明月回她,“你跟宋克明,文件签不了。”
梁明月点头,“好。”
随后她站去了一侧,看正跟他干爸聊天的李天水。他干爸有六十来岁,拍拍他肩,介绍了两个老总给他认识。李天水也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跟他们聊。
等聊完过来,李天水站她身侧,梁巳心累地:“他们俩又开始了。”
……
这几天梁明月跟宋克明闹矛盾,具体原因不明,但凡有需要他们双方沟通的事,梁明月就:你告诉宋克明,怎么样怎么样……
而宋克明收到信儿,松松领带,回她:你跟梁明月,我该午休了,睡醒了再。
梁明月得到信,她:这事急,让他立刻办了。
等她再去找宋克明,人家已经反锁上门午休了。回去她告知梁明月,还要挨一顿骂:这点事你都办不好?
俩人这边聊着,那边有企业人发言,梁明月作为女企业家,也被邀请上台发言。原本不该轮到她,是另一位年长的女企业家,对方年龄大了,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就举荐了梁明月。
梁巳看她姐站聚光灯下,光芒万丈,侃侃而谈,又骄傲又羡慕。她仰头看一侧的李天水,李天水也正看台上,察觉到她目光,回她,“你也很棒!”
梁巳笑笑,懒得理他。
结束后回去的路上,李天水坐宋克明的车,梁巳坐梁明月的车。梁明月问她,“宋克明怎么?”
梁巳赖心眼,学着宋克明的语气,“工厂又不是我的,你爱签不签!”
梁明月没再话,超了他车就离开。
后来俩人又是怎么恢复日常交流的,具体也不清楚。各自依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脸。
临年关,事多,梁巳没再跟着宋克明去浴柜车间了。马桶车间都不够她忙。这天中午忙完,她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缓解眼疲劳,天气极好,跟开春了似的。远处宋克明跟着李天水边走边聊,不知聊到什么,宋克明拍着李天水的肩大笑。难得见他个黑煞神也有放松的时候。
李天水习惯性地回头,朝她办公室窗口看了眼,继续跟宋克明聊。而半趴窗口的梁巳他:冻死你。
以前工作他都穿羽绒服,自从跟了宋克明一段后开始讲究,只穿大衣。宋克明从不穿羽绒服,不如大衣有气场。
在她暗中观察了一个多月,以为宋克明跟她姐真的只是工作关系时,她在一天深夜接到了周全的电话。周全抑扬顿挫地告诉她:你姐跟宋克明起来了!在厂区的停车场!俩人先是起争执,你姐穷凶极恶地骂人!宋克明直接上他的大越野,车头一调,用车屁股把你姐车给撞爆了!保安听见动静过去的时候,宋克明已经躺地上了!据确切消息!你姐把宋克明给骨折了!
梁巳听见这八卦的时候,她正跟李天水生气,一个时都没搭理他了。而李天水则躺在地毯上,两条腿正努力挤进一条秋裤裤管,嘴里话痨着,“是这样子穿吗?”
梁巳看书,没理他。
李天水把秋裤脱下来,裤管往手臂上套,“是这样子穿吗?”
见梁巳还是不理他,变着花样的穿,边穿边问,“难道是这样子穿?”
“是这样子穿吗?”
“这样子穿吗?”
“这样子穿?”
“这样子?”
等梁巳忍不住看他的时候,他正努力把头往秋裤裤管里套。梁巳过去扯掉,“都被你撑变形了。”
李天水一把抱住她,趴她身上哼哼唧唧,带有酒气地:“我们幺儿最心软了。”
“哎呀去洗澡啦。”梁巳烦得不行。
“不要。”
“你怎么这么邋遢?”
“因为我是邋遢鬼。”多么地理直气壮!
梁巳拽他去洗澡,李天水伸胳膊,“你要抱抱我,我才去。”
……
梁巳抱住他,心疼地问 :“今天很累吗?”
李天水趴她肩上,“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喝酒,但桌上有长辈敬酒……不过我每回只喝一杯,正在备孕,再喝老婆就生气啦……”
“我姐也喝了?”
“嗯,我们俩喝的一样多。”
梁巳没再话,拉他去洗澡。她心里清楚,只有企业足够大,足够有话语权的人才有拒酒的权利。普通企业出来应酬,避不了。只是如今梁明月能出面应酬的人,多少都是有点格局的,不怎么劝酒,点到为止。
而李天水如今也继承了她的衣钵,成了戏精。只要喝了酒回来,哪怕一杯啤酒,先瘫沙发上,“我醉了,醉的不省人事了。”如果是多喝了两杯,更是会想方设法要梁巳帮他洗澡。
洗完澡出来,梁巳要他坐在梳妆台前给他吹头发。她一点点吹得很慢,吹着着她姐个力大如牛的二百五,把宋克明给残了。半天不见回音,看梳妆镜,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动了。
近两个月他都很累,除了要往新疆组织货源,跟着宋克明学经验外,工厂年底琐事多,如果找不到贴己的人,梁明月也会要他帮忙去做。
而他也毫无怨言地去做,因为偶尔梁明月跟宋克明应酬,都会带上他,算是有意提携。
梁明月要他上床睡觉,他躺好:“我们把婚房买你们区吧,这样离你爸妈也近点。”
“你先睡,回头再。”梁巳拍他背。这事她心里有计划,只是还没机会。
“晚安。”李天水闭了眼。
梁巳调暗了床头灯,摸摸他脸,“晚安。”
李天水又忽然睁开了眼,拉过她手吻吻手腕,笑着:“我爱你。”
“我也爱你。”梁巳笑着回他。
李天水还在轻声地呢喃,晚上在街头只要抬头看,看每一栋栋住宅楼里亮起的一盏盏灯,心里就踏实到不行。完也不等梁巳回答,闭上眼安心地睡去。
——
工厂是在年、腊月二十三那天停产放假的。原计划是二十六,但工人各个在车间不好好干活,光听谁家都置办了啥啥啥,慌着办年货。索性梁明月提早停工,你们爱嘛嘛去。
这一天下起了入冬来的第二场雪,姨很有仪式感,在厨房切羊肉卷,张罗晚上的年夜饭。梁明月早上七点就醒了,跟着姨学煲骨头汤,送去给因为胳膊被摔骨折,没脸回家过年,而住在酒店里的宋克明。
不是她想煮,而是宋克明讹……不能算讹吧,想想看、你把人残了,难道不该煲汤慰问吗?而且这事被快嘴快舌的梁巳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父母。梁父脸色都变了,千万可不敢再传出去,有暴力倾向的女人再有钱,也不好嫁吧!当年梁明月前夫养三,她可是徒手把前夫到脑震荡!都惊动了 120 和 110!
