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萍请不下假。去杭州的软卧票买了，最后决定是派施学进送施念去学校。在杭州盘桓两日，帮闺女把该买的日用品买好，在宿舍安顿好，再回来。

    赶巧施念的生日在临走前的倒数第二天，晚上池萍给她煮了碗长寿面。

    母女俩坐在方桌前吃晚饭。一旁开着电视，自施念高考完以后，在看电视这件事上池萍彻底放开。

    “妈咱把电视关了吧，其实咱们也都不看，开着怪吵的。” 施念。

    “开着呗，我得提前习惯你走了以后的晚上。” 妈妈用湿纸巾擦着桌面上的菜汤，道。

    几根面条停在嘴边，施念心里怪难受的。她妈其实很少这样的话，从来都是独立又自强，挂在嘴边的都是“靠别人靠不住，还是要靠自己”这样的话。

    池萍看了一眼女儿，看她眼眶红了，立马转身把湿纸巾扔到垃圾桶，转回来笑着：“哎你可别。过生日哭什么？妈就是随便一，你怎么还当真了？”

    施念把吃到一半的面条吸溜进去，道：“本来就是啊。书上所有的玩笑话都有认真的成分。”

    池萍又抽出一张湿纸巾开始擦桌子。她每次不等人家吃完就开始收拾。可此时桌面很干净，没什么要擦的。她低头逮着一个地方使力气，好像那里有块顽固油渍：“所以这人啊都是贱骨头，我一想到你去外地了，我这一下子没了服务对象，确实还有点不太习惯。”

    “当初就你爸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不好。这个念字，起了以后你因此老做梦，孩子想法特多；还有就是，施念施念，总要人念着你，欠你似的。你看人许沐子爸妈多会起名，水木沐，有水有木，所以能长大高个儿。你也应该改名，改成施沐子，之类的！”

    施念声音变得很细：“那当初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啊？”

    池萍还在擦桌子：“嗨。我生你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快生那会儿你爸跟着你大伯去外地。你爸知道以后往回赶，心里急得不行，坐火车梦了一路的生孩子。然后就给你起名‘念’，意思就是你爸惦记着咱俩呗！你恶心不？”

    施念点头：“是有点肉麻。”

    池萍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笑道：“你时候可不喜欢你的名字了。你觉得人家文斯斯的名字好听，像公主，天天喊着要和人家换名字。”

    “起名字来，我这名字也起得不好。你姥姥好歹文化人，怎么给我起个萍呢，太俗了。儿我就不喜欢，长大以后更不喜欢。人家问我什么‘萍’？我萍水相逢的萍，从来不浮萍的萍，寓意不好。浮萍太苦了，还是池子里的浮萍，一辈子困在这儿，飘在水上还没根。这不跟我的命运差不多么，妈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儿的。”

    施念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看妈妈，眼睛眨巴眨巴，泛起泪光：“妈，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啊，我就那么一，并不是因为你妈怎么怎么……不过话回来，最近妈觉得特别轻松，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想到你十八了，成年了，也考上了好大学，至少现在把你扔大街上饿不死你，你能找份工作喂饱自己。妈真的特别欣慰，革命工作圆满！”

    “你不知道你时候，你爸刚赔钱那会儿，我和你爸闹离婚。那时我也才、才三十多岁。你舅姥爷那边的亲戚都劝我再找，然后把你给你爸。反正你大伯有钱啊，不会见死不救，肯定也不会亏到你。我从来没动摇过。”

    “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有次我下班回来，你来给我开门，好哦你，也就比门把手高一点，门还没开呢你就隔着防盗门大声喊妈妈！我去哪儿你跟到哪儿，我做菜你偏要在边上坐着。我油烟大不大，轰你去客厅。你呢，乖乖坐一边，还要伸手拉住我的围裙，好像怕我不要你似的。当时我就想啊，我的念念这么，如果丢给施学进，或是扔到你大伯家去，指不定要多委屈呢。所以我一定要留你在身边，不能给你提供多好的生长环境，至少能给你来自妈妈的保护和爱。让你踏踏实实地长大成人。”

