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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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试结果出来这天是个周五。本来公布一下的事,公布完的中午,施念还特意被系主任找去聊。

    聊了好久,施念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看见丁瞬给她发信息。她在一楼等她,给她买了饭,5 块 5 的炒面,钱记得还给她。

    两人并排走出教学楼,施念突然看着前方:“下午我想翘课回家。”

    丁瞬问:“你家不是在彤城么?回哪个家?”

    施念:“就是回那个家。我要去买火车票,买最近一趟车,回家过周末。我想妈妈了。” 她接过丁包好的炒面,低头道:“这个我路上吃,谢谢你。”

    丁瞬拉住她:“我没去过你老家呢,要不我陪你一起回去吧?下午的课翘了就翘了,反正这课教授也不点名。”

    施念摇头:“下次吧。这次我想一个人回去。下次我带你去我家玩,我到做到,一定好好招待你……但这次不行。”

    施念回寝室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出门时丁还叫住她,施念反应有点呆滞,被叫了名字,过几秒才转头回:嗯?

    丁看看她:“你记得学生卡买票折啊,你学生卡带了没?”

    施念点头,了声下周见。

    *

    晚上八点多,施念开门锁把客厅的池萍吓了一大跳。她哒哒跑过来叫着:“学进吗?”

    施念进门换拖鞋,狐疑地问:“妈,是我。你叫我爸干嘛?我爸又不会这个点儿来。”

    池萍就跟不认识她一样,上下量:“你怎么回来了?” 随后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闺女?”

    施念去厨房开冰箱:“突然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我周日就回去。”

    池萍跟在她身后,帮她顺了顺头发:“别跟你妈肉麻,吓死个人。不年不节的突然回家……干嘛啊你。”

    施念看到冰箱里有碗红烧排骨,指了指:“妈,你自己都学会炖排骨了?我尝尝,我饿死了。”

    池萍哎了一声,不想让她拿出来吃:“剩的,不好,你别吃那个。饿的话妈给你弄蛋羹吃,点点儿酱油香油。”

    施念不理,拿出来放微波炉:“你真逗,咱俩还讲究吃谁剩的吗?”

    微波炉橘色的灯亮着,嗡嗡在转。

    母女俩相对无言,从十几岁到二十岁这段时间里,施念长了些个子,上次学校体检,光脚量是 165.9。她看妈妈,觉得妈妈好娇,瘦了一些。穿着莫代尔贴身睡衣,腰上的肉肉比以前少了好多。

    池萍烫的发型是蜡笔新妈妈的发型,美伢子,卷卷短发,到耳际齐平,每天早上起来会被压成狮身人面像。

    她看妈妈,看的妈妈不好意思,拢了拢头发:“看什么啊,妈妈是不是老了?我脸上斑比以前多了好多。”

    施念将头靠在池萍的肩膀上,手搂着她,闻闻她熟悉的香味,轻轻:“不老,我看你像二十多岁的,你是我姐姐。再过几年你是妹妹了,比我年轻。”

    池萍笑着她,微波炉滴滴叫,“热好了,拿的时候垫着点,别烫到。”

    饭桌上池萍坐对面,看女儿吃排骨。

    施念直接上手:“咦,可以啊池姐。排骨很好吃。太阳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炖肉了。”

    她唆了骨头,将骨头扔到纸上,回味着:“你还加了炖肉中药包对不对,和我爸炖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池萍没答话,尴尬地笑,挠挠胳膊,挠出白道道。

    施念本来拿起第二块,又放下,看她的笑,犹豫了一下:“这就是我爸炖的,对不对?”

    没等妈话,她问:“你和我爸……和好了?”

    池萍抽纸给她擦手:“没有、没有……不能算。”

    看施念不相信,她解释:“之前单位体检,查出我胃里长了息肉,医生建议观察,我自己不放心,就联系医院要做掉。你爸知道了过来看看我。来了几次吧。”

    施念的目光变冷静:“你别骗我,是息肉还是……肿瘤?”

    “你电视看多了。妈不会在这事上骗你,真要有事肯定就了。”

    “那这个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没大事啊,医生都没让我切,是我主动要的。嗨,其实我也是心重。我不就是想着你姥姥胃不好,我胃不好,咱家这方面基因有问题,怕以后是风险嘛。所以我什么来着,你也应该注意,年纪就要提高警惕。以前你上初高中天天给你带吃的,就是不让你饿到,胃不好的人啊就怕饿……”

    “不要岔。手术的事,然后呢?”