梁明月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楼上转转,后院转转。不时站屋里拉拉筋骨,扎扎马步,看那架势……是算要把忘得差不多的武术捡回来。
梁巳则是在被窝咕哝到十点,才慢吞吞地起床。下楼就听见梁母在读报,哪哪哪有个谁谁谁,因为失手死人,判了多少多少年,出来头发都白完了。梁父在一侧附和,右手骨折的重要性。
梁明月稳扎马步,毫无悔意,置身事外地:“他是个左撇子。右胳膊骨折不影响工作。”
“看你的多轻巧,至少也得养仨月。”姨接她话,“你们这厂长也怪好话。要我早撂杆子不干了。”
“我们有劳务合同,三年,他不敢撂。”梁明月平静地。
姨见梁巳扒冰箱,她们,“看你们姐妹俩多享福,黑睡大明起,啥也不用干!”
梁巳合了冰箱门,看眼后院的雪,过去踩一脚,见还是刚埋住鞋底,没啥兴趣地回了客厅,整个人往沙发上一瘫,“姨,中午吃啥?”
姨她脸前经过,“脸都吃成盆了,还吃!”
正看电视的梁父接话,“脸圆好,看着吉祥。”
……
梁巳身上的起床气还没过,捏捏脸,不接他们话,就懒懒地卧在沙发里。梁父看她没什么精神头,问她,“是不是感冒了?昨天就听见你咳。”完也不管她有没有感冒,先给她冲一杯板蓝根。
“……我没有感冒,我就是不想话,想安静会而已。”梁巳无语。
梁父可不管,“你先把板蓝根喝了再,有病治病,没病防病。”
梁母从厨房坐过来,晚上让李天水过来吃饭,平日他来别墅不是干这活儿,就是干那活儿。
梁父也附和,让宋克明也来,毕竟自己闺女了人,请来家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这话梁明月并没听见,她正双手环胸地在厨房跟姨谈事,她目前闲着也没事儿,不如给她们家当全职保姆,平常就煮煮饭,收拾收拾房间,工作轻松自由,厨房有洗碗机,拖扫地有机器人。
姨嫌她话太球直白,怼她,“这么轻松自由你咋不干?看你的多轻巧,好像一个洗碗机就能解决厨房……”
“月薪八千。”梁明月简单利落地。
……
姨声音明显弱了,但还在挣扎,厨房的善后工作最琐碎,又是清理料理台,又是油烟机……
“月薪一万。”
……
梁巳正背着梁明月偷偷跟宋克明发微信,代表父母和全家人,诚挚地邀请他晚上来吃涮肉。刚发完,厨房就传出姨魔性地笑声。接着梁明月阔步上楼,换衣服去给宋克明送骨头汤。
梁父在看谍战片,梁母日本鬼子有啥好看的, 想要看爱情片。梁父爱情片都是骗人的,都是泡沫,经不起戳。完拉着老嗓子唱起了流行曲:全都是泡沫,一碰就破……”
梁巳坐在他们身边,给李天水发微信,要他晚上过来吃饭。随后放了手机,捧起桌上的板蓝根杯子,口口地啜。
梁母指着落地窗,喊她,“幺儿你看。”
梁巳看过去。
“雪飘大了。”梁母:“还是北方的冬天最喜人,浪漫。”
母女俩坐在暖和的室内,一起看窗外的大雪。电视里是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厨房里是姨剁排骨的声音,梁巳忽然间感动到无以复加,她瞬间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梁母,先向她忏悔自己因年少无知犯下的种种错误,然后再向她诉这些年她又是多么地辛苦,她一直都在拼命地往前奔跑,一直都在拼命地往前奔跑……如果不跑,她害怕身后的影子会追上她,会吞噬她,最后会成为她。
而她看着母亲的侧脸,这些话全部烟消云散,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些曾经令她感到害怕和绝望的东西,也都已经过去了。
梁母察觉到她目光,笑她,“怎么了?”
“妈我爱你。”梁巳羞赧地。
“傻孩。”梁母拉过她手放在膝头,问她,“你想清楚了?”
梁巳郑重地点头,“无论将来结果怎么样,他创业成功还是失败,贫穷还是富有,我都不悔今天的决定。”
“不如意了就回来,我跟你爸你姐都在家。”梁母温声。
“好。”
母女俩在这边聊。梁父则一脸愁容地看梁明月拎上饭盒,哼着曲,阔步离开。
他愁有谁敢娶他恶名在外的大女儿哟! ——
腊月二十九——宜婚娶。
梁巳跟李天水决定在这一天领证,成为一对新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