    “你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你可能不懂妈妈现在这份如释重负的心情。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年三天两头找中医看病，今天左脸神经性跳，明天胃疼，后天总嗝，一查是反流性食管炎……毛病不断。中医我实际上是心火旺，就是急的，操心，紧张。同事也老笑我，我就是自己吓自己，很多病都是吓出来的。还劝我别操太多心。可我能不操心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比所有人都更怕死。每次单位组织体检我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然后出结果前又是最担心的那一个。我太怕了，我怕我死了，你就一个人了。我替你爸还一部分债，很多人不理解。实际呢，我才没那么高尚，我想的是，父母这辈的事就止于此吧，可千万别让我闺女承担。”

    “哎呀，你怎么哭了。” 池萍下意识就把手里的湿纸巾递过去，递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在旁边抽了张纸给施念：“以后念念就是大人了。大人可要坚强些啊，不可以老哭。”

    施念无声地掉眼泪，鼻子那里堵着：“我就哭，因为我永远都是妈妈的孩。”

    “那妈妈老了怎么办？”

    “妈妈不会老，我妈妈会活到两百岁！”

    “人总会老的，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以后你也可能当妈妈，如果你有了孩，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依赖我了。到时候我死了，你也不会那么难过。人们互为依靠，如果你是别人的大树，你自然就会坚强。”

    池萍叹了口气，“最近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是因为我一直在考虑找个伴儿的事。年轻时觉得一个人没什么，现在一想到你不在身边，终归会有点孤单。也不一定结婚，相亲看看，到我这个年纪就不追求婚姻了。只求一个陪伴。万一有什么事，有什么病，需要住院啊，还能照应着。”

    “那我想妈妈找很帅的。” 施念擤鼻涕，认认真真。

    “帅能当饭吃？像你爸那样的？是帅，但是不靠谱啊，你爷爷还在时仗着家里条件还可以，成天游手好闲二世祖。出点事后就一蹶不振。对我也算好，但实际上呢，不能担负家庭责任。所以我现在啊，找人找看得顺眼的就行。首先要找靠谱稳重的，人品过关的。满口谎言的不能找。妈妈的这个对你也适用，你听到没。找对象要找诚实靠谱的，上进最好；不上进的话，踏实的也行。”

    施念问：“那要是又帅、又靠谱、又上进、又优秀、又温柔、又诚实的呢。”

    池萍莞尔：“你郁爷爷家的孙子么？”

    施念呆住，下意识装傻，抠脑门：“郁爷爷的孙子……叫什么来着？我俩不熟。”

    妈妈攥着湿纸团：“别装了。妈又不傻。”

    “……”

    “我是你妈，我能不知道么？什么事情瞒得过我的眼睛，我也是过来人啊。高中时就看你有那么个苗头，后来发现你们俩好像也没有早恋那么严重，于是就留着心暗暗观察，没戳破。孩子嘛，有点朦胧情思很正常，青春期发育，妈学医的，懂得的。再了，谁上学时没有喜欢过男生女生呢？你妈我上学时还暗恋同桌呢！把握住度就行。”

    “哦。”

    “据我观察，郁谋这伙子是很好。远远见到，白白净净礼貌温和。他多高啊？妈喜欢你找 180 以上的。”

    “他、他高一就有 184 呢！现在应该更高了，187？我猜的！”

    “哎，那个子太高也不行。”

    “……” 施念歪头问，腿在椅子下一摆一摆：“妈，那你觉得他帅不帅呀？我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他的长相！”

    “大人眼里的帅和你们孩子不一样。我认为，这个伙子主要是长相很英气。我不喜欢那种大双眼皮的男生长相，郁谋这个男孩儿的眼睛就刚刚好，属于妈欣赏的那种。而且有教养，温文尔雅，就很好。”

    施念猛点头，指着鼻梁：“那你有没有发现他鼻子好高，有这么这么高！对呢，眼睛也好看！”

    池萍问：“我听他舅舅在美国。以后他是不是也要出国？有没有想过你俩以后，还是你只是想先谈谈恋爱？”

    施念道：“他他以后肯定回来的。”

    妈妈点头：“去几年啊？像他那么优秀，要是搞学术的话，那研究生加上博士，博士毕业再几年博后，不定还要在那边工作一两年。怎么也要 7、8 年吧。你俩大学本科就开始异地，之后再异国……”