    “没然后了呀。你孩子不懂,这种手术人家医生一天做八百台,都不能算。顶多就是术后吃流食吃了几天,而后你爸炖汤,炖肉送来给补补营养。”

    施念摊开手:“给我看看医院开的单子,或是你体检结果,你话我不信。我这次回来怎么看你瘦了那么多!电视上癌症病人都暴瘦。”

    池萍站起来狠狠点了她一下脑门:“盼你妈点好成不成?了不信,没单子给你看,给你眼睛上装个 x 光你自己看得了。”

    她撩起睡衣:“肚子上肉可多了。哪有暴瘦,的太夸张了。吃流食饿的吧,瘦了三斤。”

    施念瞪大眼睛看,看妈妈的肚皮,真像能看穿那里一样。

    池萍把衣服放下:“上个大学知道的以为你学计算机,不知道的以为你学侦查反侦查去了。”

    施念戳着排骨,瞬间觉得没胃口了:“那你和我爸还没和好,在和好的路上了?”

    池萍没正面回答,攒着纸巾:“我和你爸要是和好了,你愿意吗?”

    “不愿意。你和谁好都不该和我爸再好,你忘了你们当初怎么吵架的么,天天吵,在厕所吵,在阳台吵,吵架时还会摔牙缸。”

    “你都知道啊。”

    “你们声音那么大我能听不见么,我只是装作不知道。”

    “以前么,年轻。那时候也是因为你,谁影响我闺女前程我跟谁拼命。现在不一样了,你可以独立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心态平和很多,没有那种剧烈的情感了。”

    施念声音不自觉抬高:“是你的,两个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信任。你们两个没有信任了,即使不吵架,在一起也没意义。就你还爱我爸吗?”

    “谈不上爱。很久很久爱就不存在了。只是熟悉而已。也相亲过几个人,后来发现,如果要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彼此照顾,不如找个熟悉的旧人,知根知底。”

    施念想反驳,被池萍断:“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不指望你理解。你还,看很多事都有年轻人那种决绝,天真,义愤填膺,理想主义。生活不是。生活腌臜得很。爱不是一切,没有爱了,两个人还可以保持奇怪的平衡。”

    “这次手术后我越发感慨,虽然是个手术,若是年轻时,我眼都不眨一下。可这次我从医院回家,竟然觉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老了,在想以后怎么办,以后如果是很严重的病,你又不在身边,隔着大洋没法立马飞回来……总要找个人在身边的。我这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妈妈并不是埋怨你,人嘛,脆弱时总会想多。我希望你去往高处飞,只是妈妈没办法给你保驾护航了,不免要替自己做做算,不能拖你后腿。”

    “你爸爸呢,和以前变了很多。以前年轻时是真的不招人待见,劲劲儿的,总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心比天高,出来的话十句里九句不靠谱。现在踏实很多,我真的。人还是要看优点,所有人都有优点……”

    池萍话一半,施念突然起身,妈妈叫她:“干嘛去?” 她冷冷:“去洗澡。”

    *

    浴室里热气缭绕。施念把头洗了,刚在身体上搓了泡沫,池萍推门进来,施念“哎呦”一声。

    妈妈拎着板凳:“干嘛?自个儿妈还怕看?”

    施念转过身不话,默默冲水。

    “来,坐板凳,妈妈给你搓后背。” 池萍套上搓澡巾:“刚的话你不爱听,生气了?”

    搓一下红一片,施念咬着牙不疼,手在膝盖上攥成拳头,哼了一声:“你自己都决定了的事,替他起好话来,我生气管什么用。我就是不想你和他在一起。他一点也没变,都是装的。夹起尾巴做人谁不会啊。你都忘了他当时瞒着不,我们还问他是不是出事了,他没有没有,直到最后家里被一群人找上门。你就是糊涂了,等着重蹈覆辙吧你。”

    池萍笑了:“你爸都这岁数了还能怎么重蹈覆辙?他没那本事了。”

    施念不愿意听,扭了下肩膀,被池萍重重拍,施念不动了。

    池萍停下手,施念转头看她,两人眼眶都红红的。

    妈妈平静道:“你爸这次来,和我了件事,他让我决定要不要告诉你。我想不应瞒你。”

