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补课信息你也需要吗?”
在施念十六年的人生中,她最怕三件事。
第一件是逢年过节去亲戚家做客亲戚让她吃桃子啊葡萄啊这类滴汤儿的水果。她不是不爱吃,而是不想在别人家吃。因为她受不了吃完的果核果皮就摆她面前,然后看着残余的果肉一点点氧化干掉。这种衰败的过程令她浑身不自在。也不上为什么。
第二件是出门拎很重的包。这是被池萍搞出的阴影。她妈超级喜欢提东西,无论去哪里,都要背一个超大的单肩包,里面装一堆在施念看来到世界末日都不一定派上用场的东西,偏偏她妈觉得都有用。然后呢施念不舍得她妈拎,于是每次和池萍出门都变成她拎。自此她下定决心,如果以后自己长大了,成年了,可以谈恋爱了,一定要找一个出门只带钥匙钱包的男朋友。两人都空手,想拉哪只手就拉哪只手。渴了买水喝,饿了买饭吃,才不要带在包里。
第三件是当众出风头。无论是上课起来回答问题,竞选个什么职务,或是当众表演……她都会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
其实她学四年级之前还没这毛病。
四年级之前啊,她是大院儿最喜欢穿裙子的女孩子。幼儿园时贺然曾经当着所有大人的面宣布:“以后我要施念当我媳妇儿!” 大人都乐,施念却哭了,她并不是很想嫁给这个挂着青鼻涕,个子还没她高的幼儿园男生。
上学,她超爱举手回答问题,老师问个什么,她的手都要举到天花板上去。班级组织背诗大赛,她太积极了,记忆力又好,分数全她拿了,直接被老师限制回答次数,要给其他同学一点机会。她跳皮筋踢毽子都是最厉害的,分拨大家都想和她一拨儿。她还有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头发,每天让池萍梳到脑瓜顶,跑起步来甩啊甩,骄傲得很。
可是孩子的转变是很突然的。和大人不同,大人也许会因为日积月累的事情渐渐变得消沉,孩子则会在一夕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四年级重新评选班委,施念和另一个男孩子竞争学习委员。她势在必得,票数也比那个男孩子多。她站在台上神采奕奕地了好多,最后大声:“希望大家能够选我!” 大家在底下热烈鼓掌,贺然的屁股离开座位半站着,鼓得最起劲儿。
这时竞争的那个男孩子将手窝成喇叭,故意装的尖声细气,捏着鼻子了一句话:“可是她爸牌欠了几十万~”
大家掌声渐息,那个男生在逐渐安静的教室里又了一遍,声音清脆:“她家欠了几十万,她爸是赌徒~也能戴二道杠吗?”
刚才那遍因为教室嘈杂,没几个人听清。可是这遍全班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施念。整个班的孩子鸦雀无声,他们并不知道这确切地意味着什么,总之是不好的事就对了。
施念站在台上,那天因为要竞选班委,特地穿着最喜欢的裙子。裙子是白色的娃娃领,薄荷绿色的裙摆飘在膝盖上方。方头皮鞋配带花边的米色袜子。这一身儿是姥姥在外贸店买的,千禧年那会儿都要一百多块钱呢。她穿着它,主持过期末联欢晚会,还主持过校园才艺大赛。
听到这话,施念的嘴角从扬起到放下,只觉得脑袋被高高的马尾辫揪得好疼。她很想反驳,我爸才没有赌博,他也不是赌徒,他想给家里赚钱,结果被人下套了,骗了。但她的大脑里好像每周二下午的电视机,所有想好的自己当选后的场景,以及要的话最后都渐渐变成了雪花。所有的勇气和底气也都在那一瞬间远离了她。
放学,她一路沉默着回家的。贺然走她身后,也很沉默,难得不喊她屎撵儿了。
他揪她马尾,她没理他,默默将头发重新绑好。
他踩她鞋跟,她就蹲下默默将鞋穿好。
他拎她的书包带,她就任他拎,在这样的阻力下像蜗牛一样艰难的一步步往前走。
最后他开口喊她:“喂!别哭了!”