    施念：“会用那么长时间吗？”

    “我瞎的。只不过他他会回来，人的想法啊际遇啊都是在不断变化的。这也无从保证嘛。和你，妈单位就有研究生姑娘和男朋友谈，从高中毕业谈到对方博士毕业，之后一个不愿出国，一个不愿回来，拖了好久最后不了了之的。”

    施念重重的：“他肯定要回来报效祖国的。再了，我也可以申请到美国读研究生啊。”

    池萍叹气：“你想出去读书，我如果有能力，肯定全力支持的。不过咱家这条件你也清楚，我赚多少钱，银行存折里一共多少钱，还有多少钱要还，我都从来不瞒你。咱们家到底不能和你大伯家、文斯斯家比，送出去就送出去，掏几十万就掏几十万，给中介十万块就给中介十万块……如果你出国，一年要十几二十万的话，妈真的没有那个实力。这个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是咱家能不能的问题。客观局限，提前给你好预防针。”

    施念毫不在意，信心满满：“我知道的。我也成年了嘛，不能总问家里要钱。最近我上网查过了，国外大学基本都提供全额奖学金，我如果能申请到，就不需要你花钱。如果用的省一些，那我还能攒下钱来呢！”

    池萍道：“妈不是要和你划清界限。我就你一个闺女，我的也都是你的。只是希望你能做好两手准备，既要乐观，也要想好万一事情不如你预想中的，你该怎么办？就最坏的情况，你能等，那你问郁谋能等吗？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时间，两个人一直相隔那么远，难保人不会改变想法。真的，这是妈在和你谈人性。不能太理想主义。”

    施念有点被击到。虽然知道母亲的是事实，可到底还是绷不住，觉得池萍在给她泄气，于是她带着点赌气性质：“那如果我不能出去，就不在一块儿了呗。我不耽误他，他也不耽误我。我很豁达！”

    妈妈无奈地笑：“气话，对不对？”

    施念的一颗泪珠又滑下来，她默默点头，抹掉眼泪：“我是很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的，因为我真的特别喜欢他。所以你的那些我不爱听。听了很难受。”

    池萍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妈妈和你对不起。不该这么早击你。孩子有理想有冲劲是好事。或许我也是出于私心吧。我……唉。”

    “我当然知道做父母的要学会放手，不能一直把孩子拴在身边，可是我也很想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是会害怕的，怕你不回来。怕你有了男朋友，就不和妈妈这么亲了。也怕你在追逐的过程中迷失自己，不开心，只是为了追随而追随……人总是要先实现自我的。这些都是站在我的角度会担心的事情啊。”

    施念继续擦着泪点头：“我知道。我有了男朋友也不会丢下你的。如果我出国了，我就天天给你电话。我也不会不回来。我向你保证，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人。”

    “我可不需要这样的保证。父母对孩子的爱从来都不是对等的，我只希望你好，不苛求你也如我待你这般待我。当然，如果你也同样爱我，那是我的幸运。”

    ……

    吃完饭，两人去到床上盘腿坐着。

    池萍有个灰色麻制的化妆包。她能攒东西，总是攒着七八支别人送的口红不用，每周都会把它们拿出来，在床上摆成一排，挨个旋起闻闻，然后再收回去。

    施念最喜欢和妈妈做这样的事了。她也阅兵一样看那些口红，很喜欢这种感觉，好看精致的东西有很多，心里很满足。

    口红是妈妈的大学学妹送的。学妹毕业后嫁了个澳洲老板，每次回国都会给池萍带点化妆品，雅诗兰黛，兰蔻什么的。

    这天池萍让施念伸出手，拿起口红挨个在她胳膊上涂一道子，最后选了一个很青春的颜色递给施念：“喏，这个你带去杭州吧。女孩子学着自己扮扮，马上大学生了。”

    施念玩了会儿口红的磁吸盖，听“哒”“哒”的声音，然后轻轻摸了摸口红的商标，最后仔细怀揣着口红大声宣布：“妈！以后我赚钱要送你意大利订制的皮手套！”

    池萍轻笑：“你赚钱要等到什么时候呦，刚还要出国呢。真要赚钱了，就自己好好攒着吧，不用给我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