    她示意施念抬起胳膊,搓胳膊下面:“其实是两件事。一件呢,你大伯知道你算出国,要资助你,这钱不用还。施斐在美国两年没读书你知道不?第一年去语言学校,而后申请上了一个不太好的,读了半年退学回国了。在国内晃了几个月又找机会出去,这次是去新的大学,在哪里啊我给忘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读下来。”

    “我不知道这事。他经常他们那边凌给我发信息,奇奇怪怪的,还让我帮他看题。我以为他一直在读书。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所以你大伯家就,知道你是踏实的,希望你出国后看着他点。学费生活费他们家给出了。”

    “噢,保姆钱呗。”

    “话真难听。”

    施念换了一边抬胳膊:“难道不是吗。以前不敢,现在我敢,我对我弟没意见,但是对我大伯大妈有意见。一个蔫儿坏,一个心眼写在脸上,夫妇俩一路人,无利不起早。那第二件呢?”

    池萍让施念站起来给她搓腰:“我一开始也不想要这笔钱。你是踏实过去学习的,不是给人擦屁股的。明明咱们自己可以申请奖学金,没必要要他们的钱,对不?”

    施念没答。

    池萍继续:“你爸就来劝我,这是第二件事。他当初那个牌局是你大伯叫去的,这这那那。总而言之呢,你大伯亏欠他。让我们娘俩儿接这笔钱时硬气点。”

    施念站着,因为池萍的力气不得不撑住墙才不被往前推。手指在雾气昭昭的瓷砖上抓了抓,看水珠汇聚成线流下去。

    她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脱离池萍,后退一步,转身看她:“然后呢,然后你就原谅我爸了?觉得他是好人了?”

    的池萍愣住。

    施念把水开,花洒拿在手里放在胸前:“你不会是觉得,我爸当初是被我大伯拉去的,然后这么多年没告诉咱们真实原因,是怕影响施家亲戚关系?觉得我爸也有难言之隐,情有可原?”

    池萍把搓澡巾从手上褪下,就着水池冲:“或多或少吧。你爸告诉我时,我也很吃惊。他当时不,是还想认这个哥哥,真要了,估计咱们家就要和他们家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你和施斐也不可能还保持现在这样的姐弟关系。他有这个顾虑也算正常。”

    施念似笑非笑:“我不这样认为。我不认为他作为你的丈夫、我的父亲,将这样的原因隐瞒十几年是为正确。这是自我感动,他肯定还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牺牲,受了多大委屈,是着正义旗号的欺骗。实际呢,就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池萍抖着手上的水,正色道:“不可以这样你爸。”

    施念把水关上,光着身子站在浴室里:“为什么不可以?有些真相十年前知道,和十年后知道是完全不一样的。十年后才出口,已经不值钱了。我们不稀罕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有更多的水冒出来:“你替他还钱,你可以骂他。我什么都没做,好像没有资格指责他。可是我害怕了十年。从十岁,到二十岁,我不停地和自己,你要低调,你要沉默,你要不自信,和施学进所有的性格所有的行为都要相反着来,你才可能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别人他时,我好没底气,我连替他反驳都是着哆嗦的。”

    “妈,我就算出不了国,也不拿他们家的钱。你如果是觉得,大伯给我出了钱,你碍于情面和他弟重新在一起;又或者是觉得,我爸当初也是无奈。你真的再仔细想想吧。这个事情不是那样的。我爸、我大伯、我大妈,同样可恨。同样不可原谅。我爸不能算坏,但是拎不清这点是非常要命的!他就是假聪明,真糊涂。我要是他,我就干脆不这个真相了。现在来当什么好人啊。我才不会感恩戴德。他当初搞不清谁和他是一个阵营的,你觉得他现在搞清了么?没有。他只是觉得可以来钻空子了。果不其然么,我不在,你动摇了。”

    她觉得冷,用浴巾包裹住自己,还是止不住发抖:“这么多年咱们都这样过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以后我出国,你没安全感,就想退而求其次?你这不是求其次,是重新落入深渊。不要觉得我在吓唬你。你和、和卖部的胡叔叔好,我都没意见。就是不能和我爸好。不可以。”