施念终于回应他。夕阳下,女孩子转身,泪光闪闪,最后又把眼泪全部憋回去:“我可没哭。”
男孩神色凛然:“明天我去把他揍一顿!”
她看他,贺然那会儿个子还没她高,他红领巾歪着,嘴角还挂着中午吃红烧鸡腿留下的酱。施念嘶嘶地抽了一会儿鼻子,声音变得好细:“你还是先把自己管好吧。”
虽然她很烦他,可他好不容易选上的体育委员,两道杠呢,别因为架丢了。
回到家,池萍在厨房里炒菜,其实她在楼下就闻到了,青椒炒肉丝。池萍举着锅铲回头问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
她拎着书包站厨房门口,嘴紧紧闭着,努了几下,最后实在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后来她妈她爸直接去找了班主任和校长。她当时坐在办公室,看施学进高声粗气地据理力争,她从没见过她爸那么生气。她爸最后,不要以为谁都能欺负到我家头上的!那个男孩子和她道歉,她一声不吭。校长拍拍她头顶,她抬头看校长,看班主任,看池萍,看施学进。最后抿抿唇:好。
才没有好呢。
施念一日一日地沉默下去。她不断地回想那一天在校长办公室的场景,每一个大人脸上的神情,每次回想,都能体会出新的一些东西。
她变成了内向的女孩子。很乖,超级乖。乖到在任何场合都没有任何存在感。她害怕别人注意她,讨论她,知晓所有她的底细。她的朋友圈子缩成了大院儿这帮孩。不想再结识新的朋友。
这种害怕倒不是出于自卑还是什么,坦白,池萍已经拼尽全力维系这个家了,生怕施念感受到生活发生变化。面包依旧一周买一次好利来,别的孩子买的香喷喷子弹头铅笔施念也都有,包书皮也买最贵的那种亮面卡通书皮……可是十岁那会儿的施念却慢慢意识到,即使是父母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大人才不是神通广大,大人也超级脆弱的。她在外面受了委屈,池萍比她还难受,而她能做的,反而是反过来照顾他们的感情。
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可以回家找家长。可是家长在外面受了委屈,要去找谁呢?
上了初中,她什么班委都没选上。池萍很疑惑,你成绩不错啊,班主任不喜欢你吗?同学不喜欢你吗?她则假装很骄傲,才没呢,班主任让我当眼保健操检查员!
眼保健操检查员,是她初中当过唯一且最大的官儿,当的很认真,虽然只当了一年。
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开始喜欢那种半长不短的头发。及腰的黑发剪得将将过肩膀。池萍,头发剪短多可惜,施念,太长了发梢会分叉。而且会吸收我大脑的营养,做题都做不出来。
马尾也从脑瓜顶降到了后脑勺中间。姥姥,这样多不精神,孩子就是要有朝气。施念,梳得太高了头皮疼。发际线还会往后移,以后跟我姥爷似的。
她的裙子全被叠到了衣柜最上一层,夏天只愿意穿长款校服。周末补课也穿校服,长袖长裤遮得严严实实,就是不穿自己的衣服。贺然,你穿这样丑死了。她瞪他。他改口,我的是衣服丑,你人还是挺好看的。
*
下操后上课前,很多同学还留在操场上,男生抓紧时间会儿球,女生一簇一簇地聊天散步。
文斯斯和许沐子在台子底下等施念。两人揣着手笑意盎然,施念一看那笑容就知道她们俩要找她讨论什么。她从高高的领操台跳下去,比了个 no 的手势:“不要和我提 y 开头的那个人,我现在完全没心情。”
她刚在台子上度过了她人生最艰难的十分钟。
上台前,施斐和贺然安慰她,没事,台子上站两排,到时你就站我俩后面儿,我们给你挡着。结果她被体育老师看见。体育老师是染了一头红头发的谢老师,谢老师拉住施念:诶,今天竟然有女生啊。得,姑娘形象不错,你站领操台正中央吧!
然后她就站在了第一排,正中央,面对着全体高一年级,做了两遍第八套广播体操。
这还不是最关键。最关键是她面冲着的一班,排头罗子涵在做踢腿运动的时候直接被后面儿的张达踹了一脚,非常浮夸地踉跄了几步。恰巧被她看见了全过程。
她在心里和自己,施念,这有什么好笑的?一点也不好笑,不许笑!不、许、笑!
可是好好笑。
主要是罗子涵还往后飞踹了一脚,张达猛地避开,那脚踹在了前来视察的年级组长鄂有乾身上。蓝色卡其布裤子上立马一个大鞋印儿。
她深呼吸,不可以笑,真的好无聊,一点不好笑啊你为什么要笑呢?
她的肩膀艰难地耸动着,嘴唇紧抿,整张脸露出那种痛苦的笑容。在生生硬憋。
这时一班女生排头谈君子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靠,这简直犯了憋笑的大忌。憋笑的时候就怕有人突然开始笑。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施念鼻孔里的纸团“啵”地一声被她喘的粗气喷了出去。她皱着眉头用胸腔在笑。整个人都因为控制不住的笑在抖。
不可以再看了,听见没,好,现在把你的视线上移。平复你的心情。深呼吸——
施念只觉得自己的腹部酸痛,憋到极限,一直在以微弱的振幅快速的频率抖动。她开始望天。一行热泪竟然被逼了出来。
这时她听见台下的男生:“咦,你们看,领操员怎么在翻白眼儿。”
施念此时给许沐子和文斯斯讲刚才台上发生的事。许沐子和文斯斯一脸冷漠地听完:“不好笑啊,我发现你笑点好低。”
施念茫然:“这不好笑吗?你们实话!” 她还给她俩比划那个鞋印儿:“有这么大!”
“不好笑啊就。”
“好吧。” 她不服气:“那是你们没看见,光听我,没法感受有多好笑。”
文斯斯干笑两声:“哈哈哈,这下行了吧。”
“你好敷衍。你们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听我话!”
“是啊,我们在看昌缨球。郁谋也在诶,快看!”
*
这一天施念的情绪起伏是这样的,每当她意识到郁谋就坐在她后面时,她都能立马想起今早上操时的尴尬。这两件事完全不搭噶。非要的话,一件令她紧张的事情,被另一件尴尬的事情支配了。所以她完全不紧张。甚至忘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
最后一节自习课时,唐华进来发通知。
条儿裁好,一张张发下去。班主任:“这是周末补习班报名通知。声明啊,这不是咱们学校办的,和咱学校没关系,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些信息。同学们自愿参加,自愿参加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
条儿传到施念这边,她就没往下传,自觉把多余出来的通知塞桌斗里以备草稿纸。
她看那通知,语文数学英语,每科占一个周末半天。看完就给夹记事本里了。然后翻开练习册开始写数学卷子。
过了一会儿,后背被一根圆珠笔的盖子捅了一下。
“吧嗒”。
她惊得弹起来。回头看,看见郁谋的手臂搭在桌面,手里转着根儿圆珠笔。态度看似闲适,其实是摆好表情等了好半天。等半天都没见前面转身。男生长腿长脚,感觉不是他在坐椅子,而是椅子在坐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传过来了。” 他。
“噢!噢噢!” 她这才想起身后还这么一尊佛。她满脸通红,翻课桌找通知,假装自己不是忘记,找补道:“通知是补课信息,你这样的人也需要吗?”
郁谋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毛,没话。
施念把余下的通知奉到他跟前,他缓缓伸手接过,然后看都没看就给原封不动塞桌斗里了。
郁谋旁边的贺然正侧头假寐,伏案笑得肩膀耸动,学她声音:“嗷~嗷嗷~施念你是大猩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