    母女俩对视,池萍沉默不语。

    她出去浴室后,施念又在浴室里站了好久。

    等她穿好衣服去拍池萍的房间,妈妈朝墙躺着,一动不动。她翻她身子看,看妈妈在悄悄流眼泪。

    池萍掩着眼睛:“你的这些,我心里不清楚吗?我只是很怕,我也不坚强了。你不在时,我很想你。可你有你的生活……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因为我顾虑。所以我想给自己找个伴儿,你想我时,也会觉得我有人照顾。”

    施念拍着妈妈后背,轻声:“我知道。可是你重新选择我爸,是错误的,我会更担心。你是我最最爱的人,我的生活里永远有你,我不可能不考虑你。你要相信这一点。”

    她哄孩儿一样:“毕业后我回来怎么样?或是去北京,北京离咱们这里近,周末可以坐车来看你。你想来北京同我住,也好,我们租一居室。”

    池萍坐起身:“你不出国了?”

    施念眨眨眼。

    池萍不干了:“你这个孩子,怎么一天一个想法?你申请需要钱,我有一笔钱这月到期,一共十二万,妈还哪天给你到中国银行卡上呢。我当初没钱给你,只是那么一,妈肯定全力支持你的。”

    “那你别了,放定期里继续吃利息吧。”

    池萍扭了她胳膊一下:“我不要和你去北京,我就在自己房子住,舒服得很。你姥姥也在这儿,我还要照看她。”

    “好,不去北京。那到时再。杭州你喜欢吗?”

    “不要,长湿疹。”

    “你就喜欢咱们这个城市是不?”

    “我喜欢归我喜欢,你愿意去哪里去哪里。我真的。更年期,情绪一阵阵儿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那我爸的事呢?”

    “你不同意我肯定不会和他啊。胡叔叔你可别瞎,你怎么想他去了!”

    *

    回杭州的火车上,施念接到郁谋的信息。

    他知道她不想他主动问结果,于是只是着普通日常。

    他发:今天下午租房中介领着去看了房,晚上八点到的家。

    念:你要搬家吗?

    谋:现在住的这个公寓租约到期,再续要续两年。我想不如搬走吧,换新公寓租。还去了 USC 附近,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你,主要交通也方便。看的有一户不错,大楼管理好,设施好,朝向东南,两室一厅。你觉得呢?

    施念想了想,而后回:听描述很好呀。你喜欢吗?

    谋:还行。即使是一个人住也是很好的,哪里都满意。尤其旁边有室内篮球场。

    念:真好。对了,还要和你呢,你每次错过组会导师都有意见,下个月不要回来看我了。

    导师这个事,郁谋提过一两次,没有特意。施念只知道郁谋的导师很“push”,是超级大牛,比常人勤奋数倍的天才,对任何怠懒不揉沙子。有时候郁谋会接到网络电话,施念在旁边能听到,听一个老头隔着 12 时时差问进度,英语的飞快,语气不那么好。对此郁谋觉得无所谓,他“对事不对人”的批评他能接受,更何况跟着这样的导师能出成果,能学东西。

    谋:任务都做了,他有意见也没关系。怎么突然这个?

    念:不是呢,是我要去看你,顺便看看未来我们两个会住的新房子长什么样。

    谋:好,懂你意思了,那我也不用问面试结果了对吧。明天就去找中介签约︿( ̄︶ ̄)︿

    念:你有什么需要我从国内带的呀?

    谋:我想想。

    谋:袜子吧,你给我买点袜子。这边的男士短袜都很厚。

    念:好。

    *

    2013 年六月末,施念一个人拖着两个行李箱去上海,在上海坐飞机飞美国。其中一个行李箱装满了袜子,够他穿好多好多年。

    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她第一次出国,去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样的事好像不是第一次做,她想起那个下雪天,她倒车再倒车,去城郊找郁谋。

    可是又不太一样。那时候她上高一,十六岁,坐公交看窗外的大楼一点点消失,心里怕的不得了。在别墅区晕头转向,露怯得很。

    此时她坐在飞机上,研究了半天安全带怎么扣,旁座大哥教她,她平静地谢谢。

    空姐过来,她的背包不可以放脚下,要放前座位子下面,她把包踢进去,也不觉得被提醒了很难为情。

    真的很平静,很开心,很激动。

    她转头看窗外,看停机坪上有飞机起飞,看的入迷。

    大哥碰她胳膊问她要不要毯子,空姐在发毯子。她擦了一下脸,声要一条。大哥递给她时,看见这个姑娘早已泪流满面。